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歡記事

十七落渝

第一次見到合歡時，我還是個孩童。在去上小學的路上哭天喊地，最后被外婆一邊罵一邊拎到那棵樹下：“莫哭啦！下學你還在這兒等著，我來這兒領你。”

她嘴上罵我，目光卻極溫柔。我相信她總不會不要我，只好抱著合歡樹干望著她離去。忐忑不安地捱到放學時，我透過木框窗子向外張望，她的身影果真出現在合歡樹下，正搖著蒲扇坐在馬扎上同其他老太熱鬧地聊天。我松了好大一口氣，抓起書包向她跑去。她便一手搖著蒲扇，一手牽著我，說這合歡最近正在花期，叫我多去樹下轉轉，撿些開得好的，沒被人踩蔫的合歡花，小心地裝進書包里，回家時帶給她。

我受了她的囑托，一下課就往合歡樹下跑，落了滿地的合歡花是須狀的，像天上的神仙手里拿著的拂塵。合歡花又紅，抬頭望時，整棵樹像傍晚的太陽要落下時燒了滿天綿綿的云。

外婆說合歡花能安神，所以她堅信合歡花開時必得給最掛念的人趕做一只香囊。哪怕我年紀小沒心事，外婆也真真切切地擔心著我這小小的身體會壓不住沉重的夢。于是她把縫好的香囊掛在我床頭的掛鉤上。我問外婆：“那你自己呢？”外婆就滿是無所謂地擺擺手：“老太婆一沾枕頭就能睡著，不做夢啦。”

她掛念著我，我也掛念她，于是便把那只漂亮的香囊偷偷摘下來，壓在外婆的枕頭下面，拂塵般的花像莊嚴的守護神，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外婆的呼嚕聲里。

那誰來守護我？我心想，如果我做了噩夢，就大喊一聲：“外婆——”

她定會來保護我，就像天上拿著拂塵的神仙一樣。

六七月開的合歡花送著一屆又一屆的學生離去，很快便輪到了我。我自認已長成了大姑娘，能一個人去離家很遠的初中。這回輪到我囑咐外婆：“我要去上寄宿學校啦，不用你再來合歡樹下接我，你在家可要照顧好自己呀！”

那時我還不知道外婆已經慢慢老了，她的身形開始佝僂，步伐也逐漸蹣跚，聽了這話也只是慢慢地將蒲扇放在一邊，喃喃地說：“去吧。”

我有些不舍，于是決定每周都去學校的公共電話亭搶一次電話，打給外婆，陪她聊天，可我只堅持了兩個月。我到底長大了，同學們嘲笑的話——“你都這么大了還黏你外婆啊”刺痛了我，青春期朦朧的自我意識又想要覺醒，卻偏向了斜的軌道，竟讓我覺得如此依賴外婆，是不利于我獨立長大的。

我便沒有再那樣頻繁地打電話給她了，也自然不知道她是如何呆坐在寬大的椅子上，手里把玩著那只已經沒有香味兒的合歡香囊，守著家里的座機一整天，可卻總也等不到我的電話。

我總是覺得，我不需急著陪她，反正以后有很多機會。我有的是像小學時那樣的日子，同她一起去撿合歡花，然后順理成章地在路過小賣鋪時，向她討一塊糖吃。

而時光哪會等人啊，等著等著，她早已到了走不動路的年紀了。

我剛去上初中時，外婆托人往院子里種了一棵合歡樹，可那合歡樹長得太慢了，直至我高二時才有了要開花的兆頭。合歡樹長大了，我也長大了，外婆卻變老了，像秋天過后花謝了又落光了葉子的樹，光禿禿地抵御著寒風。

她確確實實已經老了。

沒法領著我帶我上下學，甚至沒法坐下來踩著縫紉機縫制香囊。平日里，她守著那棵沒長成的合歡樹的時候更多。她坐在椅子上曬太陽，卻不像10年前，能在合歡樹下同別人熱鬧地聊天，等著我從教室里跑出來牽她的手，把撿來的一書包的合歡花交到她手上。

我也再沒時間趁著短暫的周末回老家看望她，那時我沒日沒夜地準備著人生中最重要的那場考試，堅信高考完我便有充足的時間回去陪她。那會兒正好是六月，我也大約能見到外婆種的合歡樹第一次開的花了。

我在忙碌不堪的考試中以此慰藉自己，支撐我熬到考完的那天沖上回老家的車，瘋狂奔馳在趕不上夕陽落山的路途中。

可我哪里知道……那一路上母親總是欲言又止，直到我沖進寂靜的老院，大喊了一聲：“外婆！”可無人應我，連同那棵本應該滿樹瀲滟的合歡樹也不知所蹤。母親沉默著站在我身后，等我跑進屋子又落寞地走出來時，她才輕聲告訴我，外婆已經不在了。

她是4月末離開的，那時離高考只剩一個多月了，別人問她還有什么要說的，外婆只是笑著說：“可不要告訴小渝，要影響她考試了。”

于是，她便握著那只干癟的合歡花香囊，在沒見到第一次開花的合歡樹搖曳的枝葉聲里，平靜而長久地離開了人間。

合歡樹也跟著移植到了她的墳邊，守著那一方空曠而寂寥的夜。6月里，第一次開出了花。

拂塵般的花像位莊嚴的守護神，寸步不離地守護在外婆的長眠里。

時至今日，我仍然無法原諒中學時期的自己，若我能時常打電話給她，時常回老家陪她說話，她會不會少受一些思念和寂寞的折磨，多添幾分晚年的幸福來？

我又閉上眼睛，去回想那些拂塵般的花兒。我慶幸始終沒收下外婆的香囊，否則守護神會壓住我沉重的夢，我便再也沒辦法夢見故時的合歡和外婆的笑顏了。我那遙遙遠去魂牽夢縈的舊時光啊，我滿懷虧欠而再不能相見的外婆。

請你，再一次坐在合歡樹下的馬扎上，出現在外孫女孤獨的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