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的話

☉徐國能

蟬叫了，夏天來了。

夏天的白晝是這么燦爛，夏天的夜晚是那么旖旎，六月的世界神秘地切換了天色與風向，還有一些人淡淡的人生。我歡樂的回憶，幾乎都融入了夏天的光影：小學最莊重的畢業典禮、海浪潮濕的氣息、聯考后松了一口氣的長假、熱浪撲面的愛情和約會、樹蔭下的閱讀沉思、長途旅行與旅程中靜謐的黃昏、婚禮的鐘聲、午后的夢……這么多美好的事，幸福已滿溢生命的酒杯，就像夏日，無處不流淌著如蜜的金色艷陽。

但我不能忘懷的，是初次對夏天的知覺，是蟬聲。到了五月，校園里蟬聲稀稀拉拉并不引人注意。到了六月，隨著高年級練習《驪歌》的合唱，鳳凰樹上的蟬聲和火紅的鳳凰花燃燒成真正的烈夏，國語課已上到最后一課了，數學課的習題簿也快寫完了，怎么還不放暑假呢？窗外是無垠的藍，一切都顯得好遙遠。

盼到了暑假，爸媽規定一天要讀一首唐詩。七月雨后的黃昏，讀到了“倚杖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是啊，滂沱的西北雨一停，夕陽照滿大地，是父親下工回家的時刻，也是蟬聲重燃的時刻，再晚一點就是蛙鼓了，雨后、黃昏、等待歸人的心情，這首詩是好的。到了九月開學前，讀到了“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道。出塞復入塞，處處黃蘆草。從來幽并客，皆共塵沙老。莫學游俠兒，矜夸紫騮好”，這詩對我來說太難了，不過八月蟬鳴，確實切合時景，尤其是那個“空”字。沒錯，蟬鳴的夏天實在是很空疏的，我不知道是因為單調的蟬聲令人無聊，還是因為蟬鳴急切，更襯托出一種疏懶的假期心理。

一季的蟬都在說些什么呢？詩里面提到很多：“露重飛難進，風多響易沉。無人信高潔，誰為表予心。”原來蟬有許多高潔的思慕，卻得不到世人的理解。蟬不斷地告訴失意的詩人，其實寥落與幽獨，正是人間最耐品嘗的況味。這些話，我默默記在童年的心里，卻是近來才慢慢聽見，漸漸理解的。

暑假已至，我牽著女兒在校園里散步，原本充滿廊廡的笑語，應該也追逐著我年輕時夏日追逐過的世界遠去了，校舍空成一種心意。暮色里蟬聲如雨，還是那樣清切。四歲的女兒問我，蟬都在說些什么呢？我說和我們一樣在說童話故事吧！是什么故事呢？

我握著她的小手緩緩走進蟬聲里，那樣幸福的雨水打濕我的心，是什么故事呢？我驀然想起剛上中學時，音樂老師教過的一首歌：“夏天一到，我就悄悄地想起，茅屋旁的池塘，晴朗的天空，清晨濃霧照著翠綠的山峰，水田里的秧苗，小小的山岡。每當芭蕉樹要開花時，一朵朵含羞地開在幽靜的池塘邊。金黃色的夕陽西斜，晚風輕輕飄。多迷人的光景，難忘的回憶。”唉！年年歲歲，蟬說的應該就是這樣的故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