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烏沖突對于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的驗證和挑戰

摘要：20世紀70年代，基歐漢和奈提出了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對當時國際政治的主流理論——現實主義進行了有力的沖擊。它有這么幾個特點：不認為軍事力量占主導作用，不認為國家間的議題有等級之分，認為各個社會間的聯系是多渠道的。相互依賴存在敏感性與脆弱性兩個方面，還存在依存的不均衡問題。俄烏沖突對復合相互依存的驗證與挑戰：（一）驗證：1.軍事力量不再占主導作用，西方國家并未直接參戰，認為僅依靠經濟手段、提供軍援等方式就可以對俄羅斯造成相當大的打擊；2.美國與俄羅斯的相互依賴中，美國的敏感性和脆弱性都較低，敢于對俄羅斯施加各種制裁。（二）挑戰：1.軍事力量在特定環境下仍是最有效的手段；2.任何國家的生存和發展都必須以尊重別國的生存與發展權益為前提。

關鍵詞：復合相互依存；俄烏沖突；新現實主義

中圖分類號：D814.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2095-6916（2023）14-0055-04

The Russia-Ukraine Conflict as a Validation of

and a Challenge to the Theory of Complex Interdependence

Bian Ziye

（School of Politics and Administration， China West Normal University， Nanchong? 637002）

Abstract： In 1970s， Robert Keohane and Joseph Nye proposed the theory of Complex Interdependence， which made a strong impact on realism， the dominant theory of international politics at that time. It was characterized by its belief of the minor role of military force and the absence of hierarchy among issues between states， and multiple channels connecting the societies. Complex Interdependence lies in the two aspects of sensitivity and vulnerability， as well as by unevenness of dependence. The Russia-Ukraine conflict can be used as a validation of and a challenge to the Complex Interdependence. The validation is as follows： （1） Military power no longer plays a dominant role， and the West is not directly involved in the war， believing that they can inflict a significant blow on Russia through economic means and military aid; （2） The United States is less sensitive and fragile in its interdependence with Russia， and thus dares to impose all kinds of sanctions on Russia. The Challenges are as follows： （1） Military force is still the most effective means under certain circumstances; （2） The survival and development of any country must be based on the premise of respecting the rights and interests of other countries.

Keywords： Complex Interdependence; the Russia-Ukraine conflict; Neorealism

20世紀70年代，冷戰進入高峰，國際政治學界也從現實主義一統天下變成各種理論百花齊放。其中，基歐漢和奈提出的復合相互依存理論以新穎的角度、獨到的見地豐富了國際政治理論。2022年，俄羅斯與烏克蘭爆發武裝沖突，給現有的國際秩序帶來了極大影響，在印證了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的一些觀點的同時，也對其提出了挑戰。

一、復合相互依存理論

基歐漢和奈所說的復合相互依存“指的是國家之間或者不同國家中的行為體之間相互影響的情形。”［1］8-9是以國與國之間或不同國家中的行為者之間相互影響為特征的格局。

相互依存并不同于相互依賴，相互依賴通常是互利、對稱的，會使得各方的利益與他者的利益正向綁定，因此雙方不能進行沖突［2］。典型的例子是中美，中美之間呈現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狀態，兩國之間的貿易和其他領域往來是互惠互利的。

（一）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的特點

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對現實主義是持批判態度的，因而在多個方面，其認識與現實主義完全相反。

首先，它并不認為軍事力量占主導位置?，F實主義認為，軍事實力以及其背后經濟實力對比決定世界格局。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行為就是要謀求利益，增強自身實力。而復合相互依存理論認為，由于國家之間在各個方面都存在著相互的影響，因此動用武力的代價過于高昂，且可能導致在其他方面上的重大損失；核武器阻止了有核國家間的全面戰爭，而對其他無核國家采取軍事手段，也有可能惡化本國與其他世界有核國家的關系。

其次，它不認為國家間的議題有等級之分。現實主義理論認為，由于國際社會的無政府狀態和各國在安全問題上的自助，軍事和安全問題是國家在外交行為中的首要問題，而經濟、科技、文化等方面則是居于次要位置的。但復合相互依存理論認為，由于國內和外交問題及政策的界限越來越不明顯，為了某個外交目標、或是為了完成某項外交政策而在國內政策方面要付出的努力不少于在外交上的努力。因為經濟、科技、文化等手段也可以達成與軍事手段一樣的效果，所以軍事和安全問題變得不那么重要了；同時，為了防止他國對本國采取經濟、科技、文化等手段，這些方面在外交活動中的重要性也上升了，各個議題之間不再有等級之分。甚至“經濟問題在世界局勢和國際關系中的分量更加突出?！保?］

最后，它認為各個社會間的聯系是多渠道的?，F實主義理論認為，國際社會中主要的行為體是主權國家。這個觀點沒有錯，但是，現實主義理論低估甚至蔑視了其他的行為體。而復合相互依存理論認為，由于非軍事議題的重要性上升，除了國家以外，跨國公司、國際組織、非政府組織，甚至公民個人都是國際活動的參與者；這些多種多樣的行為體參與到國際互動中，使得國內的政策越來越受到來自他國的影響，也越來越影響到他國［2］。

（二）依存的敏感性與脆弱性

所謂敏感性，是指“某政策框架內做出反應的程度——一國變化導致另一國家發生有代價變化的速度多快？所付出的代價多大？”［1］10如俄烏沖突之前，歐洲國家由于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敏感性就很高。

而脆弱性是指“行為體因外部事件（甚至是在政策發生變化之后）強加的代價而遭受損失的程度”［1］11。歐洲國家對俄羅斯能源的依賴，脆弱性相較于敏感性要低很多。因此，對于歐洲國家來說，雖然一度依賴俄氣，但這方面的脆弱性并不是高到無法接受，而是可以通過各種手段來降低損失。

在國際社會，相互依存通常體現為敏感性，如各國都高度依賴產自海灣地區的石油。然而，敏感性必須要通過脆弱性才能發揮足夠的影響，如中日都高度依賴石油進口，但對海灣地區石油的依存度僅為50.6%；而日本則高達92%。因此，中日對海灣地區石油的依賴性雖然同樣敏感，但脆弱性并不相同。

“只有現存規則和規范被理所當然地遵守，或心懷不滿的國家必須付出難以承受的代價才有可能迅速改變其政策時，敏感性相互依存才有可能提供強大的政治影響力?！保?］12而如果脆弱性較低、敏感性較高的話，行為體就會試圖通過承擔一定的代價來降低自己的敏感性，“如果某行為體因一系列規則而被迫處于劣勢，該行為體有可能試圖改變這些規則，如果由此付出的代價可以承受的話。”［1］14當兩個行為體互有依存的時候，脆弱性較低的一方就有相對優勢了，“如果一個行為體在基本非對稱的脆弱性中處于不利地位，那么它從有利的非對稱敏感性中獲得的影響力非常有限。”［1］14這可以用來解釋上一屆美國政府發起的對華貿易戰對中國和美國造成影響的程度。

（三）依存的不均衡

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并不僅關注均衡的相互依存，甚至不僅關注相互依存。在實踐中，更多存在的情況是不均衡的相互依存，即一方對另一方的依存度要高于相反方向的；或是一方試圖打破這種依存所要付出的代價要小于另一方。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將這種非對稱相互依賴視為行為體的權力來源?！保?］11

在經濟領域，不均衡的依存是一種普遍現象。由于當今的世界經濟體系是西方建立的資本主義經濟體系，其配套的金融、貨幣、貿易等領域的規則和機制也是由西方所建立，因而也就由西方所掌握。由于這樣的世界經濟體系是目前的主流（甚至可以說是唯一的），任何國家如果尋求經濟發展、科技進步，都必須努力融入其中。因此，掌握著經濟權力的西方發達國家就相對其他國家擁有更強的獨立性。

但是在一些方面的相對獨立性/依存關系中的優勢也可能會被其他方面的相反關系所抵消。例如，西方國家雖然在技術、資本、制度等方面相對海灣國家有極大的優勢，但是在能源方面，兩方的依存關系則是相反，甚至更甚（因為海灣國家完全沒有必要從西方國家進口能源）。因此，更常見的狀況是西方國家需要與海灣國家維持良好的關系。

另一個例子是當代中國。雖然中國還十分依賴于西方組建的世界經濟體系，雖然中國在某些方面還依賴于它們的技術或者平臺/機制，但由于中國的巨大產能以及貿易額，使得與中國脫鉤，將中國踢出現有體系之外變成了一個僅有理論上的可能性選擇。

二、俄烏沖突對復合相互依存的驗證與挑戰

（一）驗證

1.軍事力量不再占主導位置

此次俄烏沖突發生之前，美國總統拜登就多次表示，美國絕對不會派軍進入烏克蘭與俄軍作戰。北約也多次表示不會與俄羅斯發生沖突。在俄羅斯已經對烏克蘭使用武力之后，西方各國的反制措施也僅局限于經濟制裁、向烏克蘭提供武器、對俄羅斯進行譴責。甚至在俄羅斯提高核戰備等級后，五角大樓仍表示“推遲‘民兵-3洲際彈道導彈的測試，以表明美方沒有提高核力量戰備等級的計劃，展現出美國沒有意圖參與可能導致誤解的行動?！保?］

當然，美國及北約國家在軍事領域的克制應對，究竟是出于對復合相互依賴的考慮，還是僅僅因為對與俄羅斯發生戰爭可能導致的不可控后果擔憂，是仍然存疑的。

但是我們看到，在西方國家對俄羅斯的制裁中，存在很多豁免。如西方國家雖然將7家俄羅斯銀行踢出SWIFT系統SWIFT系統：SWIFT是“環球同業銀行金融電訊協會”的簡稱，成立于1973年5月，是一個國際銀行間非盈利性的國際合作組織。SWIFT系統是一個連接全球數萬家金融機構的高安全性網絡，金融機構使用它來發送安全信息和支付指令，本質上是一個金融信息交換系統。目前，SWIFT總部設立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同時在阿姆斯特丹、紐約和瑞士分別設立了三個交換中心，是國際銀行業同業間的信息、數據、交易和清算的樞紐中心。SWIFT系統已經成為向國際貿易提供金融服務的主要機制。，對俄羅斯金融系統進行了史無前例的嚴格限制，但是對與西方國家能源交易相關的銀行卻給予了豁免。德國在宣布暫停“北溪2號”項目審核后，又宣布允許“北溪2號”在不被認證的情況下投產。

事實上，西方國家對俄采取的各種制裁措施，就是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的驗證。它們認為僅依靠經濟手段、提供軍援等方式就可以對俄羅斯造成相當大的打擊。

2.有關敏感性和脆弱性

復合相互依存理論認為，相互依賴包含敏感性和脆弱性兩個方面。

除了俄歐之間的能源關系印證了復合相互依存理論有關敏感性和脆弱性的論述以外，美國對俄羅斯采取的行為也可以印證這一點。俄羅斯在當今國際經濟體系中的地位已經不重要，這就代表著美國與俄羅斯的相互依賴中，美國的敏感性和脆弱性都較低。因而美國敢于對俄羅斯施加各種制裁。而對于俄羅斯來說，雖然多年以來已經不斷努力增加黃金儲備，建立獨立的支付系統，但對于SWIFT系統的依賴仍然很重。

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將非對稱的相互依賴視為行為體的權力來源，事實證明也確實如此。美國在經濟以及國際秩序領域的超然地位使其獲得了相對俄羅斯來說的優勢地位。因此，美國可以放心實施制裁，取得對俄的較大打擊效果。

（二）挑戰

1.軍事力量在特定環境下仍是最有效的手段

不同于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的設想，軍事力量的重要性雖然有所下降，但在某些情形下仍然是最有效、甚至唯一有效的手段。

對于俄羅斯來說，其安全關切是十分重要且急迫的。自蘇聯解體以來，俄羅斯多次就北約東擴問題表態，或是與北約直接對話。俄羅斯將北約東擴視為對自己安全環境的重要威脅，多次表示北約不可東擴，烏克蘭不能加入北約。

然而即便如此，北約的東擴依然蠢蠢欲動。從1999年以來，經過五輪東擴，北約已基本直抵俄羅斯家門口。因此，俄羅斯保證安全環境的需求十分迫切。

由于北約所代表的西方國家在各方面對俄羅斯都占有優勢，長期的反俄情結，以及冷戰思維下東擴所具有的政治正確性和慣性，導致北約從沒有對俄羅斯的訴求進行回應。對于北約來說，東擴是理所當然的。西方國家通行的“勝者通吃”原則以及根深蒂固的現實主義思維，讓它們不認為應該考慮失敗者的訴求，哪怕這個失敗者仍然是一個大國。作為冷戰的勝利者，不斷東擴，壓迫俄羅斯的勢力范圍，最終徹底壓倒俄羅斯才是合理的方案。

在這種環境下，除了直接使用軍事手段，俄羅斯并沒有其他方式可以阻擋北約的東擴。這不僅是俄羅斯的認知，也是被過去20余年的歷史所證實的。

誠然，復合相互依存理論也承認，僅依靠經濟手段對抗嚴重的軍事威脅可能是無效的，在此意義上，與經濟力量相比，軍事力量處于支配地位。但俄烏沖突體現出的不只是軍事力量處于支配地位，而且是占據主導作用。

2.任何國家的生存和發展都必須以尊重別國的生存與發展權益為前提

依照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由于任一國家的任何行動都對其他國家有影響（大國的行動會造成更大影響），而國家的安全、生存和發展又是最基本的需求，因此任何國家的行為都會盡量避免觸及其他國家的底線，以避免互相之間的行為給彼此造成過大的損失。

但實際上，我們看到的是西方國家不斷壓縮俄羅斯的生存空間。即使俄羅斯多次表示北約東擴危害到了它的根本安全，是不可接受的，北約仍然在不斷東擴。西方國家并沒有考慮到俄羅斯的生存和發展權益。不僅是對于俄羅斯，西方國家對朝鮮、伊朗、古巴等國實行的嚴厲制裁，都不是以迫使對方做出讓步為目標的（至少從程度來看是如此），而是要徹底壓垮它們的經濟，瓦解它們的政權。

三、對復合相互依存理論的運用和延申

從此次俄烏沖突可以看出，復合相互依存理論有其科學之處，但也存在一些不足。

首先，它認為軍事力量的地位下降了，事實證明，這個結論只在特定的環境下適用。在此次俄烏沖突中，軍事力量反而成為了主導力量。

其次，國際關系的各種議題仍有輕重之分。對于俄羅斯來說，全面倒向西方雖然也是一個選項，但早在蘇聯解體之初，俄羅斯就曾嘗試過，并且最終證明不可行。如果不能保障國家安全，則經濟、文化、科技等議題也無法得到國家行為體的支持，無法很好地發展。一個時刻處于軍事威脅下的國家，無法發展出繁榮的經濟與文化。要注意的是，此處的威脅指的是現實、急迫，且無從獲得助力以抵御的威脅。如日韓在冷戰期間都面臨蘇聯/朝鮮的威脅，但是有美國可以作為安全保障的壓艙石，這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了它們本土遭受的威脅。

但對于俄羅斯這樣的大國來說，沒有哪個國家可以為其提供足夠的安全保障，因此安全問題上只能自助。

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對于相互依賴敏感性與脆弱性的論述則十分準確。無可否認的是，由于在經濟實力上的巨大差距，中國對美國霸權地位的威脅要遠超俄羅斯。但美國將中國定位為唯一具有潛在綜合實力挑戰國際體制的主要競爭對手，而將俄羅斯定位為主要戰略敵人。從美國對中俄兩國采取的措施來看，雖然經歷了特朗普時期對中國的竭力打壓，但是諸如驅逐外交官、斷航、禁用美元、踢出SWIFT這樣的重拳卻都沒有落下，甚至以前實施的制裁還要批準豁免并不斷延期。

這無疑是因為中國嵌入國際經濟體系的程度，以及對國際經濟體系的重要性遠超俄羅斯。中國已經與整個國際經濟體系高度綁定，在許多經濟領域，中國發揮的作用都是無可替代的。因此，將中國排除在現有經濟體系之外，是不現實的，成本是無法承受的。這其實就是復合相互依存理論中關于敏感性和脆弱性的論述。

這也啟示我們，對一國地位的判定，不僅要看其軍事力量、經濟總量、科技實力等顯而易見的實力。一國在國際經濟體系中的地位也十分重要，而這個地位包含許多方面。例如，該國貿易額占全球貿易額的比例；該國與世界各國的貿易排名（是各國的第幾大貿易伙伴）；在細分貿易領域的地位（在各領域的供給占全球供給的百分比）；以及占優勢或決定性地位的領域的重要性。

四、結論

在冷戰高峰期的1970年代，基歐漢和奈共同提出了復合相互依存理論，對統治國際政治學界幾十年的現實主義造成了有力的沖擊。幾十年后，國際政治理論日新月異，極大豐富，而俄烏沖突再一次驗證和豐富了復合相互依存理論。隨著大國間競爭的日趨激烈，未來各種國際政治理論必將迎來更多新的挑戰，獲得更多新的發展。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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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中國軍視網.美軍方推遲試射洲際彈道導彈 稱為避免造成誤解［EB/OL］.（2022-03-09）［2023-06-09］.

http：//www.js7tv.cn/video/202203_272242.html.

作者簡介：邊子野（1998—），男，漢族，山東濟南人，單位為西華師范大學政治與行政學院，研究方向為國際政治。

（責任編輯：趙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