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 隼

☉南 翔

“媽媽，媽媽……”

母親在廚房準備午飯，猛然聽見有人在叫媽媽，一把關了水龍頭，側耳又聽得一聲真切的呼喚。她甩甩手，掀起門邊的擦手巾輕輕拭干，悄無聲息地走到客廳。她四下張望，門是虛掩的，沒有外人，鄰家的一對兒女都上幼兒園了。那是豌豆叫的？豌豆立在客廳的陽臺上，一心盯著靠東墻的鳥巢，并沒有回頭找媽媽的意思。可如果不是他在叫媽媽，又會是誰呢？

兩只紅隼倏忽而至，其中一只雄鳥還帶著傷。豌豆原本散漫而難以聚焦的目光，頓時全部傾注在兩只紅隼身上。此刻，媽媽見豌豆不停地舔手指，猜測他在擔心紅隼的食物不夠吃。

母親明白了，說道：“那你準備一下，下午我們去外面挖點兒蚯蚓回來，給它們解解饞吧。”豌豆轉過臉來，給媽媽一個難得的向日葵般的微笑，這便是兒子能捧出來的最高獎賞。他重重地“嘿”了一聲，這才跑開了。

只因他給了一個笑臉，媽媽心里瞬間有了暖意，叮囑他去洗手。他居然也應了，跑去衛生間，很快傳來嘩嘩的水聲。洗了手，媽媽瞥見他沒有到客廳的沙發邊去取遙控器看動漫，卻進了書房，打開了畫筆盒，鋪開了畫本。

豌豆是四歲時被歸到“星星的孩子”一類的。自打豌豆確診孤獨癥之后，媽媽就在求醫問藥的途中，辭去原本薪酬還不錯的一家會計師事務所的職務。原因有二，一是實在沒有精力和時間在照拂一個特殊孩童的同時，再去面對繁忙的工作；二是豌豆爸爸在一家上市公司做中層，疫情之前，去香港的時間多，香港與深圳一橋之隔，朝發夕返，疫情之后，爸爸不用常跑香港了，在深圳的時間多了。但爸爸后來開始較為頻繁地出差，乃至每次出差的時間悄然延長，那是在屢屢求治而豌豆的表現不得寸進之時。

猝然感覺到這一點，豌豆媽媽曾一度失眠。好在爸爸雖在家的日子少，但錢每月按時打到媽媽卡里。那是一個在深圳還算耀眼的數字，不僅能讓母子衣食無憂，且能助力豌豆前往各地尋訪一些知名與不知名的康復機構。只不過這種訪治的熱情，初始幾次是三個人，后來更多是母子同行。

這兩只鳥兒是在一個雷雨天倏忽而至的。凌亂的陽臺上，有一只矮胖的白底粉彩舊花盆，欲棄未棄，因為豌豆曾經拿著畫筆在花盆上胡亂涂抹，媽媽不忍隨手扔掉兒子最稚嫩的畫作。花盆里塞著兒子一張又一張撕碎的畫紙，恰恰是這些綿軟的碎紙，成了一對鳥夫妻溫暖的避難所。

家住坂田，母親曾帶豌豆聽過福田中學教生物的田老師的講座。只要是有關鳥兒、森林、海洋生物、浩瀚星球之類的內容，不管是聽一堂科普課，還是看一冊繪本，豌豆大都能坐得住。她把陽臺上鳥夫妻的圖片發給田老師，田老師辨識道：“看上去像紅隼！這是一種猛禽，雖然個頭不大，卻是食物鏈頂端的掠食者。只不過這種猛禽很少到城市人家的陽臺來寄居，或許這就是一種緣分吧，跟你兒子的緣分。”

待到兩只紅隼不停地從外面銜來樹枝、草莖乃至碎布墊窩，一家人才頓悟，它們確實是想在他們家的陽臺上安營扎寨。準確地說，是一對紅隼夫妻選擇了豌豆家陽臺上的一只廢棄花盆，作為它們倆生蛋、抱雛的溫床。這種城市不多見的猛禽，為何不選擇茂密的林子、蔥郁的山嶺，而選擇一戶無法驗證安全感的人家，貿然作為棲身之所？

還是豌豆眼尖，指著其中一只紅隼連叫了兩聲：“翅膀，右邊！”爸爸媽媽循聲看過去，過了一會兒，才看清那只體形略大的鳥兒——后來發現它是雄鳥，右翅不大得勁，匍匐與飛翔還算順利，在起飛和降落之時，它的右翅略帶拖曳，收束也比左翅慢兩三個節拍。

兒子每次都是很不情愿地跟著爸爸走進書房。這天，爸爸見他對數學、語文都心懷恐懼，就問他寫大字行嗎，豌豆點點頭。爸爸側身去準備氈墊時，豌豆去挪動桌邊的端硯，不小心硯臺摔下來，砸在爸爸的左腳背上，爸爸哎喲一聲痛呼。豌豆嚇得臉色發白，捂住雙耳逃跑了。

如果說此前父親對一個行走在康復道路中的兒子的信心，已如深秋后的黃葉日漸飄零，這次被硯臺砸腳——這可不是一般的砸，腳面骨三處粉碎性骨折——則成了父子關系的一個重要拐點。父親在家養傷的那個月，性情變得非常急躁。他越想拉豌豆過來，豌豆離他越遠。即便叫他送一雙拖鞋來，他也沒有反應。

母親看不過去，半是安慰半是埋怨道：“他是被自己的錯誤嚇到了，你一發脾氣，他就更加害怕。對他只能安撫，順著他?！备赣H搖頭說：“養一個缺胳膊少腿的孩子，我無怨無悔，可是帶一個心靈沒有回應的孩子，一個不懂喜怒哀樂的人，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永遠，我可真是受不了。”母親的臉瞬間陰了，轉身道：“老天是有眼的，我就不信，我們窮盡所有，始終不放棄，換不回他的喜怒哀樂！”

兒子見媽媽過來想看他的繪畫，便快速合上畫本，俯身壓住，像有什么秘密不能讓他人窺破。越是這樣，媽媽越要看，佯裝奪取，兒子就抱著畫本跑了。媽媽作勢要追，他就一邊跑一邊笑。媽媽最喜歡的就是聽他的笑聲，看他的笑臉。他躲在一張椅子后面，把畫本高高舉過頭頂，媽媽快速用手機給他拍了一張面部的特寫?？粗难劬Α⑺男δ槪瑡寢屜耄@跟任何一個高高興興上學去的孩子有什么兩樣？

媽媽答應下午帶他去挖蚯蚓，豌豆午飯吃得又快又專注，還把一盆冬筍炒肉片推到媽媽跟前——這是母子倆都愛吃的一道菜，如果父親在家，那就是一家三口共同的愛好。

母親說：“豌豆多吃點兒，吃飽了，下午才有力氣干活兒?！蓖愣裹c點頭，“嗯”了一聲。豌豆快速吃完一碗飯，放下碗筷，到陽臺邊撿拾墻邊立著的一把小鋤頭、一把小鐵鍬，放進一只塑料桶里，接著嘟噥了一句：“齊了?！?/p>

是為了感謝媽媽帶他去挖蚯蚓嗎？母子倆出門前，豌豆忽然端著畫本給她看。媽媽看到，一幅畫的是紅隼媽媽在孵蛋；還有一幅畫的是五只小雛鳥在巢穴里朝天伸展出粉紅的小嘴，爭搶著紅隼媽媽從外面銜來的一條蟲子；再有一幅畫的是紅隼爸爸耷拉著右翅，在一旁昂頭守護著母與子。

母親夸贊畫得好，又說：“做五個孩子的媽媽太累了，好不容易找了一條蟲子，自己不舍得吃，也不夠五個孩子吃。所以，我們豌豆就要幫助它們，對不對?。俊?/p>

豌豆昂起頭道：“挖好多，媽媽吃，爸爸也吃?！?/p>

母親一愣，恍然道：“對的，紅隼寶寶吃，紅隼媽媽吃，紅隼爸爸也吃！”

午飯后，小睡了一會兒，母親睜開眼，豌豆已在床頭輕手輕腳地盤桓。誰說孩子啥都不懂？心里有事，他就一直惦記著，再也睡不著了，可又怕吵著媽媽，不肯叫嚷。母親趕緊起身，穿了外衣。母子倆攜帶工具，下到負一層，啟動了一輛銀色的車。兩人開車上路了，母親還沒有想好到哪里挖蚯蚓。

車子駛過幾棟碉樓的那一刻，豌豆忽然叫道：“菜地！”果然，路邊有幾棟碉樓，碉樓下參差立著幾棟客家老屋，環繞老屋有一片綠意濃濃的菜園子。老屋前是一大片水泥地，方便泊車。兩人從后備廂取出盛著小鋤頭和小鐵鍬的桶子，母親心里有些嘀咕，不知人家會不會讓咱娘兒倆過去挖土呢？

母親先把桶子放在車子后面，牽著豌豆往前走，見一溜老屋大都門戶未開，便朝一個在門口坐著的長者走去。問過好之后，母親簡單說明來意：家里養了鳥兒，沒吃的，超市買的鳥食不大肯吃，愛吃蚯蚓、螞蚱，所以帶兒子到菜地來看看，不知道好不好進去。打攪您了。

老人家重聽，意思該是明白了。總之，他側耳聽聽，又不時看看母親身旁一臉天真的豌豆。他身旁還有一個比豌豆小幾歲的女孩，一頭濃密的黑發梳成兩個朝天小辮子，兩只眼睛又黑又水靈。老人嘴里咕噥著，朝菜地努努嘴，那就是沒問題的意思了。

母親鞠躬致謝，牽著豌豆去拿車后的東西。小妹妹也蹦蹦跳跳跟過來了，還叫了一聲：“哥哥，我幫你拿桶子好嗎？”豌豆一把拽出桶里的兩件工具，將空桶遞給了小妹妹，想了想，又把小鐵鍬給了她。兩手都是物件的小妹妹高興地說：“謝謝哥哥?！边@幾聲哥哥叫得母親心花怒放，心想，豌豆要真有這么一個可愛的小妹妹做伴就好了，一個孩子太孤單了啊！

兩個小朋友配合得真好，一個埋頭挖，一個低頭撿——很多女孩都怕這種軟體蟲子，小妹妹卻一點兒不怕，只要哥哥挖出來，她就快速撿起來扔進桶里。

兩個小朋友邊找蚯蚓邊聊天。小妹妹嘴貧，問得多；小哥哥答得簡單，卻也有問必答，交談中還提到紅隼。相比而言，在父母面前，他的言語可是吝嗇多了！母親躡手躡腳，生怕打斷了他們倆的談話。她抬頭看看一會兒藏在云里、一會兒露出臉來的日頭，真希望這樣的時光走得慢一些，再慢一些，她好細細品味兒子再正常不過的思維與表達。

兩個小朋友樂在其中之時，母親唯一要提醒他們的是別挖到菜秧子，挖過的地方都要平整好。

日頭偏西時，兩個小朋友的臉上紅撲撲的，頭發被汗水沾在了額頭上。走出菜地，跺跺腳上的泥土，一起走到老屋前。老人家滿臉慈愛，已經備好茶水給客人喝。

喝了水，母親拿起鋤頭和鐵鍬；豌豆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唇，提起桶子，還沒轉身，小妹妹大聲說：“我要去你們家看紅隼！”豌豆一愣，看看媽媽。母親笑笑，朝小妹妹招手說：“好啊，我們住坂田，離這里也不遠。下次請你爸爸媽媽帶你過來玩??！”

上車以后，豌豆一直沒講話。車進地庫時他嘟噥了一句：“下次，她就看不到了?！蹦赣H問：“為什么？”豌豆說：“鳥大了，就飛了。”

剛進屋，母親就接到一個電話，是田老師打來的，問及紅隼的近況。聽說他們備了蚯蚓，便提醒豌豆母子，受保護的野生動物，是不能人工投喂的。聞聽此言，母親和豌豆都有些沮喪。田老師安慰道：“紅隼的捕食能力和自我修復能力都很強，餓不到的?！蹦赣H把手機靠近豌豆，田老師大聲道：“豌豆乖，不用擔心，紅隼是屬于天空和森林的，讓它們自由自在最好。”豌豆咧嘴笑了。

等母子二人走到陽臺那里，發現紅隼爸爸和紅隼媽媽正在喂孩子，它們面前竟有十幾只蟲子，應該都是剛捉回來的，看來紅隼的生存能力真的很強。

大概是下午挖蚯蚓勞累了，豌豆晚飯也比平時吃得多。飯后，豌豆又去書房了，繼續摸畫本、取畫筆。母親在廚房洗碗搞衛生，出門扔了垃圾回來，書房里毫無動靜。她走進書房，豌豆已經趴在桌邊睡著了。母親輕輕從他肘邊抽出畫本，這是兒子的新作：一只大鳥嘴里銜著一只蟲子，另一只大鳥在一旁側臉看著它。嘴里銜著蟲子的大鳥，右翅挓挲著，旁邊寫了五個字：爸爸喂孩子。

母親一手捂著嘴，眼里和喉嚨，頓時有幾股熱流同時洶涌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