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綸鵬

紀錄片《棒!少年》于2020年年末上映,取得了“雙八”成績——票房近800萬元,豆瓣評分過8.0①。該影片聚焦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貧困少年,他們在困境中堅持小眾的棒球運動。這個題材很容易走進體育片慣有的悲情、苦淚、熱血的泥潭不能自拔。《棒!少年》的導演許慧晶規避這種類型套路與情感陷阱,于是他選擇了主題和藝術上的貼近和深入,使電影在一定程度上完成了類型上的“雙重顛覆”:既避免了商業體育片的“感官爽片”(feel-good)和“圓滿結局”(happy-ending),又改變了大多紀錄片在影像、敘事、風格上的沉悶和單調。
所以,在創作理念上,電影嘗試向國際主流紀錄模式靠近,回歸本土,拒絕獵奇,轉向普通人的故事與內心。而這也印證了“紀錄片的文化使命在于記錄、思考與對話”[1]。這種對個體命運的觀照,在競技和日常之間的微妙平衡,以及對作品審慎的自省與節制構成了這部棒球電影的“記錄性”與“傳播力”。在2023年剛發布的《中國電影國際傳播長效影響力研究報告》,《棒!少年》意外上榜“國際傳播長效影響力排名前50的中國電影片單”[2],這不禁令人好奇為何一部相對小眾又不熱血煽情的作品如何能在中國電影對外傳播中取得如此佳績?通過分析其在IMDB以及歐美流媒體平臺Youtube上的表現以及和國內外體育紀錄片對比后,我們發現其成功的國際傳播在于類型創新、題材“越界”,中國內涵、國際手法以及藏宏大于個體、寓傳奇于日常。這些經驗對于中國體育片的“出海”和“出圈”都是極其重要的啟示。
一、《棒!少年》的類型突破
聚焦中國女排精神的《奪冠》是體育片的代表作,其藝術特色以超燃的訓練、比賽、個性化女英雄(郎平)來“承載歷史”[3]與構建“民族精神”[4]。棒球,在中國則并不是一個時髦的運動,記錄一群“棒球野小子”的《棒!少年》吹來了一股野蠻生長的氣息,真實到鏡頭前的畫面觸手可及,人物和情感的誠摯撲面而來。觀眾的共識是,“一部紀錄片的‘戲劇性絲毫不遜于任何劇情片”[5]。
《棒!少年》聚焦一群來自全國各地的困境少年,他們被選進北京市郊一個愛心棒球隊,跟著70歲的傳奇教練——“師爺”從零開始學習打棒球,他們不僅學會了棒球,而且還學會了人生。人物是問題少年野孩子,背景是貧困與家庭分裂,主題則是棒球訓練與比賽,導演許慧晶選擇了主題和藝術上的貼近和深入,用一個個靈敏而細膩的小故事把棒球少年勾勒了出來。無論是在人物塑造、故事設定、視聽語言、情感表達各個方面,《棒!少年》都在一定程度上實現了對商業體育片和傳統紀錄片的雙重顛覆與超越。
在人物塑造上,采用的是劇情片“典型人物”手法。小雙、大寶、李海鑫等少棒隊球員都曾引起導演組興趣,但“都不能將整個故事線串起來,他們都已經適應了球隊的訓練生活,每天的生活按部就班,沒有足夠的戲劇沖突。人物塑造缺少一位真正的‘男一號,而馬虎的到來打消了他們的顧慮。”[6]所以,小雙與馬虎兩個主角、兩條線索,以及背后兩個家庭,都代表著棒球隊和中國當下其他貧困少年的成長煩惱。來自五湖四海的貧困少年,每個人都不一樣,又都缺少愛和物質條件。馬虎會在同伴洗澡的時候故意關掉熱水,會和隊里年紀大些的孩子爆粗口、動手干仗;小雙貌似懂事,實則一切都壓在心里,唯一的一次情感宣泄是在國外比賽輸了之后的嚎啕大哭。這些原生態的生活、比賽捕捉又讓電影在戲劇性之上保持了紀錄的真實、可感、親切,從而完成了觀眾與人物的共情。
鮮活、真實的人物奠定了《棒!少年》的故事基礎。電影沒有刻意拔高,也沒有去虛偽地“燃”。整個情節就是圍繞著棒球隊點點滴滴的成長來設計的。馬虎是典型的“刺頭”,桀驁不馴,渾身帶著一股野氣,這也許是西北大漠教給他的生存法則,但他身體條件好,天生不服輸的勁頭正是這支有些膽怯的隊伍所需要的;而孤兒小雙同樣有股蠻勁,其實這里的孩子大多是這樣,但卻因為長期的懷疑和沒人關心而變得敏感不自信,作為主力投手的他壓力之下會不敢打,甚至動作變形。但這些故事的細節均來自導演扎實的跟組——和“孩子們”打成一片,甚至一起玩游戲:前期一年多拍攝,中期兩三年“差不多一個月去一次(球隊),平均一次以14天為限”,后期剪輯用時半年。[7]認真的態度和精神成就了電影在情節上的可看性,也保持了真實與生活氣息。
電影在視聽語言上的特點更加突出,作為第14屆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紀錄長片”,《棒!少年》擺脫了國內很多民間紀錄片“長鏡頭手法”、官宣紀錄片中“宏大敘事傳統”、單一機位線性敘事的方法①,而是采用劇情片常有的多機位拍攝,交叉蒙太奇剪輯,運用特寫、大景深、空鏡、運動鏡頭等景別與手法,以及馬虎自己演唱歌曲帶來的氣氛渲染。以“多機位為例”,《棒!少年》前后有6個攝影師,拍攝手法和導演之前相對的寫實風格并不一樣。在采訪中,許慧晶自述:“這個項目有它的特殊性,一般情況下,我們是有兩個機位。因為以前我都是自己拍,拍攝習慣了,我經常也會拿一個機子,自己好像安心一點,所以有時現場會有3臺。另外,運動和比賽的時候最少需要有4臺到5臺從不同角度來拍攝。”[8]這就能打破一個人、一臺機制造多機位的假象,做到盡可能還原現場,增加立體性,不僅擴展了創作邊界,也打破了類型的束縛。
最后,在情感表達上,電影成功回避了商業體育片中常見的煽情,也克服了紀錄片中慣有的沉悶單調,貫穿始終的是“要打球,先做人”精神氣質以及對人物、故事和情感的真摯。比如為了讓觀眾在情感上認同兩位小男主,《棒!少年》在藝術上選擇貼近,加上紀錄片比較特質的手持鏡頭,人物的一顰一笑都完全展現在大銀幕上。這種逼近、逼近、再逼近的實踐卻神奇地將馬虎、小雙和觀眾緊密聯系在一起,同呼吸,同哭泣。
二、《棒!少年》國際傳播啟示
《棒!少年》的“反類型”、故事化處理、鮮明視聽語言下突出的人物張力讓這部電影不僅在國內取得“雙八”成績,而且也在國際傳播上獨辟蹊徑,出人意料地得到了海外觀眾認可。在2023年4月初新鮮出爐的《中國電影國際傳播長效影響力研究——2022年度中國電影國際傳播調研報告》(以下簡稱《報告》)中,《棒!少年》神奇上榜“國際傳播長效影響力排名前50的中國電影片單”。②《報告》的課題組建模考察了海外IMDbPro(影視專業研究數據庫)中1900年到2022年5月超5000部電影,并給出了前50部國際傳播長效影響力的中國電影,《棒!少年》以22.41位列第47,排名前后不乏《頑主》(1989)、《林家鋪子》(1959)、《大象席地而坐》(2018)這樣赫赫有名的藝術片和商業片。如此國內相對小眾的影視作品,在國際傳播卻韌勁十足,總結其經驗得失對體育類型片乃至中國電影的國際傳播啟示都有重大意義。
中國的體育紀錄片在新世紀可謂蓬勃發展。CCTV-5成功推出了《體育人間》這檔紀錄片節目;隨后北京先后獲得2008年夏季奧運會和2022年冬季奧運會舉辦權,由此掀起了體育類紀錄片的兩波高潮,涌現出《筑夢2008》《我們的奧林匹克》《鳥巢》以及《冰雪道路》《粉雪奇遇》等一批高質量紀錄片。雖然這些紀錄片逐漸“摒棄以‘成績為主、為‘政治服務的創作模式”[9],逐漸回歸到體育精神內核,但藝術表達手法還是以宏大敘事、賽事主題、主流體育為核心,過度宣揚“文化優先”和體育競技,在國際傳播上并沒有體現出其應有的效果。
對比《棒!少年》和上述體育紀錄片在歐美流媒體平臺Youtube上的數據,我們就能發現彼此并沒有太大差距:《棒!少年》(Tough Out)兩款不同預告片就分別有2700條播放量、25個點贊,以及1800條播放量、16個點贊。由于海外版權的原因,正片在愛奇藝的海外播放量暫時或缺,但其他個人頻道分享的全片在Youtube上有2600條播放量、40個點贊。
為什么小眾題材的《棒!少年》能從大制作、大主題的同類型中脫穎而出,并在國際影視市場為中國贏得一席之位?通過比較閱讀、研究發現,其成功的在國際傳播是由于其類型創新、題材“越界”,中國內涵、國際手法以及藏宏大于個體、寓傳奇于日常。第一就是類型創新、題材“越界”。據研究,起源于美國的棒球傳入中國比日本還早10年,但卻因強大的華夏民族傳統,只在少量的租界城市零星開展,最典型就是上海、香港[10];新中國成立后,棒球作為競技運動在50年代曾蓬勃發展,并被納入社會主義專業體育范圍,后因為國際風云變幻,逐漸消失在大眾視野,但其與國家軍隊訓練、統一戰線、大國外交之間有千絲萬縷的關系。[11]棒球雖然在中國普及度不高,但在東亞、北美、拉美都有眾多愛好者。《棒!少年》選擇一個看似小眾、實則國際化的運動入手,不僅僅有歷史敬畏的內容,更是克服了傳統作品大多只關注中國“強項體育”的類型弊端。題材上的大膽“越界”——更加國際化、年輕化,保證了電影在國際市場上的認可度。
但如何將一個國際流行的體育運動中國化,或者中國式棒球如何吸引海外觀眾,這也是個關鍵問題。對比近年來屢獲國際大獎的有中國元素或華裔導演執導的體育紀錄片,例如反映四川拳擊故事的《千錘百煉》(China Heavyweight,2012)、美籍華人金國威導演的《徒手攀巖》(Free Solo,2018),以及華裔劉冰導演的《滑板少年》(Minding the Gap,2018),《棒!少年》和這些優秀作品的共通之處在于兩點:其一是立足本土故事,充分展現一國一地的特殊氣質和體育精神;其二是都注重劇情和探險,敘事策略是小說式的,即具備劇情片敘事的諸多特征,而非普通體育紀錄片說明書式或獎牌榜式的講解。回到《棒!少年》本身,電影能通行海外贏得贊賞的關鍵在于其用國際通用流行手法,拍出了中國味道的棒球運動和棒球小子。
最后一個成功啟示是藏宏大于個體、寓傳奇于日常。《棒!少年》電影中段有一場戲令人印象深刻:教練帶著孩子們來到上海,參加強棒簽約儀式,即“棒球天使救助計劃”;另一邊馬虎因搗蛋被留在了北京,對著鏡頭自我介紹:“來自十字路口,走丟了。就讓愛心棒球基地的人撿到了”之后又回到簽約現場,“棒球是一個以家為核心,以回家(回本壘)為目的的運動。這些孩子未來會有自己的家,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家,那就是國家。希望這些小孩子在未來戰場上為家而戰,為國而戰”。孩子們身著棒球服,齊聲朗誦《少年中國說》——“中華少年,頂天立地當自強。故今日之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電影雖然聚焦一群棒球小子,但個體、家庭、民族完成了敘事和情感的有機融合;在類型顛覆之外,影片還做到了不掩蓋貧困、不粉飾問題、不刻意虛情、不回避歷史。馬虎、小雙等少年就是因貧困而走丟的孩子,他們都來自偏遠山區,家庭破碎卻都團聚在棒球周圍,棒球運動改變了他們,改變了命運,[12]他們的目標雖是奪冠,戰績卻并不理想,因為中國并不是傳統的棒球大國,少年們基礎并不強,去國外交流也是一敗涂地,但意志和斗志卻一直昂揚。影片結尾采用開放結構,沒有拔高、點燃,或者像一般體育片一樣以決賽去帶動情緒,北京訓練場地被拆、小雙抑郁退隊回到家鄉、馬虎唱著《再見》也前路茫茫……傳奇復歸日常。
結語
紀錄片《棒!少年》回歸本土,強調故鄉,尊重歷史,拒絕獵奇和催淚,轉向普通人的故事與內心,并不把勝利或失敗當作廉價的感情陷阱,同時“少年中國說”帶來了強烈的家國意識。最關鍵的是電影的自省與開放,其明白作為紀錄片所能展現的人物、命運的有限,了解棒球運動雖然在中國是小眾但在國際卻多地流行,也明白類型電影的限制;更知道棒球雖然可以改變命運,但貧困、失親、離鄉是更宏大的社會問題。這些可貴的精神、可愛的人物都被影片采用體育紀錄片的國際手法去演繹,用故事化形式去表現,最終才有了國際傳播的長效影響力。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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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黃會林,許瑩,郭欣煒.中國電影國際傳播長效影響力研究——2022年度中國電影國際傳播調研報告[ J ].現代傳播(中國傳媒大學學報),2023(01):44-54.
[3]左衡.新主流大片的一次“內卷化”生產——評影片《奪冠》及其制造模式[ J ].當代電影,2020(11):41-44.
[4]李春雷,王玉迪.身體敘事下中國體育電影的民族精神建構研究——以《奪冠》為例[ J ].電影評介,2020(19):13-16.
[5]豆瓣評論[EB/OL].(2020-07-30)[2023-03-28].https://movie.douban.com/subject/34930862/comments?sort=new_score&status=P.
[6][8]陳志敏.淺析紀錄片《棒!少年》的人物形象塑造[ J ].北方傳媒研究,2021(05):69-72,80.
[7]豆瓣電影.“導筒”對導演許慧晶專訪[EB/OL].(2020-08-05)[2023-03-28].https://movie.douban.com/review/12775803/.
[9]王靖恪,顧春先.我國體育紀錄片的特點、問題與創新路徑[ J ].青年記者,2022 (16):93-95.
[10]Ryan Hutzler,“The Next Frontier: China”[EB/OL].[2023-01-15].https://sabr.org/journal/article/the-next-frontier-china/.
[11]沙青青.在新中國打棒球:一項體育運動的境遇變遷及其多重角色[ J ].中共黨史研究,2014(02):45-54.
[12]林莉麗.《棒! 少年》導演許慧晶:潛心創作努力生存,中國電影報[N].2020-12-17(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