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歲寫悼詞：媽媽的五指山是人間歸途

綠蘿

27歲時，張夸夸的人生驟然生變——罹患M3型急性白血病，命懸一線，幾度被宣告無治。28歲那年，她親手為自己規劃葬禮流程，寫下人生悼詞。

張夸夸本以為，面對死亡，自己足夠豁達，但父母之愛令她無比留戀、珍愛眼前的所有。涅槃之路上，媽媽，是拉緊她的那根強韌的線——

遭遇人生急剎車

2017年4月11日，張夸夸被送去湘雅醫院中心ICU的第二天，是她27歲的生日。

爸爸和她的朋友們穿著防護服，被特許進入搶救室，他們帶來蛋糕，拍手唱生日歌，盡管很憂愁，但他們都努力笑著。生關死劫之際，張夸夸虛弱得無力吹蠟燭，勉強說了句：“幫我給蛋糕拍張照，我將來要看的。”說完，倒頭昏睡……

張夸夸本名張苑，供職于總部位于長沙的知名新消費品牌。2017年3月，她從泰國旅行回來，因身體不適就診，親自簽下自己的病危通知書。那時，她覺得，自己這么年輕，應該沒大事，也不必驚動父母，誰料，她被確診M3型急性白血病。

此病不一定要進行骨髓移植就有治愈的可能，但，前期死亡率高，患者在化療中易出現出血、感染等情況。

詢問治療方案時，媽媽在反復追問醫生：“這么大劑量的化療，會不會影響她日后懷孕生育？”主治醫生認為，現在緊著救命，懷孕生育的話題是后話。“怎么能是后話呢，肯定要考慮周全呀！”原本就有壓力的張夸夸有些難受，爸爸連忙安慰她……

張夸夸媽媽的心臟不太好，情緒容易激動，親友們擔心她扛不住重壓，勸她回老家，由爸爸留在醫院，陪伴她診療。

化療剛開始，自詡身體壯如牛的張夸夸瘋狂咳嗽，血氧飽和度低，還有敗血癥。CT結果顯示，她肺部嚴重感染，肺泡破裂，疑似腦膜瘤，由于血小板低，隨時有大出血的可能！

張夸夸被緊急送往中心ICU搶救！急性腦功能障礙的她長時間昏睡，還不斷出現幻覺、說胡話，被特許進來看她的爸爸，也只能含淚看著迷糊中掙扎的女兒……

藥物用到頂配，各項指標依然不樂觀。張夸夸多次被醫院宣告無力回天，建議家屬準備后事。但，10天后，她竟神奇地活了下來。從醫護人員口中，她才得知，自己是湘雅醫院20年以來，第一例同類型情況搶救存活的病例！

從中心ICU轉至層流病房（抗感染級別較高的病房）時，媽媽早已從老家趕來。看到媽媽的眼袋和憔悴，她來不及想象媽媽的壓力，只自信于自己死里逃生：“我覺得還不錯！”

她想起身自己去洗手間排便，哪知，雙腳落地，才發現褲管下自己的腿瘦骨嶙峋。

媽媽和爸爸一左一右，架起張夸夸的胳膊，誰料，她才短短走了幾步，就兩眼一黑……緩了一會，她才恢復意識，爸爸媽媽不敢再輕易要她下床了。

為讓張夸夸更好地恢復，爸爸媽媽選用了昂貴的自費進口抗感染藥，預計支出百萬。她狠狠咂舌，爸媽卻道：“為了你，這不算什么！你的命比錢重要！”

日子無比煎熬。一天，迷糊中，張夸夸感到媽媽握住她的手，她努力睜開眼，一片波光粼粼。

“媽媽很愛你，你要快點好起來，我在家等你。”才從ICU轉出來，媽媽居然又要走？張夸夸一下子委屈地哭了，孤單、不舍、無助……

這些年，張夸夸和爸爸處得像朋友，卻和性子強勢、脾氣較急躁的媽媽因各種事情“掐架”。她戀愛后，媽媽不看好，眼見她的戀愛長跑告終，還埋怨她浪費了青春。張夸夸渴望媽媽能理解自己，能陪伴自己，但她沒有說。

爸爸總是經意或者不經意地提示張夸夸——媽媽也時刻關注著她。媽媽無比細致地詢問女兒身體狀況的任何細節，提醒爸爸記得每天早晨為張夸夸燉煮補元氣的中藥粥，還發來許多關于M3型急性白血病病友們的具體情況、治療方案。

身體稍微恢復后，之前中斷的化療又開始了。張夸夸胃口全失，頻繁嘔吐。因為免疫力低，她不能著涼，必須蓋著被，但不適導致她渾身暴汗。

她十分鐘得更換一次枕巾，一晚上得換兩次衣服和床單，原本光滑細嫩的皮膚滿是藥疹、汗疹。

一天，張夸夸居然咳出深色的血塊，她和家人們都很害怕，醫生確認后說，這是之前破裂的肺泡，本就要排出來的，他們這才舒了口氣。

有時候，她好不容易入眠，護士不是來核對患者信息不小心吵醒了她，就是“啪”的一聲按開床頭燈檢查血壓后說“血壓太低，加藥”。

體力逐漸恢復的張夸夸開始練習坐、走路，訓練體能。一次，她口鼻忽然出血，她躺在床上號啕，爸爸急忙按了呼叫鈴。

醫生解釋，這只是長時間吸氧導致的呼吸道黏膜破裂，并無大礙！

日子，就這樣有驚無險一天天劃過，張夸夸無比清晰地感覺到，原來，人能活著是多么可貴的事情。住院50天，各項指標相對安全后，她第一次被獲準出院。

在沖突中彼此懂得

盡管結束了化療，可她即將面對的，是八個療程的維持治療。每三個月為一個療程，每個月，她需要連續輸液兩周，每天至少6小時。

張夸夸回到家時，媽媽已為她在樓上準備好了房間。房間很整潔，用紫外線燈消過毒，新床是粉色的，既治愈又溫馨。爸爸媽媽進出房間時，都會消毒，和她說話時，會戴上口罩。

因為張夸夸身體虛弱，免疫力低，一切都幾乎對標了醫院的抗感染的防護標準。

張夸夸還發現，床頭裝了一個小巧的電鈴，她按一下，樓下客廳和廚房都會收到呼叫聲，這樣，父母可以及時上樓來解決她的需求。

當晚，房間門口居然支起了一張小床。“我擔心你晚上有狀況，我來不及反應。離你近點好些！”媽媽躺下，蓋上被子。張夸夸感到幸福，又有點小壓力。

媽媽似乎睡著了，張夸夸翻了個身，媽媽立馬醒來，緊張地問：“怎么了？是不舒服嗎？口渴？”張夸夸驚訝：“你還沒睡？”媽媽說：“睡了啊，但是你一動我馬上就醒了。”媽媽事事能響應，這讓張夸夸很有安全感。

早上，張夸夸醒來時，媽媽已經在準備早餐，隨后，敦促她吃藥、喝水，為她全身發炎的皮膚仔細涂抹藥膏，還會監測她的體溫、血象，協助夸夸排便、更衣……

之前的化療導致張夸夸牙齒松動、毫無胃口，為了讓她多吃點，不擅長做飯的媽媽找鄰居請教學做菜，她隨口說起想吃什么，媽媽馬上買來食材學著做。爸爸每天給張夸夸拍照，一頓肯定：“你看看，今天又多吃了一點，氣色不錯！”

為幫張夸夸補充元氣，媽媽還每天堅持煮藥膳粥，有時候，她實在不想吃了，媽媽嚴厲無比：“通通吃完！不許討價還價！這是任務！由不得你！”

母慈女孝只是張夸夸的幻想，媽媽依舊強勢。張夸夸有些憤怒，覺得媽媽不理解她的痛苦，非要勉強她，母女倆難免磕磕絆絆。

正值夏天，媽媽要張夸夸每天洗澡，可有一天，她實在困乏，媽媽喊了她幾次，干脆一把拉起她，不由分說推著她去浴室。體力不支的張夸夸沒有站穩，撞在墻上，手臂青了一塊。媽媽很心疼，之后，張夸夸再洗澡時，她就讓女兒躺著，幫她洗頭。

媽媽的內心其實是溫柔的。一次，張夸夸幾天都無法大便，就連開塞露都沒效，媽媽徒手幫她摳。不想女兒尷尬，她解釋說：“大便干結難免的，只要把最靠外的弄出來，再上開塞露很快就能解決！”張夸夸消除了顧慮，笑了。

長大之后，她很久沒有和爸爸媽媽這樣長時間待在一起，從前的她一度懊惱和不滿，覺得父母固執古板，要求太高，鼓勵太少，而父母覺得她工作太忙，婚戀不順，兩手空空。

因為這場病，因為彼此的陪伴，她對于過去那些都慢慢釋懷。

然而，血象的起起伏伏，病友們的陸續離去，讓她開始思考生與死。

張夸夸默默把自己銀行賬號的密碼全改成媽媽的生日，在記錄本上做好了相應交代。

2018年，她提前為自己寫下悼詞，隨著對生命體悟的變化不斷修改：“我這一生沒有什么遺憾。謝謝大家的陪伴和照顧，讓我總是笑容比較多。各位，葬禮結束后，帶著我的愛往前走吧，高興一點……沒有不幸去世，我這一生很有幸，太有幸了！”

向死而生，更添豁達，張夸夸不想自己的人生再留遺憾，趁來得及的情況下，她希望和媽媽的關系能更親近一些。

其實，外婆在媽媽很小時就離世，媽媽并沒有感受過母愛的呵護，個性好強又敏感，她開始嘗試著更多理解媽媽。

張夸夸和爸爸商量，不打針的那半個月，陪有眼疾的媽媽去趟北京看醫生，順便旅游。爸爸擔心，沒有他打圓場，娘倆難免鬧矛盾，張夸夸再三保證，不和媽媽起沖突！

2018年5月，母女倆來到北京。張夸夸托人找黃牛，花高價掛上了名醫的號。醫生診斷張母病情輕微，三言兩語就結束了診療。走出診室，媽媽開始心疼錢，張夸夸耐著性子，俏皮道：“重要的是看完無大障礙呀！”媽媽笑了：“也對！”

媽媽陪張夸夸和久別的同學見面，沒想到，不愛社交的她和年輕人們聊得很愉快。

張夸夸為媽媽安排了爬長城、逛故宮、在天安門看升國旗儀式的行程，一切都很好，不過，母女倆還是鬧了點別扭。

那天，在天安門廣場，媽媽氣到拔腳就走，一會兒就不見人影兒了，張夸夸驚慌又焦急。再碰面時，原本累極的張夸夸強忍著委屈，心平氣和地說：“你有什么不滿的就好好說出來，不要直接走掉！”

媽媽則一通輸出自己的委屈和不被理解：“我想做的，你都不支持不同意！”張夸夸沒有像以前那樣認真和媽媽“掰扯”，畢竟，講道理遠沒有愛的表達重要，她細細解釋自己的初衷，母女倆握手言和。這趟北京之旅，以輕松、愉快的氛圍結束。

一輪輪的維持治療下來，張夸夸身體恢復得不錯，開始遠程辦公，隨后決定回長沙全職上班，而父母完全尊重她的選擇。

爸爸提醒她放慢腳步，媽媽則密切關注她的身體、飲食狀況，三不五時遠程“投喂”新鮮食物。擔心重返職場的女兒壓力大，他們還特地發來信息：“苑兒，不要在乎別人的看法，要學會放下。身體健康心情愉快最重要，別的都沒那么重要。”

愛是涅槃的密碼

母女間的那些誤解和隔閡在一一消除，因為，時間給了答案——

媽媽曾吐槽張夸夸失敗的舊戀情是浪費青春，是因為她希望女兒不要吃這么多苦，去過更輕盈的人生。

有年輕女病友在確診后第一時間咨詢張夸夸如何凍卵，她想起之前媽媽的“執拗”，其實，媽媽對她活下去很有信心，所以考慮得細致周全。

而爸爸透露，媽媽“缺席”醫院照顧，并非媽媽個人的決定，而是整個家庭權衡之后的共同決定，是最佳決定。那半年，她一天也沒踏實過，天天流淚，關注著女兒的一切。

有病友因為體重不達標無法進行化療，著急不已，因為這意味著他可能會錯失生機，張夸夸立刻明白了媽媽強迫她吃飯的良苦用心……

張夸夸從一堆表象中，慢慢讀懂了媽媽深藏的愛。而愛，無時無刻不在治愈著她。

2019年，一位《瀟湘晨報》旗下公眾號的主編邀張夸夸分享自己的故事，她猶豫再三，開始試著用輕松的筆調，講述了自己這幾年的生活，無論是命懸一線的經歷，還是和父母修復的各種小故事，都真實動人，有飽滿的生命力，她的連載，獲得了讀者們的一致好評，大家都不斷追更。

2020年春節，張夸夸將長沙的公寓重新裝修成簡約明亮的風格，用全新的姿態擁抱生活。

誰料，2020年5月的一個晚上，媽媽忽然打來電話，聲音都變調了：“你爸病了……”

他們都是醫生，一般的情況會自己處理，不會驚動張夸夸，何況，他們從來都以女兒工作為重，生怕打擾，媽媽特意打電話來講，張夸夸知道，情況可能不尋常。

她馬上給爸爸打電話。原來，爸爸曾獨自去住院檢查，隨后出院，然而，回家后，他還是腹痛不止，這兩天，更是痛到無法入睡、進食。

得知他瘦了快20斤，張夸夸腦中警鈴大作，立刻勸他來長沙。爸爸對張夸夸來說意義重大，她決定，無論情況如何，一定好好陪伴他、照顧他。

爸爸做腸鏡檢查時，她忐忑不安，希望這次能準確找到原因，又希望他安然無事，最好腸道里不要發現什么東西。

左右矛盾間，結果終于出來了，顯示他腸道內有腫塊，結論的指向也不太好。張夸夸知道無法隱瞞，把結果遞給了爸爸。爸爸并非沒有心理準備，但看完報告單，還是沉默了。CT增強檢查的結果也提示，是惡性腫瘤。

爸爸眼眶紅紅的，張夸夸拿過檢查結果竭力寬慰：“我們還是耐心等活檢結果，那個才是最準確的依據。”疫情期間，只能容留一個家屬，張夸夸每天都會和媽媽打電話，他們達成的共識是，等到有了具體治療方案再說。

令人寬心的是，活檢結果不支持惡性結論，一家人都非常高興。因為腫塊需要手術取出，而醫院手術檔期緊，爸爸決定，回老家岳陽做手術！

然而，腸道切除物顯示的結果卻是淋巴癌！張夸夸故作輕松：“我還好，但是我媽可能會覺得自己命不好，可這些事情哪有道理可講。問題來了，就面對，想辦法解決！”

切除，只是第一步。盡管意外摔傷了手臂，可媽媽還是堅決“出征”，陪伴爸爸化療。

夫妻倆怕影響張夸夸的工作，堅持不讓她到醫院去。爸爸說，會以張夸夸為榜樣，樂觀面對。有照顧她的經驗在前，他對醫院環境、治療流程也熟門熟路，非常利索。

吵了多年的夫妻倆，此刻卻是患難見真情。爸爸第一次化療到凌晨四點才結束，平時兇老婆的他突然問：“講真，你喜歡我嗎？”媽媽道：“喜歡啊，畢竟你病了，哄一下的功夫我還是會做的。”

爸爸的治療出人意料的順利，2021年便痊愈，重返工作崗位。經歷了種種，2022年4月，工作七年的張夸夸決定辭職。

人生的意義比她從前以為的要豐富得多——能健康地活到下一年就是成功的；能接受自己，讓自己快樂一點就是成功的；能陪伴重要的人就是成功的……

本以為媽媽會嘮叨會反對，誰料，媽媽很淡然：“你開心就好，你自己的人生自己決定吧！”

張夸夸將之前名為《28歲，給自己寫悼詞的人》的專欄整理成書稿，準備出版。

父母曾答應幫忙校對，可久久不肯翻閱。再三催促下，爸爸媽媽才相繼看了，哽咽感慨：“今日來之不易，我崽還在我們的身邊，我們應當珍惜！”

此時，爸爸還提起一個此前從未提過的細節。

其實，當年，張夸夸進了ICU后，病情極度不樂觀，醫生幾次下了病危通知書，爸爸甚至和老家親族們商量好了，準備接她出院回家，由張夸夸的伯伯為她主持后事。誰料，媽媽篤定地說：“絕不能放棄！我相信她扛得住！”爸爸強忍崩潰，在病危通知書上慎重寫下：“家屬堅持要求繼續搶救！”

張夸夸眼眶瞬間紅了。在媽媽的影響下，她從小性格堅韌，耐受力也強，沒想到，到了生死關頭，她的體能、求生的潛意識，都幫了大忙。

2022年9月，骨髓例行復查顯示，張夸夸已經臨床痊愈，一家人歡欣不已。2023年5月15日，在鳳凰古城流連忘返的張夸夸，收到媽媽發來的稀缺告白：“媽媽愛你。”

簡單的幾個字，給日子鍍上了金邊……

編輯/余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