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繼文
1
傍晚,窗外大雪紛飛,這種天氣在近十年的華中地區是很罕見的。
電視里一個賭徒在告誡其他人,一定不要沾上賭博這個讓你家破人亡的惡習。他自己的經歷就是血的教訓,他把自己的妻子孩子全都毀了。為了賭博,他賣房賣地。后來,他拜師學習騙術,受雇成了莊家。看到被他殘害的家庭,他突然醒悟了,現在他滿大街地宣傳參與賭博的危害。他說,那些涉賭的黑惡勢力到處找他,想置他于死地,但有警察保護他,他不怕。
我看得熱血沸騰。正在高考復習的兒子,手拿書本,站在我身后說,哎,大千世界,什么人都有!爸,我大伯有十幾年沒聯系你了吧?兒子不搭界的話,讓我驚訝。
你趕緊復習去,還有不到半年你就要“上戰場”了,管好自己就行。我回頭沖他說。兒子回了自己的臥室。
我哥哥吳光,大家叫他阿光,曾是一個賭徒。
我叫吳文,是一名警察,原籍北京。父親說,我小的時候就住在鼓樓的對面,我的爺爺,你們的太爺大小算是一個資本家。解放以后,你爺爺把所有家產捐給了政府,雖然政府表揚了你爺爺,但這事卻把你太爺氣死了。你爺爺被安排在廠里當上了車間主任,其實咱家的工廠就是做煤球的產業,你爺爺有技術,廠子也都是你爺爺在支撐。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末,你哥哥出生不久,你爺爺死了。又過了幾年,你大姐、你、你小妹相繼出生。當時你姥姥、姥爺年紀大了,你舅舅還在內蒙古插隊,你媽媽想調回老家津海市。廠里的人事科科長說,技術科工程師的丈夫在津海市,他倆兩地分居,結婚好多年了沒孩子,正好你倆對調。津海市那邊可是國營大企業,你和愛人一起對調到他們單位都行,帶著孩子,還給你們分房。
到了津海市,父親沒有去母親對調的大企業,他找了北京老鄰居李爺爺的大兒子,津海市委組織部的一名干部,去了大華商場做保衛工作。不久,他們保衛科長調到市公安局治安科當科長,把父親也帶過去了,父親就成了警察。我初中畢業考上了警校,畢業后子承父業。
母親早父親一年去世,哥哥本應是我家的主心骨,可他像變了個人。父親臨終前握著我的手說,別恨你哥哥,你們是親骨肉。
哥哥早年很優秀,在津海市國民大飯店做大廚,他的烹飪手藝是跟父親學的。父親告訴我們,他是和爺爺學的。爺爺不光會做煤球生意,烹飪技術也是有名號的。但是聽父親講,爺爺喜歡賭博,那個年代滿大街都有賭坊。解放了,賭坊全部關閉,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人們生活開始富裕了,地下賭場偷偷營業,國家也開始打擊開設賭場以及賭博的違法犯罪行為。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哥哥開始參與了賭博。十年前,我兒子剛上小學那天,漫天飛雪,哥哥跑到我家,進屋就把我拉到角落,說,兄弟,趕緊給我五萬塊錢,要不哥哥就沒命了!我說,現在家里沒有那么多錢,要明天去銀行取。再說,錢沒有到期,五萬塊錢是大額,想取錢還要提前預約呢。不行,來不及了,明天警察就要抓我了,哥哥沮喪地說。我趕緊想了個辦法,說,好,我給大姐和小妹打電話,湊湊。
深更半夜,我們來到大姐家,給哥哥湊夠了五萬塊錢,他看到了錢,就像看到了希望似的,連忙說了好幾聲謝謝。他眼睛盯著那些錢,匆忙裝進他提著的黑色人造革書包里,一溜煙兒地跑了。
那天回到家,妻子和我吵了一夜。她氣哼哼地說,去年我弟弟結婚要借兩萬塊錢,你說兒子明年上學要用錢,沒借。直到現在,我弟弟都恨我。兒子開學,我媽剛送來五千塊錢,你倒好,都給你哥哥拿去了,他就是個賭鬼,把好端端的媳婦都輸沒了,你還管?!
本來心里就有火的我,大聲說道,他是我哥,小的時候是家里的頂梁柱。你別忘了,咱倆結婚那時候,我哥哥的房子都給了咱。哥還說,他也沒有孩子,將來他的房子就給咱們的孩子。
我們倆把睡夢中的兒子吵醒了。他說,爸爸我錯了,今后一定聽媽媽話,明天考試得一百分,不給你們丟臉。
2
妻子走過來,關閉了電視,說,你心真大,兒子馬上高考了,你還看電視,又想你那個耍嘴皮子的哥哥了?我看了她一眼,從沙發上站起來,向兒子臥室輕輕走去,透過門縫兒,我看到他趴在書桌上,像是睡著了。也許是快要進入知天命的年紀了,我不愿意和妻子爭吵,對兒子也不常訓斥,只要家人健康、快樂,比什么都重要。
剛到津海市的時候我五歲,小妹三歲,哥哥讀小學四年級,姐姐讀小學二年級。父親忙,母親單位為了照顧她,讓她長期上中班——下午四點上班,半夜十二點下班,這樣母親中午可以給我們做飯。父親早晨六點出發,晚上十點能回家算是早的了。那個時候,打架、偷竊的案子多,父親回家說,這幫小流氓,搶軍帽、欺負女生,還要到人家家里去求婚。
一天夜里,爸爸回來說,張大媽家進了賊,偷走了她家一本郵冊,還偷走了一袋大米,明天我要去青縣抓人。
哥哥聽父親講完趕緊向他保證,您放心,我會帶好弟弟妹妹的,不讓他們受欺負,不讓他們學壞。聽到這里,父親欣慰地點點頭。
哥哥離婚的時候把所有的家產都給了嫂子,他只留了一套房子,說是給我兒子大軍的,等大軍長大了結婚住。這套房子不大,坐落在市中心的學區,是哥哥單位分配的,現在價值不菲,哥哥把房本的名字已經改成了我兒子的名字。
母親、父親離世時,哥哥都沒有回來,他手機關機,我們也不知道到哪里去找他。許多年前他就辭職下海了,和同事合伙開了餐館。那幾年,哥哥掙了錢,經常給父親買中華煙抽。父親在世時總說哥哥花錢太大手大腳,應該抽空和媳婦看看中醫調調身體,就是生個女兒也好,老了以后有個人照顧。母親住院時,哥哥倒是托一個朋友送過錢。父親問哥哥怎么沒有回來,那個朋友講,哥哥在西班牙做生意,太忙了,他說掙了大錢就回家孝敬爹媽。那個朋友還說,吳光說了,他不賭博了,再賭博就讓伯父剁掉他的左手,他現在一心一意掙錢,要帶個洋媳婦回來,伯母不是經常說,夫妻距離越遠生出來的孩子越聰明嗎?這次一定讓伯父、伯母高興。母親聽了信以為真,滿臉都是淚水。
哥哥賭博被抓時,我剛調到治安大隊“黃賭毒”專案組。那個時候,市公安局開展嚴打“黃賭毒”專項行動。那天,我倒休,大隊長半夜把倒休的民警都喊來了,因為參與賭博的犯罪嫌疑人太多,人手還不夠,主管分局長還從政治處借來機關干警上陣。
我帶著政治處女干部小李訊問那個開設地下賭場的女老板。大隊長喊我到走廊,他一臉嚴肅地問我,你認識吳光嗎?我說,認識,我哥。
你哥也參與了,你知道嗎?
不知道。我驚訝,還帶著幾分尷尬,準確地說是難堪。
你爸知道嗎?他又問。
肯定不知道,我答。
沉默。他點著煙,吸了一口,吐出煙霧,說,要不然,你把他領走,一會兒我請示一下局長。你哥說,他是第一次,給師傅和你這個弟弟丟人了。他還說別告訴家里人,你媽也會被氣死的,你嫂子會跟他離婚。
大隊長是我爸的徒弟,他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對自己的師父。我恨不得跑回家告訴父親剁掉哥哥的左手。
我父親知道后急了,罵大隊長不堅持原則,徇私枉法,他親自把哥哥送進了看守所。
父親找到了局長,要求處分自己,他給警察隊伍抹黑了,一名刑警隊大隊長的兒子參與賭博,是自己沒有教育好兒子。沒多久,父親就辭去分局刑警隊大隊長的職務,到派出所當片警去了,直到退休。
后來,父親批評我說,我徒弟告訴你時,為什么不跟我講,非得讓別人舉報咱嗎?不管怎么講,他都是你哥,不準瞧不起他。我有點兒委屈,他畢竟是我哥,不就是玩牌嗎,罰點兒錢就算了,非得拘留,搞得我們全家在街坊鄰居面前矮人半頭。
嫂子和哥哥離婚后,很快再婚了,聽說還生了一個九斤重的女兒。
3
哥哥從拘留所出來,他知道父親交的罰款是大姐的嫁妝錢,其實那個錢也是大姐夫家給的訂婚彩禮。訂婚后父親曾說,咱再給大閨女湊點兒錢,買一臺進口的大彩電。結果讓哥哥這么一折騰,最后父親找朋友、親屬七湊八湊才給姐姐買了一臺國產小彩電。本來我們家孩子就多,母親還要照顧姥姥、姥爺,生活相對拮據。母親把哥哥賭博被罰款的怨恨發泄在父親身上,她把一些尖酸刻薄的話劈頭蓋臉地說給了父親。父親覺得理虧,沒有應聲,嘆著氣走出了家門。哥哥沒有臉回家,他和嫂子辦了離婚手續后,一個人走了,開始說去外地打工。哥哥只和大姐有些聯系,包括房本都是大姐轉交給我的,讓大姐告訴我,大軍還小,房子暫時用不上,先出租,租金交給爹媽就行。
我上初中的時候,哥哥已經上班好幾年了,多虧哥哥有工作,家里才能維持溫飽。哥哥也特別想當警察,父親不同意,說,你是老大,你畢業就上班,去當廚子,你像你爺爺,手巧,做飯好吃。你掙錢了,好讓你弟弟妹妹讀書,當哥哥的就要多付出,也算是你孝敬爹媽了。哥哥默不作聲,好像很委屈地順從了。
哥哥沒有悔改,還是賭博,又輸了許多錢。哥哥第二次被抓時,父親掄起了菜刀,要剁他的左手,是母親和大姐跪下來央求,父親這才饒了哥哥。哥哥說,他要把輸的本錢撈回來。父親只說,滾,滾得越遠越好,永遠不要見面!別說是我吳國慶的兒子,丟人!
歲月荏苒,今年夏天,我兒子高考,哥哥消失了十年。
別總惦記他了,他還說還咱錢,現在連人影都沒有,還什么錢,別再找咱們要錢就阿彌陀佛了。妻子帶著諷刺的口吻說。
行了,我哥給大軍的房子比咱給的錢多得多了。
好,你哥是大英雄,爸媽死了都不回來,你可別指望他發財回來拯救咱們了。
我沒有言語,瞪了她一眼,氣哼哼地走出門。
說幾句話都不行啊?回來!妻子喊著。
我惹不起還躲不起嗎?我向著河岸走去,河水清澈了許多,寒冷的冬日,河面竟然沒有結冰。
記得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每天哥哥都要把我和大姐送到學校門口,之后他揮揮手去另外一條街的十五中學上學。中午放學,哥哥還要接我和大姐回家吃飯,哥哥就是這樣樂此不疲地接送我倆。他還說,等小妹上學了,就四個人一起上學、放學,哥哥接你們三個。那年,也是冬天,哥哥上初三,我上了小學三年級,大姐上了中學,她已經獨立了。父母給哥哥的任務還是接送我和小妹,然而那天,哥哥很晚了也沒有來接我們。
天空飄起了雪花,小妹說,二哥,我餓了。
走,小妹,二哥帶你回家,咱哥哥一定是有事,來不了了。
就在我倆往前走的時候,對面有幾個大男孩正在投雪球,可能是不經意,一團雪球飛到了小妹臉上,小妹疼得“哇哇”大哭。我上前和他們理論,其中一個更大一點兒的男孩一腳把我踹倒在地,他們又一起向我們扔雪球。我和小妹趴在雪地里哭著,哥哥正好來了,幾拳把那幾個男孩打得屁滾尿流。
晚上,派出所民警帶著被打的孩子和他們的家長來到我家。那天,父親在家,他不聽哥哥解釋,當著眾人的面打了哥哥兩個大耳光。那幾個家長和孩子嚇得不再言語了。
行了,老吳,都是孩子,說開了,今后都是好伙伴。民警說完帶著他們走了。
父親摸了一下哥哥的臉說,吳光,我知道,一定是他們欺負了弟弟妹妹,你才教訓他們的,爸爸打你可能委屈你了。但是,你知道嗎,人家孩子也是爹媽的心頭肉,爸爸先教訓了你,這樣他們就不會責怪你了,爸爸也舍不得打你。
哥哥流淚了,他轉過臉不讓我們發現,走進廚房去洗碗。
母親又開始埋怨父親不講理,就知道訓斥自己的孩子。母親還說,你是民警,共產黨員,那些孩子的家長也是領導干部,穿中山裝的那個男的就是街道辦事處主任,他怎么不問問他兒子為什么挨揍?他們欺負老二和小妹該怎么處罰?明天我帶著小妹和老二找那幾個孩子的學校評理去!
你敢?吃虧常在,你懂嗎?父親厲聲說。
4
春天來了,很快又進入了夏季,兒子走進高考考場。炎熱的天空中飛著一群麻雀。現在,捕殺麻雀已經是違法行為了。我們小的時候哥哥總是帶著我和大姐,還有鄰居家的孩子去逮麻雀、粘蜻蜓,夜間去河邊抓青蛙、逮蛐蛐……
有一天,下午沒有課,哥哥壯著膽子,偷偷帶著我到郊外的蘆葦塘釣河蟹,由于路途遠,哥哥騎著爸爸的自行車馱著我一路狂奔。哥哥說,咱們一定得趕在爸爸下班前回來,給咱爸改善一下伙食,晚上烙餅吃河蟹,爸爸一高興還能喝兩口。我倆興奮地向蘆葦塘進軍。
我們用半天的勤勞釣到半口袋河蟹,在返回的泥濘路上,自行車胎被扎破了。荒郊野外,沒有人煙,哥哥扛著自行車,我拎著半口袋河蟹,往家奔跑。到了城里已經是晚上九點半了,修自行車的大爺早已經回家了,我倆小心翼翼一身狼狽地回到家里,大姐和小妹看到我倆“哇哇”地哭出聲來。好在父親還沒有回家,母親要夜里十二點下班,哥哥多少放松了緊張的心情,他哄著妹妹說,哥哥給你倆釣河蟹去了,你們看這大河蟹……大姐和小妹眼里含著淚水笑了。
兒子高考成績出來了,過了一本線二十多分,妻子興高采烈,激動得淚水直流。她抹著眼淚說,他爸,你答應大軍,要是高考成績好,就帶他到云南大理那邊去旅游。我雖然沒有表現出激動,但是心里也是充滿了慰藉。
我問兒子想報什么學校?
公安大學,兒子脫口而出。緊接著他說,爺爺是警察,您也是警察,我就應該當警察,將來我有兒子還讓他當警察。
我哽咽了,想說的話卡在了喉嚨。
妻子說,當法官多好,警察危險,還忙,看你爸爸,還有你爺爺,管過家里的事兒嗎?
兒子看著我倆的臉色,有些懵懂。我給了兒子一個堅定的眼神,算是支持兒子報考公安大學。
我說,先去旅游,我明天請假,帶上你小姑和妹妹。大軍很高興,回屋里準備去了。妻子跟我又翻了白眼,滿不高興地說,凈惦記你家人了,怎么不說帶著姥姥、姥爺呢?
他們年歲大了,不方便,不信你問問二老,要是咱們全家都去更好,再說,小妹剛離婚,一個人帶著孩子難免孤獨,你是嫂子,要大度、善良。
妻子勉強點了頭,還說,我問爸媽,讓他們一起去散散心。好,老婆,請放心,我全程負責爸媽的安全。
我們全家七口人坐飛機來到了美麗的云南大理。
我知道小妹離婚后,心情一直不穩定。妹夫是搞運輸的老板,發財后,他在外面有了私生子。倔強的小妹二話沒說,帶著女兒跟他離婚了。
小妹,現在咱爹媽不在了,哥哥也不知道去向,有事找二哥或者大姐說,別悶出病來。我說。
知道了,二哥,我想大哥了。看著小妹惆悵的樣子,真的想拉住她的手,像小時候一樣,讓她輕松愉悅。我們沒有更多的話語,慢慢在孩子身后行走著。
喂,吳文,你不是說當咱爸媽的保鏢嗎?妻子又大聲責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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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的夏季真美,藍天、白云、綠水、清風、田野……我們擁抱著最絢爛的夏日花海,享受著無邊的浪漫。
在人頭攢動的古鎮街道,岳父看到了樹下的座椅,他說,你們向前走吧,我和你媽累了,休息一下。
你在這照顧爸媽,我和小妹帶著孩子轉轉,回來咱們找一家好館子吃飯。妻子對我說。
二哥,二嫂,你們帶孩子轉轉,我和孩子姥姥、姥爺坐這歇會兒。小妹說。
別介,你們都去,讓我們老兩口也浪漫浪漫。岳父擺著手,示意讓我們自由地奔向前方。
兒子拉著妹妹的小手,有說有笑地前行。我望了一眼和妻子并肩行進的小妹,想起了我倆小的時候,我拉著她的小手,歡快地去學校的情景,恍如昨日。
爸爸,快看啊,前面有烤串兒!我倆餓了。兒子拽著妹妹的手,滿頭大汗,折返回來說。
我摸出了一張百元鈔票給了他們。哥哥,準是丫頭嘴饞,別總慣著她。小妹在一旁說。
孩子嘛,出來玩,高興就行。
就是,就是,也許是饞嘴的哥哥想吃。妻子顯示著通情達理的樣子講。
我想到羊肉的鮮美,加快步伐,向著賣羊肉串兒的方向大步走去。
走到吃烤串兒的人群中,兒子看到我說了一句,爸,剛才我看見烤串兒的白發爺爺,就像看到了大伯一樣,他倆真像,也許是我看花眼了。兒子大口吞著羊肉串兒,我直奔那個站在烤爐面前、滿臉通紅的男子。他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有著烏黑帶著自然卷的頭發,展現著青春活力的樣子。
大軍,烤串兒的是一個年輕人,不是什么白頭發的爺爺。剛才就是一個白發爺爺在烤串兒,兒子停止了咀嚼,望著烤串兒的年輕師傅說。
我不假思索地問年輕男子,小師傅,剛才那個烤串兒的老師傅呢?你是說阿光師傅?他去衛生間了。小師傅瞥了我一眼,繼續麻利地翻動著手里的肉串兒。
衛生間在哪?我轉身尋找年輕師傅說的衛生間。我沖進了最近的衛生間,打開每一扇男衛生間的門。神經病呀——喂,有人!我接受被人指責,我就是要找到我的哥哥。
此時,我滿腦子是那個事件,那個我和哥哥因為幾塊餅干鬧了不愉快的事件。我上小學三年級的時候很懶惰,上學總是遲到,哥哥每次都要耐心哄著我起床,然后又哄著我洗漱、吃早餐。因為起得太早,我吃不下,哥哥總是給我帶著一些干糧。那天之前,爸爸從上海出差回來,帶了一桶餅干,在那個年代餅干可是稀罕物,媽媽給每個人分配了幾塊。
那天早晨,當我們快到學校門口的時候,我突然發現媽媽給我的餅干不見了,我翻遍了上衣兜和褲兜都沒有。我就吵吵著是哥哥拿走了。不知道哥哥哪里來的邪火,沖我怒吼,我沒拿你餅干!之后他從自己的褲兜里掏出幾塊餅干扔在我的胸口上,氣哼哼地走了。
我一下子傻了,連哭的勇氣都沒有了,只是撇著嘴抽泣。幾塊餅干掉在地上,我蹲下來撿,眼淚噼里啪啦地掉了下來,我抬起頭看哥哥的時候,他已經沒有了蹤影。
放學了,哥哥像往常一樣,笑著問我留了多少作業,有沒有讓老師罵。我緊緊攥住他的手,生怕早晨的那一幕再發生。
我總想問哥哥為什么發那么大的火。其實我的餅干放在書包里了,是我忘了,錯怪了哥哥,我也想和他道歉,可是不知道怎么開口。
6
在大理的兩天,我和小妹滿大街找哥哥,并沒有找到。連烤串兒的小師傅也不見了。烤串兒店的老板講,昨天他倆辭職了,那個叫阿光的師傅再也沒有露面,是他的那個小徒弟代辦的辭職手續,他倆連半個月工錢都沒拿就走了。我問老板他們的去向,他說不知道。
明天我們將啟程去西雙版納,晚間我還在想,能不能在那里看見像哥哥的白發烤串兒師傅,哪怕看到小師傅也行,我一定揪住他不放,問個明白。也許是我異想天開,畢竟我兒子印象中的我哥哥是十年前的記憶,或許我兒子真的眼花沒有看清,或許那個白發烤串兒師傅真的只是長得像我哥哥。他為什么走掉,難道他是遇上事兒了。我正在愣神,手機響了。“吳隊,趕緊回來,發生了命案,局長讓你馬上歸隊。”分局刑警大隊教導員向我傳達局長的命令。
我放下電話,對妻子小聲說,老婆,你看,領導讓我馬上回去。
怎么回事?她驚訝地問。
來之前,分局調任我到刑警隊當大隊長,回去就上任。
我立即訂了返回的機票。翌日清晨,下起了大雨,出租車司機告訴我,這里下這么大的雨還是很少見的,風調雨順,好兆頭。
一下飛機,刑警大隊的警車直接把我拉到分局。會議室里分管局長看了我一眼說,吳文,你今天就算正式到任了,先聽聽匯報,立即開展偵查,一個月破案,否則你還回治安大隊當隊副去。
是!我沒有來得及思索,甚至還沒有明白分管局長說的話是什么意思,就堅決地答應了。
曲麗君,女,四十六歲,國新大酒店總經理,死于家中,初步鑒定,系他殺,目前技術大隊正在進一步尸檢做最終的鑒定結論……偵查員匯報完,把一些現場的圖片遞給我。聽到曲麗君的名字,我一驚,之前我喊她曲姐,她是哥哥的同事,更準確地說是哥哥的徒弟。聽說她倆超越了師徒關系,形影不離,哥哥就是從那時開始疏遠嫂子的。那個時候,曲姐只是一個后廚掌勺的師傅,哥哥不愿意管事,找到飯店總經理,主動辭去后廚經理職務,讓曲姐接任。哥哥說,小曲責任心強,后廚技術全面,讓她帶著大家干活兒,大家服氣。
前兩年我到他們單位找過她,當時她是客房部經理。我向她打聽哥哥的消息,她說和哥哥也有幾年沒聯系了,也不知道哥哥的去向,她還讓我只要有哥哥的消息一定和她講,她也惦記著哥哥。曲姐一直沒有結婚,雖然現在是酒店一把手,但她還是堅持就是一輩子單身也不湊合,好多老同事都認為她不找男朋友是在等我哥哥。
我腦子里一閃,出現一個白發老人的影子。是哥哥?不是,那是誰?我思緒混亂,技術大隊法醫鑒定結論——被害人被人用繩子勒住頸部導致窒息死亡。犯罪嫌疑人有可能是她熟悉的人,現場沒有任何搏斗痕跡。我陷入了極度的困惑。我要求偵查員分成三組:一組去查外圍和路面監控;二組到她的單位找線索;我帶領三組從她的親屬朋友入手。我給大家的時間是第二十天必須有線索,第二十九天破案,如果做不到,我下派出所巡邏,大家自己看著辦。
7
全體偵查員投入了戰斗。妻子多次發來短信,我沒有回復,這是我倆的約定。但凡我執行任務,我們不打電話,只是發短信報平安,或者暫時不聯系,她照顧家里的事兒,我完成任務后再聯系她,這也是我從父親警察生涯中繼承的傳統。
經過一個星期的努力,案件有了進展。這個時候,妻子向我報了平安,他們已經返回家中,只是岳母因為路途勞累,回來就住進了醫院。
我帶領偵查員了解到,曲姐還有一個雙胞胎妹妹,在市國家安全局某處任副處長。這也算是比較重要的線索,曲姐的父母已經不在人世,其他親屬均在外省,調查了幾個,他們都說跟曲姐近幾年沒有來往。我們立即趕往市國家安全局,找到了市國家安全局的領導,得知曲副處長正外出執行任務,半年后才返回。她的丈夫和孩子在本市,可以由他們幫助處理她姐姐的后事,其他的要等曲副處長回來再定。
另外兩個組取證了許多材料,但是沒有明顯的突破。我找教導員要了一盒煙,把自己關在分析研判會議室里,讓大家今晚睡一個好覺。我一個人靜靜地查閱取證的筆錄,以及相關線索。看著曲姐微笑的照片和被害的照片,我感慨萬分。
她讓我想起了哥哥,她是哥哥的唯一的女徒弟,長相說不上漂亮,但是耐看,中等身材,不胖不瘦,帶著成熟女性的魅力。她就是不笑的時候,臉龐依舊有著兩個很深的酒窩。每次她到家里找哥哥請教,大嫂都是翻著白眼,說著狠話。曲姐好像并不在意,還是一口一個師娘喊著。尸檢報告證明,她還是一名處女,看到這個結論,我的內心五味雜陳。
在查看曲姐司機筆錄的時候,我仔細閱讀了很多遍,感覺還有許多可疑問題。我有些興奮。
喂,老元,帶著你們組弟兄馬上歸隊。我抄起電話下達命令。現在是凌晨兩點三十五分。
經過我們分析,研判疑點,清晨六點鐘,我們帶著相關法律手續,直接到曲姐的司機馮和峰家進行搜查。還在夢中的馮和峰先是驚訝,而后耍起了無賴,躺在地上閉上眼睛,佯裝身體不適不回答問話。經過偵查員仔細搜查,他家衣柜里有大量的絲巾和女性內衣。老元拎著一堆紗巾遞給我,我聞了聞,一股我在哪里聞過的香水味道,前兩年我找到曲姐打聽哥哥的情況時,曲姐戴的圍巾就是這種香水味道。
馮和峰,你這些紗巾哪里來的?我俯下身問道。
他突然睜開眼,搶奪紗巾,大哭大鬧。給他穿上衣服,拷起來,帶走!到了訊問室,馮和峰低下頭,不言不語。
曲麗君是你殺害的嗎?我問。
不是,不是!我是挽救她,不讓她被男人玷污!他瘋狂地喊叫起來。
馮和峰,三十歲,白凈的臉,身材瘦高,商業學院本科畢業,被原來單位解聘,他是大酒店前總經理的侄子。即將退休的總經理找到曲姐,極力推薦曲姐接班,但是有一個要求,就是讓侄子進大酒店工作,還讓曲姐把馮和峰當成自己的侄子對待。
曲姐是一個講情義的女子,讓馮和峰給自己開車,好多家務事都讓他去幫助處理。沒承想,一年來,馮和峰對曲姐產生了男女之情。曲姐不答應,告訴他年齡差距太大。馮和峰不僅不聽曲姐勸阻,還依仗曲姐對他的信任,經常借到曲姐家做家務的機會,偷偷拿走曲姐的內衣和紗巾。最近,曲姐和一名男性外商在談生意,馮和峰的心理受到刺激。
經過鑒定,馮和峰患有間歇性精神病。案件告破了,局長夸獎了我,還鼓勵我要再接再厲,但是我卻高興不起來。
案件已經按照程序送交檢察院,我回到家里,岳母已經在幾日前病逝,妻子捶打著我的胸口慟哭著,我跪在岳母的遺像面前,感覺身心疲憊。
又過了半年多,兒子已經是人民公安大學刑偵系的學生了。市公安局機構改革,我被任命到分局國保支隊任支隊長。我準備買些酒菜,回到家里讓妻子和家人為我高興。剛出分局門口,一個身穿黑色棉服,打扮精致的女子攔住了我。
您是吳文嗎?
是,您是?我問。
我是曲麗紅,我姐姐叫曲……
我截住了她的話,說,我知道,您是曲副處長。
她邀請我到分局對面的上島咖啡店坐一會兒。我們聊了很多曲姐的事。她竟然認識我哥哥,她上初三的時候,他倆同班。
我驚訝地看著她。她說,我上初一的時候已經把初中的知識學完了,老師不讓我浪費時間,直接上初三,這樣和你哥哥一個班,那年,你哥哥說送我幾塊上海餅干嘗嘗,結果他食言了,說是放在家里被老鼠吃掉了。我說他吹牛,你哥哥臉紅了。
我釋然了,埋在心底二十多年的餅干事件終于有了答案。她還說她在云南大理看到了我哥哥,她還和我哥哥聊了家常,說我哥哥還是單身,收養了一個很帥的義子,生活得挺開心。我哥哥讓她轉告我們,他是個不孝的兒子,等他老了會回家,到父母墳前謝罪的。我流淚了,她也落淚了。深夜,好像哥哥在和我說,弟弟,放心,我不是賭徒,我有任務,爸爸知道,爸爸都知道。
別恨你哥哥,你們是親骨肉。父親臨終前講的這句話,我一直記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