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瓔
晨光透進簾幕,明暗交集,嶄新的一天。慢慢轉頭,夢中出現的那個人余香不在。他吃力地調動手指,捏起一根長發絲,細看,深深地聞,腦海為之一振。她已經離開家一年零九十九天。
緩慢伸展手臂,握拳、張開,空氣如水,握不住,光線穿透指縫晃在臉上。
林嫂昨晚備下的早餐,用微波爐熱了就可以吃。微波爐輕輕的嗡嗡聲在屋子里盤旋,微波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可以把電磁能轉變成熱能。他奇怪地笑,若自己是微波,會變成什么?
前日秋涼,院中的楓樹葉落了一地。那日,單位的大姐和小女生湊過來,幫他從手機圖片中挑選衣服,他買了深灰色外套,穿上能襯托出皮膚的白、頭發的黑、淡淡的憂郁。憂郁包裹了他的全身,令他們琢磨不透。他像一名紳士,來去無傷。
林嫂有時粗心,忘記了他吩咐的活兒,他坐著指揮林嫂,這兒需要重新打掃,那盆花要多澆點兒水,喂魚不能過量,用小羹匙的三分之一……林嫂一定不理解,明明自己隨手可做的事情卻偏偏雇人來做。
他開車去上班,手握方向盤,手感還在,腳踩下去,力道也不錯。路上的車流和人流各奔東西,城市的色彩被他的車沖開。開車的人能主宰方向,方向似乎和命運有關系吧。
他看上去氣色很好,他跟每一個遇見的人打招呼。單位大姐調侃他:“趁高興,給你介紹個對象!”他轉身出去,到黨辦預交了明年全年的黨費。他回到辦公桌前盡量細致地處理技術圖表。這些精細的工作會給單位掙錢。他的工資很高。喝茶,悠閑的狀態,小女生過來打量他,說他很精神。
他給林嫂打電話,告訴林嫂把家里的取暖費、水電費繳齊,下午務必把房間打掃干凈,晚上準備一桌酒席,十菜一湯。湯一定要做他老家那種酸藕湯,十個菜四葷六素……晚上家里來客人。大姐和小女生驚訝地瞅著他,覺得他很開心。
中午去單位食堂吃飯,他坐在大伙中間,默默享受熟悉的美食。“今天的芹菜炒粉條好吃!”他跟別人夸贊,還多吃了一個雞蛋。
沒等下班,他提前走了,這不是他往常的風格。大家知道他今晚請客,笑著和他道別。他把車開進樓下洗車行,一陣熱火朝天地噴洗。他把駕駛室里懸掛的菩提手串送給了洗車行老板,上次老板曾說過也喜歡菩提手串。他們認識多年,他是老主顧。
車變得嶄新锃亮。他穩穩地完成了倒車入庫的操作,車停在車庫里的那一刻,他扶在方向盤上,望著外面的水泥墻體和路面。甬道里沒有別的車,他享受獨自的靜謐。
哥幾個都來了,喝酒猜拳,鬧騰得歡。他時而參與,時而靜靜地看。他和他們的距離如此近,又如此遠。
他們提起他小時候的外號“立志”。他是全班考得最好的一名,上大學、讀博士、掙大錢、住大房子、雇保姆。為了這頓飯,他付給林嫂雙倍工錢,外加一年工資預付款。他們提起他的女人,說她結婚了。他不解釋,細細品紅酒。他提議,沒事時,哥幾個常回鄉下看看不愿意進城的爹娘,誰先回去就幫著看看他的爹娘。他們相約在老家的蘋果樹下再聚。
他喝多了,趴在酒桌上,他們不知什么時候已經互相吆喝著離去。他又去喝酸藕湯。湯涼了,他酒醒了,但是,他還是站不起來。
嘴里的那片酸藕嚼了又嚼,他的舌頭似乎變小了,吞咽費力,咽不下去。他不想有一天自己的身體被插上管子往胃里輸送營養液,爹娘守候床前,背過身他們卻偷偷落淚。
他是一個漸凍癥患者,在還沒有完全喪失機體功能之前,他想把一切安排妥當,然后像鳥兒飛翔一樣,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