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俊嶺
1
春草與世功是拐彎親戚,沒有血緣關系。經媒人介紹,兩人處了小半年后結婚,一年后,春草生下一個大胖小子。
世功三個月沒回家了,春草自然想念。春草每天在上工鐘聲敲響之前,把一歲的兒子抱到婆婆那里,然后出工。每天晚上,把孩子哄睡后,春草開始紡線。
四月初五這天夜里,春草在院子里看到月牙兒朝上,像一柄鐮刀懸于天空。春草心思搖曳:如果一根青草在鋒利的刀刃上,風一吹就會斷成兩截吧。再有十天月亮就圓了,世功能回家嗎?春草把大門的門閂插上。走回堂屋,抱起兒子,喂今天的最后一次奶水。春草看見月光從窗戶縫里擠進來,于地上畫出一道一道的白。要是世功在家就好了。兒子睡了,兩口子說說話,看看月光,然后一塊進入甜甜的夢鄉。
春草把兒子放在炕頭,然后搖動紡車,紡起棉線來。燈光與月光相融,讓屋子里的光線比前些天強多了。春草一心一意地,在屋外飄來的楊柳新葉的苦澀氣息里,在油燈別致的氣味里,嫻熟地紡起線來。紡車轉動,發出類似六月里蚊子的聲音,嗡嗡嗡,嗡嗡嗡。紡車上的錠子飛快地旋轉。從春草手中的棉布劑上徐徐抽出的細線,一圈一圈地繞到錠子上。這在春草看來是一個奇跡。她想,是哪一個巧婦最先想出的呢?是黃道婆嗎?
兒子醒了,哇哇地哭。兒子很少睡下又醒的。春草俯下身子,哄兒子睡。幾分鐘后,兒子又睡著了。此時,春草發現月光沒有了。噢,今天是四月初五,大二小三明晃四,初五紡個小棉穗。可不,錠子上的棉穗,已是雞蛋大小了。春草感到腰有一點兒酸。算了,今天不紡了,睡覺。
忽然,春草的后背癢癢起來。她把手伸進衣服里,撓了幾下。春草是一個愛干凈的女人。于是,她先把兩個熱水瓶里的水倒于浴盆,后用水瓢舀了兩瓢涼水。手指伸入水中,還是有點兒燙,那就再加點兒涼水。洗完澡春草穿上便鞋,確定屋門關上了。轉身之際,從門縫里透來的一絲暖風吹到了她的身上,像世功輕輕的撫摸。春草猛然回到炕邊,先坐在炕沿,身子一滾躺在炕上。鞋落地,“啪”的一聲,像世功得意時打的響指。春草觸到兒子胳膊上的嫩肉。
2
第二天,村子里住進了挖河的仝村民工。村子西邊的趙王河好多年沒有清淤了,村里決定挖一挖。
村子里的閑散院子,都讓民工住滿了。春草家住的胡同北頭,有一個大院子,三間堂屋、三間東屋,也住下了民工。這些民工一早出工,天快黑時收工。村子一下子熱鬧起來。
春草先是感受到胡同里有了濃郁的濕泥氣息,后來便是魚蝦的腥味。不知怎么回事,春草對這樣的氣味十分喜歡。
這天中午,春草家的大門被怯怯地敲響了:砰,砰,砰。大門上有鐵的門鼻,搖晃幾下,便會嘩啦啦響起。怎么不晃門鼻呢?春草心里納悶,問,誰呀?
我,嫂子。
雖然是喊嫂子,聲音卻很陌生,春草也只好走去開門。
左手抱著兒子,右手把門閂拉開,再一拉門扇,往外一看,春草立即呆住了。門外站著的人像是一個小妮,臉白白的。春草再看,看清是一個青年男子。莫非,村里來唱戲的了?
你是?
嫂子,我是仝村挖河的。
找俺干啥?春草的心兒熱熱的,嘴上冷冷的。
有鐵锨不?借來用上幾天。俺們的鐵锨用壞了十幾把。
春草沒說什么。
挖完河,還你一把新的。
春草說,那你進來吧。
春草在前,男子在后,走到堂屋門口。
兩把鐵锨斜倚屋墻,一把大、一把小。
春草說,給你這把大的吧。小的,我還有用。
春草右手拿起鐵锨,遞向男子。男子伸手去接。那謝謝嫂子了。男子提著鐵锨,轉身往大門外走去。走出幾步,男子極快地回頭,笑著看了春草一眼。
春草抱著兒子,到隊長家請假:下午不出工了。
中午,春草胡亂地吃了口飯,然后把兒子送到婆婆那里。回到院中,插大門、插屋門,然后躺在炕上。
春草兩眼望著屋頂,看一根一根的檁條、看一根一根的椽子。再看,就看一根一根的秫秸。堂屋里沒有做過飯,秫秸像新的一樣,顏色在黃白之間。這一點,功在細心、見過世面的世功。冬天,世功把灶房里的煙道打開,直通堂屋里的炕頭。這樣,堂屋里既能取暖,又沒有煙味。
春草雖然躺在炕上,卻睡不著。她的眼前,晃動著仝村青年男子的背影。那背影像是一只翩翩飛翔的燕子,輕盈、靈巧,還有那么一點兒蒼鷹的矯健。春草的心飛走了,飛到趙王河工地上。那男子,推得動獨輪車嗎?他的雙手握住車把,襻帶緊勒肩,雙腿一步一步地在斜坡上往前拱、往前拱。春草的心疼了一下,像小妮一樣的人,吃得消嗎?此時,春草恨不能那青年男子能去干世功那樣的活兒:用一架三條腿支撐的儀器,看看地形的高低,拿一張圖紙,指導施工的人工作。
自己這是怎么了?那男子怎么像是一只蟲子,鉆到自己肚里去了。對世功,春草從來沒有這種感覺。春草記得相親那天,只羞澀地看了世功一眼,就低頭看地了。兩個人說了沒三句話,媒人就把世功拉走了。幾分鐘后,媒人問春草怎么想的?春草的臉羞紅著,點了點頭。后來,就是結婚、生孩子,一天一天地過日子。而這日子,又是春草空守大院的時候居多。
春草起來,把靠北墻的大床收拾干凈,把朝南的兩個窗戶、朝北的一個窗戶紙全部撕掉。春草找出來去年使用的細布,用圖釘釘在窗戶上。細布上的小眼透風。這樣,夏天屋里涼快,而蚊子卻鉆不進來。
天還不到很熱的時候,春草往床上鋪褥子時,先鋪了一床,后用手掌一壓,覺得有點兒硌得慌,便再加一床。這床以前沒有鋪過。
晚飯前,春草推著小車去水井打水。世功心疼她,不讓她用扁擔挑水。世功請木匠打制一輛小車,有四個橡膠輪子,推起來一點兒聲音也沒有。盛水的也不是水筲,而是帶斜嘴的四個鐵皮小桶,還有蓋子。春草到水井臺上,不用公用井繩,用自家的工具把井水打上來,推著回家。每天天黑前,春草推兩趟水。她家的水缸不大。世功說,缸里不能存太多水。水在井里,新鮮。看看,給公家工作的人就是與別人不一樣。
這天晚上,春草睡得不太踏實。
第二天,春草送孩子給婆婆時,眼淚汪汪的,說,世功有三個月沒回家了。
婆婆張張嘴,話還沒出聲呢,公公橫看春草一眼,大聲說,世功是干大事的人,不能讓你拴在灶火窩里!
婆婆沖公公瞪了一眼,說,你兇什么兇?別在孫子面前吸煙!公公走到門外,三兩口把煙吸完,然后俯身門前,在鎮門石上把銅煙鍋磕得當當亂響。
春草聽了,臉一紅,低頭往外急走。臨近大門口時,春草的腳步亂了。
這天天黑前,春草去打水。胡同里的地面上,有了一層青黑的河泥。從仝村民工住的院子里,飄過來濃郁的魚香。這讓春草有點兒發饞。她想,怪了,趙王河里抽干了水,沒有魚了,他們從哪里逮的魚?
春草神思恍惚著打滿水,推著車子回家。快到胡同口的時候,幾個人慢慢走近。春草想扭頭看看,但忍住了。
一雙手推起了小車。春草稍稍直起身子,看清了是那青年男子。
春草說,不用,不用!
青年男子說,嫂子不用客氣。
其他幾個男子四十多歲,并不去看春草,大踏步越過二人,往前走去。其中一個邊走邊說,木秀,幫著這位大嫂打滿水缸。聲音里,透著老成、忠厚。
春草知道了青年男子叫木秀。木秀要把水車推進院里,春草不讓。春草說,你累了一天,快去歇著吧。
木秀說,嫂子,我不累,我只是一個干零活的,活兒不重。
春草長出一口氣。春草定定地看木秀一眼,說,你的名字,好聽。
木秀點點頭,說,起名的老爺爺是一個秀才。說完,往前推車。
春草慌了,說,不行,不行。春草俯身,右手推開木秀雙臂。兩個人的額角碰到了一起。春草的心急跳。她猛力往前推車,幾只鐵桶響了起來。
木秀搖搖頭,離去。
第二天中午,春草與木秀相遇在大門口。木秀把一個半干的新葦編織的小筐遞給春草。
春草不接,問,里面是啥呢?
泥鰍。可好吃了,伙房里燉過好幾次了。
春草接過來說,謝謝你,木秀!
嫂子,不用謝!
春草關上大門,走進灶房,把泥鰍放進一個盆子里,往盆里加了一些水。晚上再吃吧,中午下點兒面條就行了。
晚上,春草把泥鰍洗凈,切成小段。又洗了一把韭菜,切碎。
鍋熱了,放油,放花椒,放蔥花。過了一會兒,蔥花發出撲鼻的香味。
春草把泥鰍放進鍋里,用鏟子翻動。放一小碗水到鍋中。鍋里水便咕嘟咕嘟響,待鍋里的湯汁不多時,春草把韭菜放進去,翻兩下,好了,盛入盤中。
春草鎖上大門,把兒子抱回家來。
這頓晚餐,春草吃得十分可口。雖然世功經常往家捎錢,但春草買肉買魚的時候不多,她不想落一個饞嘴老婆的名聲。
晚飯后,春草把大門虛掩,返回屋里,把兒子哄睡,然后開始紡線。但是,春草今天紡得不是那么專心,棉線一會兒一斷,一會兒一斷。春草吐一點兒唾沫到手指肚,接線頭時,心突突地跳得很快。好不容易接上了線頭,紡幾下,又斷了。
春草跳下炕來,走到院子里。月亮你這么大干什么?月亮你這么亮干什么?
忽然,一陣北風刮來。春草抬頭,看到朗月新星似乎在一點一點地減弱光芒,濃厚的烏云由北往南而來。隨即,幾滴冷濕的雨點打在春草臉上。春草在院子里來回走動,像是小時候娘去壽張趕集,答應給她買紅頭繩時那么高興。
雨下了幾滴,停下,整個天空黑漆漆的。風也小了下來。春草返回屋里,想讓自己靜下來。微風之中,油燈火苗左右搖晃。
春草想起大門還沒有關,便往大門口走去。離大門五六米的時候,大門輕輕地開了,閃進來一個人影。春草一驚,低聲問,誰?
來人把大門掩上,走近春草,說,嫂子,我是木秀。
春草后退一步,結巴著說,你,你,你怎么來了?隨即又上前一步,把木秀推出了大門,再將門閂插上。
木秀不肯走,低聲央求春草開門。春草手抵著門,心怦怦跳,很怕鄰居聽見動靜,不敢應聲。
3
這天中午,春草推說身子不舒服,對隊長說了一句不出工了。隊長對世功十分高看,自然就對春草不太嚴格。下午,春草睡了一大覺。春草醒來,從屋里搬出一把高椅子,在椅子上放了一面圓鏡。對著鏡子,她用兩根細細的紅線,貼住臉頰,她的雙手一伸一縮,兩根紅線便絞向絨毛。先是兩個臉頰,后是額頭。最后,春草的臉面光潔如月,呈麥子色。世功,俺是你的媳婦。
突然,幾聲好聽的鳥鳴傳來,由遠及近。春草舉目尋找,看到兩只黃鶯一前一后從墻頭上飛來。頭一只輕輕地落到白臘樹上,稚嫩的細枝往下一彎,嚇得黃鶯振翅飛到粗一點兒的另一根枝條上。綠葉埋住了鳥兒。后來的那一只,一頭鉆了進去。幾片綠葉漾動起來,像是池塘里的水波。
春草心底的沉重,減輕了幾分。
天快黑的時候,村里的單身漢三扁頭手里拿著一個羊白腰,悄悄走進院子。屋里的春草看見,警惕地走到屋門口。
三扁頭黃牙一齜,笑瞇瞇對春草說,嫂子,你切成薄片,放兩個紅辣椒,幫我爆炒了。
三扁頭腆著臉兒,把羊白腰舉到春草鼻前。春草聞到一股子尿騷味,猛地一下把羊白腰扒拉到地上。
三扁頭連忙拾起來,吹了幾下,說,這可是好玩意兒,你不吃我吃。我吃了,嘿嘿。
說完,三扁頭身子一側,擠進屋中。春草站著不動,說,出去,你快出去。
春草沒有想到,三扁頭竟然朝自己伸出手來。春草一個躲閃不及,被拉入屋里。
春草甩開三扁頭的手。一轉身,看到炕桌上有一枚錠子,操起來朝三扁頭臉上刺去。三扁頭極快躲開,肩膀上挨了一下,雖然隔著衣服,卻也著實疼了一下。
三扁頭慌忙逃了出去。
夜里,春草除了插好大門的門閂外,還用一根粗棍死死地頂住大門。她不相信,三扁頭還敢再跳墻頭。
兒子睡著了,春草哪里還有睡意。對三扁頭,她生出了深深的恐懼。
不知到了什么時辰,春草睡著了。
春草夢到一條蟲子在自己的身上爬。驚醒。她猛然坐起,抓起枕頭邊的手電筒,打開,光束里,三扁頭竟然坐在她面前獰笑。門關著,他怎么進來的?春草想起了,里屋門沒頂棍子。
春草拿手電筒向三扁頭的腦袋砸去。三扁頭疼得怪叫一聲。這下,兒子醒了,大聲地哭了起來。兒子的哭聲像是金鐘罩,把春草緊緊地保護住。三扁頭手捂腦袋,逃走了。
春草走到大門前,見大門關得好好的。不用說,三扁頭是跳墻進來的。
春草插上里屋門門閂,抱起兒子,輕輕地拍著兒子的后背。
兒子睡著了,春草沒有了睡意,心想,三扁頭是一個有名的無賴,還沒有說上媳婦,他如果再來怎么對付他呢?
村子里的公雞唱了起來,此起彼伏。春草聽到后,心里一驚。她看一眼窗戶,是曙色將現之前的淺黑。她穿上衣裳,俯身親了親兒子。然后,她鎖屋門、鎖大門,出胡同,沿著村中大路向東走去。她要到書記家去。書記姓張,是一個女中豪杰,曾經是全縣有名的紅星公社鐵姑娘隊隊長。春草腳步加快。到了張書記家大門口,春草晃動門鼻,“咣啷啷”。誰呀?天沒亮就來!?春草聽清了,是張書記的丈夫,自己該喊三叔的。
春草怯怯地輕聲說,三叔,是我!
三叔打開門,見春草的眼睛通紅,像個鈴鐺,口氣立即軟了下來,說,是春草呀,快進來吧。
春草走進院子。三叔又把大門關上,插上門閂。
三叔把春草讓到堂屋后,知趣地走開,說,我去收拾灶屋。
張書記披散著頭發從里屋走出來。春草急走幾步就撲通跪下,雙手抱住張書記的雙腿,哭著說,嬸子,救我!
張書記身高一米七五,在男人堆里也是一個大個子。
春草的哭聲讓張書記的眼睛有點兒發紅。她雙手拉起春草,溫柔地說,別哭了。
張書記坐在一把椅子上。春草站著獨自抽噎。張書記的口氣就嚴厲了,說,不要哭了,坐下說事。
春草害怕了,怕嬸子一煩之下,不管她的事了。于是,她連忙坐在一把椅子上,把事說完。
張書記聽了,像男人那樣把右手放到下巴上。她沉思一會兒,說,你不用害怕,有我呢。這樣,你馬上回家,抱著兒子回娘家去,找個理由跟你婆婆說一聲,住上半個月,到時候,趙王河的清淤就完工了。
春草點點頭,匆匆離去。
張書記走到灶屋門前,對丈夫說,你去找三扁頭,從后門進來。
吸三袋旱煙的工夫,三扁頭跟著張書記的丈夫從后門進來。離得老遠,三扁頭看見張書記陰沉著臉,兩道目光刀劍似的向他刺來。三扁頭的雙腿發軟,好不容易挪到張書記近前,身子搖搖晃晃。
張書記猛地站起,手掌狠狠地打在三扁頭的臉上。三扁頭身子歪了幾歪,險些摔倒。張書記左手抓住三扁頭的衣領,一提、一放。這樣,三扁頭就像一塊爛泥似的倒在了地上。
張書記手指三扁頭,厲聲說,反了你了,竟然敢跳春草的墻頭!
三扁頭渾身篩起糠來,吞吞吐吐,說,春草她,她……
別說了!張書記大吼。我保證給你找個媳婦,但你得答應再不去騷擾春草。
三扁頭一聽,不再那么害怕了,說,好的,書記放心,我答應。
你想找個什么樣的?
三扁頭沖著張書記正兒八經地磕了一個頭,額頭猛觸硬地,發出聲音。他抬起頭來時,頭上已有了幾個血點。
張書記看到了,無奈地搖了搖頭,說,你走吧,還是走后門。
張書記簡單地吃了點兒飯。然后,她扯開大步,向趙王河仝村工地走去。初升的太陽照在張書記的身上,影子貼地相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