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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川

2023-07-26 03:31:19李冬泉
當代人 2023年7期

拉薩到了。

我拖著沉重的行李箱,“咯噔咯噔”地下了火車,蒙在站臺上。我不知道往哪兒走。人群擠撞著。我抬頭再看一眼站牌,確認是拉薩。下意識地,我隨著人流往外走。走出車站,回望“拉薩”二字,在山的背景下并不算大。廣場上的人流,轉瞬間影子般消逝。我的影子陪伴著我。我持續撥打一個電話,一直無人接聽。十八個小時前,在西寧,剛在列車上坐穩,我就給她發了微信,一直沒有回復。我有些不安。

天藍得虛幻,白云像哈達。我坐出租車穿行在拉薩的街道上。它與想象中的街道毫不相干,它熟悉得就像一個普通的城市。唯一提醒我的是街上的藏族人,舉著轉經筒,緩慢而虔誠地走著。那一成不變的模樣兒宛如走了半個世紀。酒店是提前預定的,一個偏僻干凈、面積挺大的藏族風格酒店。入住的人很少。我把大包小包卸下,躺在床上,等著傳說中的高反。大約過了二十分鐘,它還是沒有來。我沾沾自喜,從床上爬起來,直奔布達拉宮。當地人稱它“布宮”。布宮正如錢幣上的布宮一樣,沒有讓我失望。它的每一塊石頭都是歷史。它把我的腦子塞得滿滿的。等我再次回到酒店的時候,已經是下午四點多鐘。

她依舊沒有消息。但我不相信她真的不聯系我。

三個月前,我告訴她準備去西藏,她還異常興奮。臨行前一周,我確定了上車和返程的時間,她的態度卻莫名其妙地冷下來。

我沒有來得及多想,便登上了西行的列車。

去西藏,我已經準備好久了。

她叫宮月。我們是通過網絡認識的。她負責一個文學公眾號。我非常喜歡她的詩。

我也曾在她的公眾號上發過一篇小說,名字叫《一個人的愛情》。當時,她還在成都。我在中昌。一南一北,相距幾千公里,根本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見面。剛開始,我們聊得并不多,偶爾說說文學。有時候幾個月不聯系,或者突然看到她QQ空間的某個內容,感興趣就聊一陣兒,斷斷續續。她講的更多的是西藏的風土人情,這個話題一直吸引著我。令我震撼的還是一小段“天葬”視頻。她拍攝的。她還發過許多旅游的風景,但照片里從來沒有人。即便有,她也用馬賽克把臉涂了。

我們關系的變化,是在兩年后的春節前夕。那天,我們聊著聊著,隱約感到她的情緒不高。我問,有啥情況嗎?她不回答。我再追問,她說沒有。隔著手機屏,我似乎能感受到她的沮喪與難過。在我的再三追問下,她說,她正坐在樓頂上。那天是臘月二十九。我驚得從床上坐起來,披著衣服,耐心地聽她絮叨。宮月用兩個小時給我訴說了她的過往。她有過兩個男人。第一個是一名官員。但她說,那不是她的丈夫,是她丈夫的領導。她的丈夫是他的秘書。后來人出事兒了,你知道不?她說的是那名官員。我當然知道,那是件轟動全國的案子。后來,她的丈夫害怕受到牽連,辭職了。可是,組織上并沒有因此而放過他。惶恐之余,他把原來貪掉的錢,幾乎全部退賠了,無論組織上知道的或者是不知道的。宮月的首飾也都賣掉了,替他還賬;可這還遠遠不夠,她幾乎借遍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哎喲,你不知道借了多少錢,我這一輩子都還不完!宮月用四川話講。

她說,他曾是美國耶魯大學的博士生,法學專業。剛出事兒那會兒,宮月相信他很快就會東山再起。他那么聰明能干。遺憾的是宮月錯了。他從此一蹶不振,任憑宮月怎樣啟發誘導,都無濟于事。討債的人長年累月堵在家門口。她掙的錢全部用來還賬。最后,她實在扛不動了,選擇了離開。

宮月的第二個男人是個詩人。一個窮得要死的詩人。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寫詩。他寫詩用完的圓珠筆芯用紙箱裝。他整天足不出戶。他吃泡面剩下的油料包也用箱裝。在經歷了無數次的絕望之后,宮月跟他分手了。一個月后,那個下一個世紀可能成為偉大詩人的男人跳樓自殺。宮月非常懷念他。她說他真的有才,寫的詩非常好。

宮月結交的男人,都非同尋常。

宮月不走尋常路。

宮月居住的地方,她曾經告訴過我,叫唐川。我卻在地圖上一直搜不到。

宮月說,是個小地方,不用搜,到拉薩后,她會告訴我怎樣走的。她給我說了一個我能夠搜得到的地名。她說,離那兒有五十公里,可以先到那兒。那天,是我第一次告訴她我要去西藏。她很興奮。她說,你來吧,我陪你耍遍西藏。我問她,你不工作嗎?她說,等你來了,陪你就是我最大的工作。看她興奮的樣子,我也被感染了。

這才是我們兩個見面時應該有的樣子。我認為。

第二天一大早,我租了一輛面包車,直奔唐川。我不知道去唐川的路。司機師傅也不知道。車子在綿延無邊的山路上狂奔。盡管車速已經到了一百多,但凝望山群,車子像是靜止了一般。偶爾在山凹里瞧見一個背著竹簍、穿著藏族服飾的女人,蝸牛一樣緩慢地移動著。車子從她身邊路過,她停住腳步,轉過身,注視著我們。等車子從她身旁經過,后視鏡里的她就越來越小,終于變成一個黑點。

三四個小時過去,山路還是無限遙遠。

根據我提供的地圖,司機師傅一路打聽,終于在太陽落山之前,趕到了我要去的地方。我看到在一個小山村入口的石頭上,刻寫著兩個巴掌大猩紅的字:唐川。我花了一百元,找了一個非常便宜的旅館住下。

我在唐川休息了兩天,依然沒有她的消息。

第三天,我去了嬤嬤嶺。從唐川的導游地圖上看,那里有一個小的寺廟。我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它。它距離唐川大概一百公里。午睡后,走出旅館,我馬上給她發了微信,告訴她我要去嬤嬤嶺。無論她見不見我,我一定要告訴她我的行程。上山前,在公交車站,賣票的小姑娘操著不太標準的普通話警告我,你上山后天就黑了。我說,可以。她怕我不明白,再解釋,這是最后一班過去的車。我堅持說,可以。小姑娘出票,蓋章,“咔咔”地響,再次叮囑我,回來只能搭便車。我說,好。其實,我一直不明白她在叮囑什么。

車上只有我一個人。司機師傅膚色黝黑,戴一頂潔白的船形帽,約四十歲的樣子。我想找個話題跟他聊,但他一直不屑理我。我只得閉了嘴。車子經過一個鎮子,他說了一句話:送到山腳下要加三十塊。我答應了。車到目的地,我掏了錢,臨下車又贈送我一句:明天早上九點,第一班,回去。他的普通話跟售票的小姑娘一樣,一聽就是速成班畢業的。

古剎在一座小山的頂上。院子南側有一九層寶塔。離開時,山門內側,一名身著灰色直綴的老年婦女還在椅子上打坐昏睡,一如我進來時的樣子。

山色將晚,山路蜿蜒起伏,莽莽蒼蒼。一旁是裸露的朱黃色的懸崖,松柏的虬根在巖石間纏繞。山谷深不可測,成片的灌木叢茂密地生長著。透過層層疊疊的林木,可以聽到咆哮的江水從腳下的山溝里沖過。后來我才知道,那咆哮的江水,就是舉世聞名的雅魯藏布江。山溝那邊,暗淡了光影的雪山,一座連一座,仿佛無數個錐形的巨石陣。那山坡上的雪,幻化成一大塊一大塊白色的綢布,似乎隨時可以迎風飄起。起霧了。山腰不見了。只留下那由近及遠的無數個山的錐尖兒。冥冥之中,我卻期盼有一輛路過的小汽車,能夠把我捎回唐川去。那里畢竟還有旅館、飯店。但我知道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事兒。

在山腳下,有一小型停車場。環繞停車場的,是幾戶人家。沒有旅館。一輛黑色的車子停在西北角,車子周邊有三四名游客要離開。我湊過去,問他們能不能帶我回唐川。我被拒絕了。失望之際,見小廣場的東北角,還有兩個女人正在等待著什么。年長的那個,身材肥碩得像只鵝。另一個年輕的,身材頎長,歪著頭,一手攏了攏瀑布樣的頭發。那夕陽的金光,便在她的頭發上跳躍。她一直在盯著我看。她的身旁,停著一輛白色的越野車。我走近,是輛吉利GX7。

可以帶我回唐川嗎?

一個人?

嗯。

上車吧。她幾乎沒有猶豫。

我如釋重負。車子開得很穩。她說,她們是來嬤嬤嶺采摘蒲公英的。一路上,她從手扶箱里摸出李子、麥芽糖,扔到后面。我不好意思吃,就攥在手上。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女人,她介紹說是表姐。她在后視鏡里不停地觀察我,眼神冷峻而警惕。她的表姐一直沖我隱隱地笑。

走了一陣兒,她扭頭問,晚上么得事兒我們一起吃飯耍?

這句話我聽懂了。

反正回賓館也是一個人,趁機了解一下唐川人的生活,也是一份難得的體驗。我答應下來。她又說,她們是四川人,巴塘。我一連問了兩遍,才搞明白這兩個字。她說,唐川一多半都是四川人。她一直在后視鏡里觀察我。后來,她的目光柔和起來,語氣里都帶著笑。

唐川很快到了。車子停在一個大菜市場的外面。她跟表姐負責選菜。一只活鴨,現宰,四季豆,毛肚兒,竹筍,海帶……雜七雜八,買了一大堆。趁機我也付了一部分菜錢。她沒有阻止,拎著菜很自然地看我付款。但令我意外的是,表姐買完菜,拎著自己的一份回家了。表姐說,她的家,就在不遠處的一個小區內。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我看到一棟棟很漂亮的樓房。她說,表姐是一名醫生。

她跟我并排走著。大概七八分鐘,到了她居住的地方。一排小平房。后來我才知道是醫院分配給職工的儲藏間。她住的是表姐的。門前一排胳膊粗細的小槐樹,給低矮灰暗的平房增添了一些生機。一個老式黃色的櫥柜,把屋子隔成了兩間。里面一張睡人的大床,外面就是鍋碗瓢盆。一張長沙發緊貼在西墻。一張茶幾,幾乎占了屋子的三分之一。靠近窗臺的地方,就是燃氣灶。墻上掛滿了鏟子勺子。而且,屋里還有兩個人,一個六七十歲的老太太,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兒。老太太一見面仿佛就是熟人,一直沖我微笑,露出一口整齊的黃牙,一邊招呼我“坐”。小姑娘剛開始還有點怕人,扶著櫥柜的一角,躲了半個身子,睜著一雙好奇的大眼,打量著我。她皮膚較黑,發辮很整齊,衣服也干凈。

我媽,我女兒。她簡單地介紹,一面快速地準備著飯菜。她先打開氣灶上的火,燒了一大鍋水,把那只提前斬好的鴨子放到里面。又摘一把長長的綠豆角。她解釋說,要吃綠菜。我明白她說的話。茶幾上擱著一個淺口的竹匾,里面是曬干的蘑菇。她說,那叫大腳菇,山上采摘的,要想吃需要提前泡才行。你是北方人,一會兒給你下面條吧。她說的面條,其實是包裝過的干面條。但能在這地方吃上面條,對我而言,已經是相當奢華了。我的心里充滿了感激。

她看出了我的猶豫與不安,悄悄湊到我的耳邊,說,吃完飯,我們去別處耍。她鬼笑著。

三個菜,半個小時就做好了。她手腳麻利得如一陣風。鴨子是生炒,加了辣椒。我覺得有些硬,但看她一家吃得有滋有味。就在她給我夾菜的時候,我突然看到她右手指關節處的幾處老繭,尤以食指、中指為甚,大拇指也比較厲害。那老繭處的皮膚,明顯有些發白、松弛,如水泡過一樣。

飯后稍事休息,她端著蒲公英的筐子,擱在汽車的后備箱里,約我一同去清洗。天完全黑下來了。醫院的樓房都亮起了燈。樓房后面的小山,顏色變得深重起來。汽車七拐八拐,好不容易才駛出醫院,然后快速朝一座小山駛去。山澗的溪流不停地撲入眼簾。每次拐一個彎,就有小瀑布從石頭上面瀉下來。白色的水花在夜幕下淙淙閃爍。她打開窗玻璃,朝外面張望,水聲就從窗子里灌進來。她在尋找最好的水源。我坐在副駕駛上,睜大眼睛望著眼前的一切。

又走過二三百米,就到了一條坡度不大的山路上,耳邊全是“嘩嘩”的水流聲。左邊山谷,右邊懸崖。我們尋了一處小溪。她打開手機的電筒,不停地查看著。夜色中,眼見得潔白的浪花一路翻滾著、歌唱著,從崖石間滾落下來,碎玉一樣。她終于決定就在此處清洗蒲公英。她蹲下身去,彎著腰,先把水流處的石頭撿起,圍了一個水壩,讓水流形成一洼水池,然后才把蒲公英扔到水里。她探下身子,一把把地搓洗蒲公英的根部,一面撿了過于粗大的棵子扔掉。

月亮上來了。白日里光線分明的雪山,此刻變成了一抹深黑,如一頭頭巨型的怪獸,矗立在靜止的樹木之間。那藍得刺人眼睛的天空,也變成了黛黑的海,深不可測。那巨大的幕布上,繁星點點,不停地眨著眼睛。這景象,只在小時候,老家的打麥場上見過。

涼不?我問。

有些冷。她說。

她有些累了,直起腰,停一會兒,面對著我笑。月光下,一口的白牙,那么明顯。我和她仿佛相識了好久。她伸出手,讓我抓住,果然冰涼。這是雪水啊,真正的雪水,山上下來的,能不冷么。她說著,彎下腰去,繼續洗濯。

我手電的光不時離開一會兒她手的位置,往別處照一照。溪水也就一張桌子的寬度,崖高約三米,上面有一棵小的柏樹,水流正是從樹根的縫隙里淌出來。而這冰水,是千萬年來高大矗立的無數的冰川融化而來。最后匯成小溪、小河,大江、大河,終于傾瀉千萬里,滔滔入海……

好嘍。她站起來,伸直了腰,說,有些腰疼。

我的腿腳也有些麻木。我站起來,把筐子往邊上挪一挪。她并沒有馬上停下手腳,她在地上鋪上一塊帶來的塑料布,又重新把筐里的蒲公英甩一遍水,再次碼進筐里,整整齊齊,這才收手。我站在山路中間,她把雙手插到我的胳肢窩里。我環抱著她。她的頭頂抵著我的下巴,一股溫熱的頭皮的氣息沖到我的鼻孔里。冷吧?她伏在我的懷里。我說,嗯。我把她抱得更緊。我們一會兒回去耍,她說。我不知道回去怎樣耍。在那一間十平方米的小屋兒里?還有她的母親和她的女兒。再有,她說的“耍”,到底是什么意思?不過,那已經不重要了。這場意外的遭遇,對于我來講,已經滿足。它的意義超過十次百次千次的旅行。我的尋找,或許就在這個有月光的山路上、小溪邊。

山風并不冷,甚至還有些溫。我們牽著手,朝停車的地方走去。我的一只胳膊摟著筐子,筐子的底部卡在我的胯上。蒲公英上面的水滴,匯聚成小的水流,弄濕了我的衣褲。我們重新上了車。車身前傾,要栽下山路一樣。她不停地踩著剎車。車燈雪亮,很快回到了醫院。

在家門口,趁著月光,她把蒲公英晾曬在門口的青石板上。她的母親跟孩子已經入睡了。她悄悄獨自進屋,取了一卷衛生紙出來。然后,徑直跑到隔壁小屋的窗口,伸手拉開了玻璃窗。窗子沒鎖,也不高,她很快爬上去,跳到屋里,打開燈,又拉開了門拴。我從門里進去。屋里大概長久不住人的原因,有些霉味。她把所有的窗子打開,其實就前后各一,共兩扇。屋里的陳設跟她的屋子幾乎一樣。

一個姐妹的屋子,她去外面打工了。她解釋說。鑰匙留給了她,但她不知道扔哪里了。

廁所頂上有太陽能熱水桶,從水管里放出的水,完全可以洗澡。這是我沒有想到的。她讓我先洗,說怕一會兒熱水不足。洗頭液、沐浴露,一樣也不少。我洗好,趿拉著女主人留下的一雙女式拖鞋,徑直走到了臥室。她已經關掉窗子,插上屋門,拉熄了外面的燈。她說話的聲音、態度,就像是在她的家里一樣,絲毫沒有偷偷摸摸的樣子。我也仿佛她多年的男人。她幫我擦干身子,躺到床上,這才抓起一塊浴巾,出了臥室。

她非常有經驗,而且主動。我就像一頭尋到了蜂蜜的狗熊。

無意中,我又觸碰到她手指弓背上的老繭。我知道她做什么工作。隱隱約約,我有些失望。她要是有一份體面的職業,或者跟她的表姐一樣,是個醫生,該是多么完美啊。五年來,我對唐川,充滿了多少完美的幻想啊,剛才,遭遇她,我還覺得跟童話里一樣。才過了幾個小時,生活就露出了破綻。

黑暗中,我抱著她,告訴她,我來唐川,其實是來尋找宮月的。

我跟她講了宮月的故事。

宮月說過,她到唐川,其實是為了掙到更多的錢,她離開了她生活了大半輩子的成都,到了一個新的地方,唐川。這里她可以每月掙到兩萬。她就是為了更快地把她前夫欠下的外債還掉,才來到了這兒。你可以不還的啊……那天晚上,我幫她分析著,提醒她。我說,錢是你前夫欠下的,也是他出面借的,你們又離婚了。宮月著急地說,那怎么可以啊?我畢竟是他老婆。沒出事的時候,我還是享受了他的好處的。出事了,我不能一走了之啊。她執著又難過地說。

你不是主編嗎?那年的臘月二十九,我問。

根本不盈利的,宮月解釋著。公眾號自開辦以來,六年有余,粉絲近六萬。原來還請了幾個山南海北的編輯,開著工資,但越來越不行,最后只剩下她一個主編。雞肋,她說。扔掉又舍不得。我就剩這一個公眾號了……宮月哭起來。我最喜歡你那篇小說《一個人的愛情》。每次看完,我都會哭一場。人一輩子,怎么這么累啊?是不是真像米蘭·昆德拉說的,人一思考,上帝就發笑。我們是不是就真該像牲口一樣活著,不該思考?

關鍵是,宮月自從到了這家公司上班,從來沒有開過一分錢。公司剛起步,你要諒解,困難馬上會過去的。老板一次次地寬慰她。宮月一次次就輕信著。我曾經勸過她,以防上當受騙,要是三個月不開工資,就該考慮離開。耗得越久,受傷越重。宮月聽不進去。她說,干了活兒,總會給錢吧?她將信將疑。如今,事情終于揭曉了。一直到臘月二十九,老板沒有給她一分錢。然后,失蹤了。

你不用給我錢,我不會餓死的。宮月說,我最多餓過三天,當減肥了。

我絲毫不懷疑她話的真偽。我也根本沒有想她有可能是個女騙子。

你這個傻子!我憐惜地痛罵她。然后,轉給她五千塊錢。

錢,我是從一個小輩親戚手上借的。近年來,老婆掌握了全部的經濟大權。每個月到手的,只有幾百塊的零花錢。親戚說,你是不是外面有事兒?我說,真沒有。他說,你不要讓人家騙了你。我說,不會的。他警告說,希望你這是最后一次。他認定我在做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兒。這讓人很難堪。

起初,宮月不肯接收。經我一再勸說,她才收了。然而,就在她點了接收的那一剎那,我又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很無聊?

唐川,這個在腦海里出現了無數次的地方,此刻,我正睡在它的懷抱里。我的懷里,抱著的卻是另外一個不相干的女人。我的腦子里,揮之不去的還是宮月。

你后悔給她錢了?她在黑暗中抬起頭,側著身子,問我。她一頭的香水味兒。

沒有。我相信她是真的。

她吻了我一下。

她應該來見我,不該閃了。最起碼應該解釋一下。

在黑暗中,她枕著我的胳膊,沉默下來。一會兒,輕輕打起了鼾聲。我又想起了宮月,想起我的錢。終于,我狠下心來。當然,我說得非常委婉。我說,我在這兒困住了,能不能把錢湊一下?我幾乎是不抱希望的,況且是凌晨兩點。猶豫片刻,我到底把話發出去了。

我望著一屋子的黑暗,一點睡意也沒有。我輕手輕腳地起床,走出屋子。

門口的青石板上,晾曬著我們兩個一起洗過的蒲公英。兩棵槐樹的枝丫,在月光中晃動著。唐川,這個位于雪山腳下的小村,跟中昌的村莊又有什么差別呢?剛剛認識一天的她,跟“交往”了五年的宮月,還有生活更久的老婆,又有什么不同呢?我不知道。

黑暗中,我的手機亮了一下。我沒有料到,僅僅過了幾十秒,宮月就把錢轉了過來。一個文字也沒有。驚訝之余,我咬著牙,迅速點了接收。在唐川,在這個距離中昌縣萬里之遙的地方,我收回了五年前付出的那一筆錢。我把五年的心思和執念,一下子都收了回來。我覺得我跟這個世界兩清了,跟我過去追求的一種東西兩清了。我或許再也不會在深更半夜給一個陌生的女人轉錢。哪怕是她真的要跳樓。我一下子渾身輕松。

我返回屋里,看到她在黑暗中翻一下身,轉向另一側。她的手里還抓著手機。

我給宮月回復了一朵玫瑰花。身邊她的手機閃了一下光,“叮鈴”一聲。她沒有看,隨手塞到了枕頭底下。巧合?我疑惑不解。再發一條。她的手機再響。我一把扯出她的手機。她坐起來,怒視著我。

為什么要這樣?!我抓著她的肩膀。

你就是個騙子!她冷冷地說。你說過來了就不走的。

我已經把時間延長到一個月。我辯解著。本來說好是半個月的。

那又怎樣?一個月后你還不是要回去?宮月站在床上,披頭散發。她生氣的樣子很可怖。

但是,我真的忘了什么時候許諾過她。

我們聊了一晚上。

宮月說,從她得知我買了回程票的那一刻起,她就很生氣。

宮月說,從我在西寧上火車起,她就猶豫著要不要見我。

宮月說,當她知道我要去嬤嬤嶺,又非常擔心。她知道,那地方下午有去的車,沒有回程的車。所以,就約了表姐,一同提前到了嬤嬤嶺。只有這樣,才能拉我回到唐川。那半筐的蒲公英,是她花五十塊錢買下來的。我笑起來。我笑得直搖頭。我把她緊緊地抱在懷里,心在流淚。這個精靈古怪的女人!

天快亮的時候,我把那五千塊錢再次轉給她。她拒絕接收。

宮月說,她跟那家公司的官司已經結束了。他們按照合同已經賠付了她所有的工資。她已經拿到了她應該得到的錢。這不,你也看到了,我先買了一輛車,然后把老母親、女兒接了過來。以后我想在表姐的小區買一套房,交個首付。我問到她手指關節上的老繭。她說,失業后,一時找不到工作,就替人做按摩。

一個做按摩的還玩文學,是不是很可笑?她的語氣很平淡。

沒有。我痛苦地說。

那個小女孩兒,就是宮月跟那個秘書生的女兒。造孽喲。宮月說。之后,她不再說話,凝望著有一點光亮的窗子。

我在唐川又待了五天。

那天陰著雨,我說要去看冰山。宮月抬頭看看天,說,像這種天氣,一般是不敢進老林的。要想看冰山,必須穿過一段老林。那有熊,有狼,很危險。我執意要去。她玩笑說,好,是生是死,我也陪你。一萬里你都來了,不能讓你留下遺憾。

我有些感動。

你要是能在這兒住一輩子,該多好啊。

過一條小河時,她伏在我的背上,聲音輕柔得就像一朵云。

怎么可能呢。

許諾神,神等著;許諾人,人等著。以后,你不要輕易許諾了。

好。

等我從唐川回來,大概過了半年,等我再次想起宮月,想跟她敘敘舊的時候,我發現,她已經把我刪除了。她的電話也換了。

朋友們偶爾問起我去西藏的事兒。我一時語塞,不知道說什么。等我鎮靜下來,就從青海講起,講格爾木,講戈壁灘,講沼澤地,講多得數不清的溪流,講沱沱河,講牽馬人,講紅景天……但我從來不講唐川,也不提宮月。我把她雪藏了。她就像死在了一場浩大的雪崩事故中。

(李冬泉,本名李東權,河北無極人。河北省作家協會會員,河北省評論家協會會員。作品散見于《文藝報》《長城》《當代作家》等。)

篇名題字:劉瘦云

插圖:肖家云

編輯:耿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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