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巖,科幻作家,南方科技大學人文科學中心教授,中國作協科幻委員會副主任委員,中國科普作協副理事長,美國科幻研究協會托馬斯·D·克拉里森獎獲得者。
一
王諾諾是近年來深圳崛起的年輕有為的作者。我最初跟她認識的時候,她還是騰訊的一個員工,我替騰訊的內部刊物《騰云》做顧問,寫一些文章并推薦一些文章在這里發表。她在騰訊研究院,但并不跟我對接。那個年代她的小說還沒有發表。但她同事們都說,馬上就會發表。
那時候我剛剛到南方科技大學任職,在人文中心創辦了科學與人類想象力研究中心。研究中心開幕式上,我邀請重慶藝術家傅榆翔先生做了一個“移民外星人”展覽。諾諾跟騰訊的朋友也一起來看我們邀請到的“外星人”。那次除了跟她加上微信,給她拍攝了一些照片之外,沒有什么更多接觸。
很快,她的小說在《科幻世界》發表了。而且還不止一篇。一個新作者能在這個雜志上一下子上一組小說,可見編輯部對她的認可度。要知道《科幻世界》在科幻作家心中,有類似《人民文學》在普通作家心中的地位。這畢竟是曾經發表過《三體》的地方。
此后,我們也在其它一些科幻活動的場合見過。她離開了騰訊,獨立寫作,或者還做些其它事情。但我跟她都是會議上點頭打招呼,沒有更深入的交流。直到她的第一部作品選《地球無人應答》出版,我參加了宣傳活動。好像是在中心書城那個大斜坡。當時張冉做主持,跟她談了很久。我有點著急,因為談話的主題沒有聚焦在作品上,讀者想知道的還都不知道。
在我來深圳之前,馬國賓、張冉他們已經辦起了一個科學與幻想成長基金,在深圳展開了活動。我來之后,也參加過他們的活動。這個基金每年會舉辦一次征文評獎,在這里見到諾諾是常有的事情。但我們還是沒有太多交流。
直到我的新書《中國軌道號》出版。前檐書店之前就答應我,要做一次在地宣傳。找誰來當助場嘉賓呢?我腦海中冷不丁就想到諾諾。諾諾是我在深圳認識的科幻作家之一,年輕有為,頗得年輕人喜愛。拉她一起談談新書,應該是很有吸引力的。我問她是否樂意參加,她爽快地答應說沒問題。
但我心中其實還是有點緊張的。對我這個快到六十歲的作者,寫的又是關于1972年的故事,今天的年輕作者能看懂嗎?但也正是因為如此,我還真是特別希望諾諾所代表的這個世代群,能對這個作品說幾句感想。
現場活動很熱烈。諾諾談到了她對故事的感覺。所有的應該打動讀者的地方,她都被打動了。而且,是在思考中進行的求索。我非常感謝諾諾的支持。
《中國軌道號》從2020年出版到今天,已經連續獲得了25個不同的獎勵,讀者反響也特別熱烈。這其中也有諾諾對書的推薦功勞。
此時的諾諾,已經有超過25個中短篇作品發表。一些作品還獲得了各種各樣的獎勵并被納入好幾套選集。迎著《三體》帶來的中國科幻大潮,一個全新的作家正在冉冉升起。
出于純粹的自愛傾向,我常常會把作家分成兩類。一類是跟我一樣的科幻迷出身,另一類是非科幻迷出身。科幻迷出身的作者,對文類瘋狂地喜愛,認為自己寫作的目的是把別人應該寫好沒有寫好的那塊科幻空間,徹底地彌補出來。而非科幻迷出身的作家寫作的原因則是多種多樣的。非科幻迷作家跟科幻迷作家都有某種高傲,但兩種傲氣差異顯著。我把諾諾歸入跟我一樣的科幻迷作家行列。這個行列里面有韓松、劉慈欣等許多當今非常出名的朋友。對我們來講,寫作科幻可不是對什么人的說教,我們寫的是我們自己的生活目標。我們開創的是屬于自己的田園,這是一塊讓想象力和創造力自由騰飛的土地。
諾諾的小說沒有矯揉造作,沒有虛偽的文學裝飾,而是充滿青年甚至少年的活力,那是一種靈動的原初文學。在我們這種早熟的社會,在深圳這種充滿誘惑的大城市中,能讓心駐留在那個階段的人是不多的。能寫出那種心情下的世界的人,是真正的陽光少年。
但是,人終究是要長大的。創作也終究是要轉型的。童年的終結是早晚的事情。諾諾會怎么應對她的跨時代轉型?
二
擺在大家面前的《浮生一日》,在我看來,應該是王諾諾試圖在創作上轉型的一部全新的嘗試性作品。小說拋棄了作者過去低開低走的套路,不再從接地氣的近未來小情節引入然后娓娓道來。作品一開始,就高開高打,企圖高屋建瓴地開啟一部史詩。
20世紀80年代初,我曾經在《科學畫報》雜志上看到生物學家貝時璋寫過的一篇隨筆,大致說,生物的構成應該是物質加能量加信息。這個文章給我很大的震撼。要知道在那樣的年代里,我們的學者都深入到一些特別前沿的微觀領域,對這種跳出某個具體的細胞構造與功能,從類似哲學的高度去概括的生物特征的做法,還非常少見。我相信諾諾應該是沒有讀過這篇隨筆。但她通過自己對事物的觀察,以及對各種科學文章的閱讀,領悟到了這個神奇的高度。不但如此,她還用小說家寫故事的手法,把三個生物的基本構成物演繹成了三種未來發展的方向,即追求物質、追求能量和追求信息。按照敘事中的說法,任何一個文明,走到某一個節骨眼上,必定都會產生一場驚世駭俗的大辯論。這場大辯論的核心焦點,就是探討人類生存的根本到底應該被系留在何處。圍繞這個爭論,人類隨后分道揚鑣。一組人回歸自然,認為發展和重建物質天地,才是未來得以繁衍的根基。他們還通過哲學思考,把回歸自然等同于回歸真實,這更增強了自己對選擇的信心。自然派在我的想象中有點道家風范,他們的目標是御風而行,是飄逸。不過我畢竟不是小說的作者,諾諾故事中的這批自然派成員沒有這么飄。作者是說,他們的目標,是要重新學習以往人類歷史上建構起來的各種技藝,不讓這些東西丟失。我看這是受到劉慈欣的影響,有給歲月以文明,別給文明以歲月的感覺。
在小說中,相信大自然這個古老的成長沃土才是指向真正未來的選擇之外,還有兩種選擇。第一種可以叫能量派。這派家伙的目標是追逐能量。認為所有生物體都是能量的拜物教。只有找到強大能量,生存才是可能延續的。這批人最終的結局是發展起強大的航天事業,讓自己進入星辰大海。考慮到宇宙中能量集中的地方太多太多,他們的成功只是時間問題。
小說中的第三派人,對生物生存必須強烈地依賴信息這一點堅信無疑。信息崇拜是這一派人的活動宗旨。跟自然派和星辰大海能量派不同,信息崇拜者最終開發出了自己的元宇宙,把自己全部上傳到虛擬現實的數據空間之中。
聰明的讀者一定會把這個故事中的三種選擇,對應到今天的科技發展思路上去。但小說家畢竟是小說家,他們會把故事跟現實的聯系隱藏起來,這樣才能讓故事情節起伏跌宕。小說于是就在三種選擇的歷史路徑中選取了一些點,以雜亂的方式前后散放,以創造某種超越個體視角的宏觀視角,讓人物從一段段的歷史中涌現出來。在這種散點式的來回跳躍中,我們逐漸能看到各派人的歸宿。
我不想在這里評論太多小說中的故事、人物、情節、史詩性的結構以及獨具特色的語言。雖然我覺得西奧多、S912、K1289888,以及海光和婷都可圈可點,但我對此確實并不在行。我只能站在王諾諾的讀者角度來說,這篇小說是她寫過的文筆最老到,內容最復雜,線索最繁多,設計最強大的一部中篇。也恰好在這種歷史發展三分天下的情節指引下,諾諾小說中的那種尋找永恒命運共同體的渴望,以及讓愛情、友誼在無盡的時間長河中反復重現歷久彌堅的追求,得到了一次新的伸張。作為一種史詩性的建構,小說還在道德倫理等許多方面做出了具有自己特色的“危機選擇”。還有一個值得關注的點,那就是宗教會不會在作品中出現?如果會,在什么時候出現?人類生活中那些神秘的、具有“迷性”的規則又是怎么來的?小說成功地通過社會學展現了這些問題的來龍去脈。
有關《浮生一日》,我的閱讀體驗絕不是單一化的。一方面我能看到諾諾個人的成長,另一方面我能看到時代的變革對新作家的影響。比如,諾諾是多年的劉慈欣粉,這種影響在她的作品中展現了多少?僅以劉慈欣推崇的克拉克為例,諾諾的語言風格和故事風格,現在都已經呈現出克拉克的風貌。大世界建構、大目標驅動、大歷史觀察、大社會關系、大制度流轉,所有這些“克拉克—劉慈欣”的主軸,在諾諾的這篇小說中都非常明顯。整個故事從西奧多開始,也是克拉克模式的一種典型代表。
克拉克和劉慈欣都是嚴肅的。諾諾作為他們的繼承者,必然也是嚴肅的。《浮生一日》作為一部后新生代構建的未來史詩,充分展現了他們這一代作家對未來的另一種嚴肅態度,同時也闡明了他們對個體追求愛情、追求永恒的始終如一的美學與動力。
只是,諾諾還是我認識的那個諾諾嗎?
諾諾的科幻,還是我所喜歡的那種科幻嗎?
成熟是否必須帶著某種放棄?
換言之,我們能保住自己的青春永不放棄嗎?
所有這些問題,暫時還不能回答。因為一個站在自我發展轉型的十字路口上的作家,必須在未來的無限空間和過去的成功領地之間找到一條讓自己踏踏實實地穿越的路徑。她必須夯實這個路徑,以便循著這個路徑奔向更遙遠的科幻敘事空間。
我們期待著她更新的作品去回答這些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