杜荷語
自五年前我負笈異鄉之后,與姥爺的見面就以“年”作單位了。許是因為太過思念,姥爺常常出現在我的夢境中。說來也怪,每每夢到,皆是背影。
“我就送到這兒了,軒。你,一切小心。”姥爺溫和的嗓音仿佛又在耳畔響起。八月下旬,正是離家返校的日子,考慮到姥爺有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行動頗為不便,我婉拒了他想要送我去高鐵站的想法。踟躕片刻,他終是拗不過我,送到小區門口后,又拉著我絮絮叨叨叮嚀了好一陣子。
道了別,我看見姥爺先是將手中的竹拐杖轉了個向,“啪、啪”在透水地磚上敲了兩敲,方才慢騰騰地扭過身,一點點挪著向前走去。午后溫煦的陽光勾勒出他微駝的輪廓,模糊了他蹣跚的背影。“軒!走吧走吧,別耽誤事。”冷不丁地,一聲呼喊打斷了我的出神,竟是姥爺又回了頭。頃刻間,回憶似開了閘的龍頭……
記得五六歲時,也是這樣好的午后,姥爺老愛騎著他那輛锃光瓦亮的鳳凰牌二六自行車,帶我去隴海鐵路邊放風箏。現如今分外熱鬧的商超綜合體,在那時只是一望無際的野地,周遭種有一圈梧桐,是老人納涼、孩子們撒歡兒的好去處。幼時我身量太矮,腳力也不足,放風箏,不過是仰著臉,跟在姥爺身后屁顛屁顛地奔跑而已。但于我,這卻有著無窮無盡的樂趣。數風箏、猜輸贏、編歌謠、斗蛐蛐……視線里,姥爺壯實高大的背影一直都在,家,也一直都在。
按照我們家鄉的傳統,早餐是一定要來碗甜湯的。其實,甜湯并不甜,它的做法也很簡單——先把面湯熬熟,再往里面打些雞蛋,攪開,便成了。這本是養胃佳品,可幼年的我嫌它味淡且腥,總不愿喝。姥姥哄我無果,生了氣,把我丟在一邊,去忙了。此時,一旁的姥爺不聲不響地走進了廚房。我感到好奇,就跟著溜了進去,踮起腳尖,順著背影往里瞧。
只見姥爺將一碗生芝麻倒入鍋中,打開文火,用一把小小的木鏟子慢慢翻炒著。待芝麻全部炒至金黃,再倒入一些食鹽,接著翻炒。等香味漸漸溢出,姥爺方才把滾燙的芝麻倒在案板上,使其均勻鋪滿。隨后,便是“力氣活兒”——一遍遍地將芝麻粒搟至扁平,再到碎狀。
“來,嘗嘗。”姥爺彎下腰,露出獻寶似的神情。真神奇呀!撒了芝麻鹽的甜湯,濃濃的香氣直往鼻子里鉆,我一股腦兒地喝下去,齒頰留香,回味悠長。末了,咂咂嘴,問姥爺再來一碗:“姥爺,你變的什么戲法啊?”后來,姥爺告訴我,芝麻不能全部搟碎,要留上三分之一,如此才香得“有余味”。做好的芝麻鹽,要用玻璃罐子密封得當,這樣才保存得長久。
彼時,我似懂非懂,只曉得嚷著讓姥爺變著花樣鼓搗美食給我吃。他在廚房乒乒乓乓,裹著油煙氣和各色香氣的忙碌背影,成為我童年、少年,乃至今日,一道揮之不去、難以忘懷的風景。
讀大學前,姥爺曾把我叫到書房,指著墻上的一幅書法對我說:“軒,你就要遠行,開啟人生新階段了。高深的學問自有老師教你,姥爺要叮囑你的,就是這句話……”我循聲望去,沒錯,是熟稔于心的“學而不思則罔,思而不學則殆”。眾生紛繁,諸事紜紜。姥爺定是希望我在未來雜亂如麻的道路與選擇中,時刻保有獨立思考的能力。臨走時,我依依不舍地回頭,發覺姥爺背著手,似乎在思索什么。燈光斜斜地照著,他的背影是深邃而有力的,又隱約地,有些落寞。
離家日久,越來越明白,親人之愛也是相異的。有的似炙熱芒焰,無時無刻不帶給人濃烈的情緒和體驗;有的如潺潺溪流,在沮喪或是低落的時刻提供默默的支持和安慰。而姥爺的背影,則猶如燈盞,在無數午夜夢回之時,成為溫暖生命底色的光束,給予我抵御雨雪風霜、不畏前行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