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品成

警報拉響時,許葳莉正在給一個士兵照相。她一臉疲憊,卻耐心地做著自己的工作。
你以為照相比寫信簡單?那你就錯了。看上去,照相確實簡單,把相機架好了,拉一塊布做背景,人往那地方一站,照相的人按動一下快門就完事了。
“你笑得自然點兒,你看叫你笑,你只拉臉皮,笑得比哭還難看……”一些士兵這輩子頭一次照相,他們很緊張。人一緊張,就是笑起來也走樣。這可不行,要擱平常也就算了,但這張照片和家書一樣,抵萬金哩。都是家人久久未見的親人,得好好讓家人看看。再說,要是戰場上被槍子兒無情地收了性命哩,這張照片就是英雄最后的影像。
馬虎不得!
所以,得有耐心。攝影小隊,除了許葳莉、韓世得幾個服務團的人,還有戰區派來的幾個年輕記者。他們忙活著,做得很有耐心,力求精益求精。
韓世得等幾個伢那會兒正迷糊著。這也難怪,白天他們給“師傅”們打下手,晚上還得加班,白天攝進匣子里的人兒,得當天沖印出來,每個團部都配有一臺電報機,以及配套的一臺發電機。到夜里,他們就支起一頂帳篷,遮個嚴嚴實實。然后啟動發電機,就亮了一盞電燈。燈是紅燈。韓世得他們幾個就問,為什么不能是別的顏色,只能是紅燈?負責沖印的是戰區司令部來的年輕技師,人有些傲慢,看人時眼有些瞟,說話沖。紅燈就紅燈,跟你們一時半會兒說不明白,就別問了。韓世得想,不問就不問,紅燈就紅燈。
在暗房里加班沖洗照片的時候,韓世得他們依然打下手,忙來忙去的。
韓世得他們幾個很樂意做這活兒。說實在的,那么多的士兵,都會有個燦爛的笑。那些笑,固定在一張紙片上,和一封家書一起,被送到他們各自后方的家里。家書抵萬金,這張照片就不知道值多少了。許葳莉說價值連城,就是說能換來一座城喲。韓世得這就知道這一張紙片的貴重了。他們累點兒苦點兒算個什么?但那么白天黑夜地干,韓世得他們終于扛不住了,幾天下來,人蔫蔫的,沒事的時候,背一挨著地方就迷糊著睡了過去。
警報一響,韓世得從地上彈起。他本能地朝許葳莉那兒沖去,說:“許姐……隱蔽!”
許葳莉很從容,那個站在鏡頭前的士兵也很從容。許葳莉說:“拍完這張來得及!”然后她對那士兵說:“你再笑笑……放松……”
士兵笑了笑。
許葳莉說:“你們管日本飛機丟炸彈叫屙鐵屎呀?”
就那會兒,士兵突然就笑了,許葳莉的那根指頭適時地按下了快門。警報還在持續鳴放,年輕士兵對著鏡頭變換了笑臉。“這回可以了吧?”士兵對著鏡頭咧出一個笑,“行不?這么行不?”他對許葳莉說。許葳莉笑笑:“已經給你照了,很好,放心!……趕緊隱蔽!”直到他們躲進了掩體里,跟在許葳莉身后的那個士兵仍在懷疑,他問:“你真的給我照了?”韓世得沖那士兵說:“你看你,服務團的人會說假話?”韓世得還想跟那士兵嘮叨幾句,但他說不了了。有人按著他的頭進了掩體。這一回,一架日本飛機在頭頂盤旋了幾圈,但沒有扔炸彈。“可惡的偵察機。”一個大胡子士兵說。另一個瘦點兒的士兵說:“是偵察機,一天來幾回了……”“要開戰了,我看要開戰了!”說這話的人看上去年紀有些大,是個老兵。
幾個士兵在那兒一邊說著話,一邊抽著煙。他們往四下里看,顯然不是在看風景。他們看見幾個女人和一隊少年從丘陵坡道上往壟里走。壟上的田里種著油菜,一大片一大片的黃,風一吹,黃色像濃濃的米湯一樣蕩漾開,還夾雜著一種澀澀的清香。油菜花開得張揚,招蜂惹蝶的,不為外界一切所影響。有時會看見破損處,黑乎乎的一大團,那是日本人的飛機造成的。日本鬼子的飛機,攜了炸彈,常常在油菜田上空耀武揚威,偶爾會扔一顆兩顆炸彈,就在黃燦燦的油菜花中爆炸了。炸出來的大坑,在美麗的油菜花田里撕出一道傷口,把碎土泥屑濺得到處都是。再往遠處看,視線模糊了,可官兵們都知道,省城在百里之外。那里,日本人正部署著他們稱作鄱陽湖戰役的一切。日本人的飛機飛過來扔炸彈,把戰爭的恐怖撒播在天地間。鎮上村里,男女老少的臉就陰沉了,士兵也緊張起來,空氣中仿佛晃蕩著什么。那是死神撐開了巨大的黑色口袋,四處游蕩著,隨時把生命裝入口袋中。
但花兒依然如故,蜂呀蝶的也依然故我。它們開得張揚猖狂,飛得肆無忌憚。
那時候,韓世得隨著許葳莉穿過油菜花田,穿過松林,他們要往另一處陣地去。他們就這樣一直在前線奔走。
他們是在執行任務。
照相看著比寫信簡單,其實不是那么回事,許葳莉很較真,她總想把每個士兵的臉拍出神韻,笑拍出燦爛。所以,她總是耐心地做事,一遍遍開導那些士兵。戰區來的那幾個年輕男人最初并沒那種耐心,不僅沒有,還馬虎從事。其中一個頭發梳成分頭,抹得黑黑的,戴一副眼鏡,一副趾高氣揚的樣子,常常照相時嚷嚷個不停。
“看鏡頭看鏡頭!別眨眼睛哈!”那男人大聲大氣地嚷嚷。
或說:“笑一個笑一個,又不是人家欠你的錢,還給你的是糠,你那么陰著繃著一個臉?”
又或說:“本來你爹媽就沒給你張好臉,現在還拉長了……”
他不嚷還好,他一叨叨,士兵就緊張了,往照相機前一站,手腳不知往哪兒放,眼睜著,嘴咧著,笑不像笑,哭不像哭。
但許葳莉不一樣,人長得漂亮,還和藹可親,見人熟,說說笑笑,嘴還甜,照相時也叨叨,但說的話題不一樣,親親熱熱叫人大哥,語調柔柔的。與人拉家常,人家就身心放松了,自自然然地站在鏡頭前,臉上掛著笑的,快門就按了,說:“好了好了,下一個!”人還疑惑,說:“就好了?”
那天,一行人去隊伍上的伙房給伙夫們照相。伙夫也是兵呀,也和別的官兵一樣。那天照相時,韓世得老讓麻臉士兵變換位置:“哎哎,還不行,還往右點兒。”
“別人怎么行?”麻臉士兵有些不快。
“讓你臉上的光足些。”韓世得說。其實,韓世得是好心,光足些,臉上那些麻點就看不出了。可麻臉士兵老問。
前面那個年輕技師臉就黑了,說:“哎哎!少說幾句行不?人家服務團的人是為你好,叫你怎樣你就怎樣嘛,耽誤時間喲……”
麻臉士兵給了那男人一個白眼:“別‘哎哎’的,我有名有姓,姓譚名杭子。”“噢!譚杭子,人家是為你好,臉上光足,相片里的你臉上就沒麻子了。”
“哦哦,謝謝了……”譚杭子朝韓世得笑了一下,“其實臉上的麻子我不在乎,我爺娘更不在乎……沒麻子了,爺娘也許認不出我了……”說那話時,譚杭子臉上掠過點兒什么,但沒人注意。連長說話了:“譚杭子,你是國軍士兵,臉上光鮮些更英武,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不能給隊伍丟臉面嘛。”譚杭子就任由擺布,總算照了那張相片。黃昏時分,李羽凡給譚杭子他們炊事班寫信。輪到譚杭子時,有人說:“譚戳天,你就算了吧?”“譚戳天”是齊保給譚杭子取的外號,齊保喜歡給人取外號,常常語出驚人。麻臉人他不直呼人家譚麻子,他說譚戳天。聽的人得歪著頭想一會兒,想出來就都拍手,連當事人譚杭子也拍手。把人家臉當成天,戳出一個個洞,不就是麻臉嗎?但“戳天”這詞新鮮,也有男子漢氣魄。譚杭子聽了并不生氣,任由大家那么叫他。
“怎么我就算了?”譚杭子說。那人說:“我也不想寫了,你我的爺娘又不識字!”譚杭子真就有些猶豫了。李羽凡說:“大家家里不認字的親人多了,鄰居總有識字的吧?總有人幫著讀信的,寫!要寫!”譚杭子點著頭,可半天沉默了。“你說話呀!”
譚杭子說:“我寫個什么好呢?”
李羽凡說:“你把最想說的話說與你爸爸媽媽聽就行。”
“我也想不起最想說什么。”
李羽凡很耐心,她笑著:“你想想,不急。”
譚杭子真那么想著,挖空心思的樣子,最后還是搖了搖頭。
“我真想不出。”
李羽凡說:“那你爸爸媽媽最喜歡聽你說什么?”
譚杭子說:“這個我知道。”
“那你說這個。”
“哦哦!你告訴我爺娘,我學會了一手廚子手藝,會做七七四十九道菜,葷素各半……你跟他們說,等趕走鬼子,我會在鎮上開家館子,讓鎮上人都嘗嘗我炒的菜,都對我豎拇指。”
李羽凡笑了,點著頭,往信箋上寫著。譚杭子歪著頭,有板有眼地盯著紙面。
有人說:“一個伙夫,擺那么大譜?斗大的字不識一籮,再看也白看……”
“長官說的。”
“長官說什么?”
“說這小姐字寫得好,飛龍走鳳的。”
“那是,字寫得跟人一樣標致好看。”李羽凡寫完那段內容,抬頭看著譚杭子,“還有呢?”
“沒了,寫這點兒就夠了,足夠……”譚杭子說。李羽凡又在紙面上畫了幾筆:“得簽上你的大名。”有人說:“妹子,你寫譚戳天……”譚杭子說:“你個鬼!……妹子,你就寫譚杭子。”李羽凡寫完,又給譚杭子讀了一遍。其實她在校對,這么一封信,不能丟字、漏字,不能有錯別字,標點符號也丟不得、錯不得。譚杭子點著頭,說:“給我看看。”幾個伙夫就愣愣地看著譚杭子:“你個譚戳天喲,你又不識字,你看?你能把那封信看出花來?”
譚杭子接過那封信,他沒看,掏出洋火,捏一根劃了,一團火就跳出來。沒人知道他想干什么,知道了以后一切都已經來不及了。
譚杭子把那信點著了。只一會兒,那火舌令紙和上面的字都灰飛煙滅了。大家呆呆地看著發生的一切。“鬼!你個譚戳天!鬼打你腦殼了?……好好的你把信燒了?”
“看你說的?鬼沒打我腦殼。”
“你哪兒是譚戳天?你就是一瘋子,譚瘋子!”
“我沒瘋,我好好的。”
“好好的你把信燒了?”
“我是燒了……”譚杭子說著,眼里淚打著轉轉。
“你為什么燒了信?李妹子費好大勁兒給你爺娘寫的信……”“家書抵萬金,婁長官說的……”
譚杭子眼里淚淌了下來:“家書……給我爺娘寫的……抵萬金,我知道抵萬金,都這么說……”
“那你還燒了?”
“我爺娘都過世了,家里沒人了,我早沒家了……”
人們沉默了。
“我燒了給地下的爺娘看哩……”譚杭子說。
“信是寫給他們的呀……”他說。
“難道不是?我不燒,他們怎么看得到嘛……”他這么說。一陣風吹過來,那些紙灰在地上打著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