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流成河

付群華

我在一條河面前停下了腳步。

陽光下，它在靜靜地流淌，像一條綠色的緞帶，無聲無息地伸到遠方的天際，直到與遠天融為一色。

寬闊的河面上一覽無余，偶有一兩處水中高地，上面或生長著茂盛的水草，或有三兩棵生機勃勃的小樹，在視線中越發挺拔俊朗；萬道陽光灑落水面，如數不清的碎銀不停地跳動、閃耀，直至我瞇上了雙眼，它們歡欣著，向我奔涌而來。

這一刻它們沒有說話，我卻仿佛聽到了它們在我耳邊的細語，聽到了它們的輕吟慢誦，聽到了時光的腳步在這里留下的鴻爪雪泥，聽到了歲月的大門輕輕啟動細數過往；這一刻它們沒有說話，我卻分明看到了它們匯聚成了密密麻麻的字句，用細密的牙齒向我緩緩敘說著歲月的滄桑和遠去的過往，用質樸純真的文字清晰地留下時光遠去的印記，用雪白的浪花輕吟人世間的寒來暑往，四季更迭，在一滴滴水光閃耀中告別蒼茫的遠古，漸漸融入青山綠水之中，漸行漸遠……

我凝視著它，內心如一塊石子扔進平靜的水面，泛起了陣陣漣漪。

它是我家鄉的河，它有一個好聽且朗朗上口的名字：碧流河。

碧流河，在水量最集中的區域，它如一條虬龍，在遼南大地舞動。而那些大大小小的河流分支，正如虬龍的毛細血管，遍布遼南大地，也滋養了遼南大地。

碧流河地處千山山脈余脈東側，地勢由東北向西南傾斜，它的源頭在遼寧省營口市蓋州東部萬福鎮的新開嶺。這里的山水既不失南方的溫婉，又不失北方的雄闊。其獨特的地理位置造就了這里獨特的風光。碧流河從這里流經萬福鎮，這便是碧流河的上游，中游由萬福鎮流至普蘭店市匯入碧流河水庫，下游從碧流河水庫經過墨盤鄉流經城子坦匯入大海。

我家距離萬福鎮二十多公里。距離村莊不到五百米的地方，一條不起眼的小河從村南潺潺流過，流過每個清晨暮晚，流過每一年的春夏秋冬。春天，河面上的冰剛開始解凍，我和小伙伴用石頭把冰砸開，看著河水歡快地流動，我們心里充滿了快樂。更高興的是，那些大小不一的河卵石下面常常會給我們帶來意外的驚喜，也許是一條大魚，也許是一只蝲蛄（又稱東北小龍蝦）。我們抓了它們回家，放到罐頭瓶里養起來，看著它一天天長大，最后再把它放回河里。

夏天雨水多，陽光足，正是女人們洗洗涮涮的好季節。母親就和鄰居的姑姑嬸子們把拆下來的被褥拿到河邊來洗。

中午吃過飯，母親收拾好碗筷，顧不得上午農忙的辛勞和午后的困倦，端起早晨就泡了洗衣粉的衣物、被子的盆，來到河邊“搶占”最好的洗衣服的地方。那里，水勢平緩，適合洗衣物，河邊一塊塊光滑的青石板便是天然的洗衣板。

我常跟在母親身后，或幫母親端裝衣物的小盆，或提著棒槌，或拿著肥皂，頂著烈日來到河邊。

河水悠悠，洗衣聲伴著光滑木頭棒槌的搗衣聲在河邊此起彼伏，響了整整一個夏天。

偶爾，我也在清清的河水里洗我的長發。又黑又長的頭發漂在水里像閃亮的緞子，河水映著我的身影。洗完頭發，我站在河邊，涼爽的風拂來拂去，頭發很快就干了，夏天像風一樣轉瞬即逝。

秋天，雨季遠去，河水漸漸淺了，魚蝦可以藏身的地方也越來越少。夏秋兩季肥美的水草喂肥了河里的魚蝦，這是我和小伙伴們收獲魚蝦的好時節。

吃過晚飯，我們帶著手電筒和燈籠，懷著激動的心情來到河邊，尋找魚蝦們慣以藏身的地方。它們喜歡藏在水流平緩的大石頭下面，秋季的河水冰涼刺骨，一束束燈光照亮水面，驚擾了安眠的魚蝦，水底瞬間變得渾濁，魚蝦們四散逃躥。

我們掀起一塊塊大石頭，石頭下面，或是一窩魚或是一窩蝦，也許是幾只蝲蛄。還沒等它們逃命，就被我們用兩只手捧起。看著手里的魚蝦們慌作一團又無法逃跑，我們哈哈大笑。

冬天到了，河面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我們坐在冰車上從河床高處一路滑向低處，伴著歡呼聲一路前行。有時候夏天雨水少，冬天河道里結冰很少，無法滑冰，我們就忍不住想象著從前雨水豐盈河水嘩嘩流淌的日子，不勝懷念。

我問母親：這叫什么河？

母親說：這條河沒有名。

我問：它往哪里淌？

母親說：它往鎮上淌，再淌到很遠的地方。

清澈見底的小河彎彎曲曲，河水蹦跳著繞過數不清的河卵石一直向遠方流去。我的目光追隨著河水望向遠方我不知道的地方，心里充滿向往和期待。

后來，我來到鎮上的中學讀書，學校旁邊有條一碧如洗的大河。同學說，這就是碧流河，這里匯集了方圓幾個村莊的河流。我恍然大悟，原來家鄉河流的終點便是碧流河，村里的河流是碧流河的分支。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真正的碧流河。顯然，它比家鄉的小河要大得多，也寬得多，水勢也更浩大。一座大橋橫跨東西，橋上人來人往、車水馬龍，橋下碧水如瀉，一直流到遠方的碧流河水庫。

清朝末年，我的祖輩從山東蓬萊闖關東，一路輾轉來到遼南。那個偏僻的山村吸引了祖輩的目光，那里山清水秀人煙稀少，一條小河繞村而過，看上去是個好地方。于是祖輩就選擇在那里扎根落戶，繁衍后代，那就是我的家鄉。那條繞村而過的小河澆灌了家鄉的莊稼、田園，哺育了我們家族幾代人，滋養了遼南這片土地上的靈魂。

落日的余暉傾瀉在瓜紅果綠的小院里，映在枝繁葉茂的銀杏樹和掛著紅燈籠一樣的石榴樹上，映紅了日夜流淌的潺潺的河水，直往碧流河而去。

讀書期間，每到周末閑暇時，我和同學們會到碧流河邊洗衣服，或者吟誦幾句各自創作的詩歌，唱《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河水碧波蕩漾，晃動著我們青春的身影。

若干年后，也許是命運的安排，也許是緣分注定，我在鄰市安家落戶。雖然我離碧流河的地理位置遠了，但我與碧流河水更親近了，因為我們這座城市每天的生活用水都來自碧流河。

看著清澈的自來水，我在想那條小河流過我家門前的情景，想起當年我在水中和小伙伴們戲耍的畫面。

時光荏苒，我已人到中年，而河水依舊。我只有回老家路過鎮上的時候，才能近距離接觸碧流河，看看這條養育了我的母親河。

碧流河還像從前一樣流動不息，可是不知為什么，我卻覺得它又和以前不一樣。無數個夜晚，我仿佛聽到了碧流河嘩嘩流動的水聲，聽到了它的綿綿絮語，它在我耳邊的嘆息如高空的風一樣倏忽而過。

那一段時間，河道變窄，隨意挖取河沙遺留下的深坑……碧流河的累累傷痕令人觸目驚心，河水失去了昔日的清澈，它依然嘩嘩流淌，卻更像在嗚咽。我黯然神傷，心如被嚙噬般難受。再回老家時，遠遠躲開碧流河，固執地不去看它。

又過了幾年，家鄉的城市建設中，環保力度不斷加大，人們把目光投向了碧流河，生態修復、河道清潔，為傷痕累累的碧流河開出了一劑劑良藥；愛心人士數十年如一日義務看護著碧流河，清理河邊的垃圾；河邊的荒蕪景象不見了，人們栽上了樹苗、種下了花花草草。渾濁的河水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清澄的河水。

經過持續的整治和管理，碧流河已經恢復了昔日的清澈，河兩岸的垃圾沒了蹤影，河水一如往日歡快地流淌，岸邊不乏垂釣、散步和露營者的身影，一排排挺拔的樹苗傲然挺立在河兩岸，它們像一個個忠誠的衛兵，日夜守護著碧流河，守護著家鄉的山山水水。

我按捺不住內心的激動和喜悅，急忙驅車回到家鄉，來到碧流河畔。

遠遠望去，群山如龍，碧水如練。碧流河如一條玉帶飄舞在遼南大地，哺育著萬千遼南兒女；它灌溉著沿河兩岸的土地，為城鄉發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登山遠眺，碧流河九曲盤旋旖旎蜿蜒，分明是一幅巨型的山水畫卷。

此時，一幕幕往日情景浮上我的心頭：小時候家鄉小河陪我度過十幾個春秋冬夏，青春年少時，我在碧流河邊吟誦涂抹稚嫩而青澀的詩句，如今來自碧流河的自來水讓我的生活充滿陽光和幸福……

它們幻化成一幅幅質樸的畫面在我腦海里不停地變換，又像一句句長短不一的詩行，在時光的打磨中，看似冷峻卻飽含著對歲月的滿懷深情。它們是遼南大地別具風情的記憶，記載了人世間生生不息的歲月；它們是波瀾壯闊的時代寫真，讓這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時刻定格；它們是大自然與人類和諧相伴的范本，見證了人類對大自然的感恩與敬畏。

一水澄澈，綿延不絕。

澤被百里，碧流成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