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罵”子

高昌

辛棄疾（1140年-1207年），字幼安，號稼軒居士，宋代歷城（今山東濟南）人。他是豪放派的代表詞人，一生力主抗金，支持北伐，但卻命運多舛，壯志難酬。

辛棄疾42歲的時候，遭到奸臣陷害，被趕到江西上饒農村，過了十來年的閑居生活。

鄉(xiāng)村的生活很溫馨。每當民俗節(jié)日春社和秋社的時候，辛棄疾就和鄉(xiāng)親們一起祭社神、分祭肉、飲新酒，很開心。他特意把自己的住所稱為“稼軒”（就是種莊稼的地方），還給自己起了個新名字叫“稼軒居士”。在閑適的田園生活中，他采擷到了許多美好的詩情畫意，漸漸地，心情就不像剛離開官場時那么失落了。他還專門給小兒子鐵柱寫了一首詞，題目是《清平樂·為兒鐵柱作》：

靈皇醮罷，福祿都來也。試引鹓雛花樹下，斷了驚驚怕怕。從今日日聰明，更宜潭妹嵩兄。看取辛家鐵柱，無災無難公卿。

這首詞表達了辛棄疾對兒子的祝愿和祝福，期待孩子跟哥哥姐姐和睦相處，健康平安地長大，成為國家棟梁。

辛棄疾在稼軒里寫了大量的田園詞、山水詞，歌詠鄉(xiāng)村自然風光，記述農村里的純樸風俗。其中最著名的就是這首《清平樂·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吳音相媚好，白發(fā)誰家翁媼。大兒鋤豆溪東，中兒正織雞籠，最喜小兒亡賴，溪頭臥剝蓮蓬。

這首詞把農家樸素安適的環(huán)境和一家老小淳樸勤勞的生活，用生動形象的筆觸勾勒了出來，字里行間洋溢著對勞動人民的真摯感情和對寧靜美好的鄉(xiāng)間生活的熱愛。詞中的大兒、中兒、小兒，雖然不是實指辛棄疾自己的兒子，但這種歡快的氛圍，也側面折射出他們一家歲月靜好的村居生活。尤其是那位“溪頭臥剝蓮蓬”的小淘氣，估計也有著他的幼子鐵柱的可愛影子。

辛棄疾共有九子二女，鐵柱大名為辛

，排行最小，也最得父親的寵愛。可惜這個孩子體弱多病，五六歲就不幸去世了。辛棄疾專門寫了十五首詩，題目就叫《哭十五章》。其中有兩首是這樣寫的：

足音答答來，多在雪樓下。

尚憶附爺耳，指問壁間畫。

昨宵北窗下，不敢高聲語。

悲深意顛倒，尚疑驚著汝。

這些詩句含悲忍淚，一唱三嘆，非常感人。

辛棄疾53歲的時候，曾經離開上饒，去福建做過一小段時間的官員。55歲的時候，因為看不慣官場的黑暗，再次打算辭官歸隱，卻遭到兒子的阻撓。這個兒子認為，父親的官位還不夠高，積蓄的俸祿還少，田地房產都沒購置齊全，希望父親能繼續(xù)做官，等將來富貴了再退隱不遲。辛棄疾聽了這些話，心中很不高興，但他沒有馬上發(fā)脾氣，而是叫兒子給他磨墨，說要寫詞。

兒子不知道怎么回事，趕緊給他磨墨。等墨磨好了，辛棄疾筆走龍蛇地寫了起來。寫完之后，兒子往紙上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原來是一首“罵”自己的作品，題目就叫《最高樓·吾擬乞歸，犬子以田產未置止我，賦此罵之》。詞是這樣寫的：

吾衰矣，須富貴何時？富貴是危機。暫忘設醴抽身去，未曾得米棄官歸。穆先生，陶縣令，是吾師。待葺個、園兒名佚老。更作個、亭兒名亦好。閑飲酒，醉吟詩。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休休休，更說甚，是和非！

辛棄疾以穆先生、陶縣令這些古代賢人為師，描述了自己對歸隱田園、飲酒吟詩的向往，表達了報國無門的失望和憤懣，體現(xiàn)了正直不阿、潔身自好的情操和氣節(jié)。詞中名句“千年田換八百主，一人口插幾張匙”，意思是說，千年的田地換了很多主人，一個人嘴里能插幾個吃飯的勺子？辛棄疾“罵”得很委婉，兒子看完后哭笑不得，臉馬上紅了起來。

罷官奉祠后，他重新回到上饒。不久，他又帶領全家移居到鉛山瓢泉，過起了閑云野鶴般的村居生活。辛棄疾把家里的事情都交給晚輩們去打理，還專門寫了一首《西江月·以家事付兒曹，示之》：

萬事云煙忽過，百年蒲柳先衰。而今何事最相宜？宜醉宜游宜睡。早趁催科了納，更量出入收支。乃翁依舊管些兒，管竹管山管水。

這首詞的意思是說，自己今后什么家事也不管了，只管欣賞那些翠竹、青山和綠水。但是，對于一位馳騁疆場、壯志凌云的將士來說，他又怎么會真的安于這種悠閑的田園生活呢？他的理想畢竟還是收復山河、為國立功啊！

辛棄疾65歲的時候，再次被朝廷召見，并被派到鎮(zhèn)江前線任職。他在鎮(zhèn)江寫下一首《南鄉(xiāng)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懷》：

何處望神州？滿眼風光北固樓。千古興亡多少事？悠悠。不盡長江滾滾流！年少萬兜鍪，坐斷東南戰(zhàn)未休。天下英雄誰敵手？曹劉。生子當如孫仲謀！

“孫仲謀”指三國時期吳國的君主孫權。孫權，字仲謀，繼承父兄遺志，做出了一番大事業(yè)。辛棄疾借憑吊贊美三國時的少年君主孫權的名義，對南宋朝廷把大好江山拱手奉獻給敵人的行為給予了辛辣諷刺。當他的兒子讀到“生子當如孫仲謀”這句時，更加明白了父親的殷切期望：父親盼望他們成為有志氣有出息的人才，而不是做一個醉生夢死的“田舍翁”啊！

可惜辛棄疾還沒有來得及施展抱負，就又被罷免了官職。他再次回到鉛山村居，三年之后，68歲的辛棄疾給兒子留下了一生中的最后一篇作品，題目是《洞仙歌·丁卯八月病中作》：

賢愚相去，算其間能幾。差以毫厘謬千里。細思量義利，舜跖之分，孳孳者，等是雞鳴而起。味甘終易壞，歲晚還知，君子之交淡如水。一餉聚飛蚊，其響如雷，深自覺、昨非今是。羨安樂窩中泰和湯，更劇飲，無過半醺而已。

這首詞抒發(fā)了辛棄疾的人生感悟，闡釋了他的社會經驗和人生智慧，同時也寄寓著他對后人們的殷切叮囑和委婉勸誡。寫完《洞仙歌》之后不到一個月，南宋小朝廷又準備起用辛棄疾。可是詔書還沒有送過來，辛棄疾就在九月十日“大呼殺賊數(shù)聲”之后，帶著無盡的遺憾告別了人世。他的兒子在鄉(xiāng)親們的幫助下，把他安葬在了江西鉛山縣南十五里的陽原山中。

辛棄疾沒有留下什么財產，只留下一些詩詞、奏議和書籍之類的精神財富。但是他的孩子們始終以父親為驕傲，心中牢記著父親那些充滿深情的叮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