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王 孌
中國藝術精神與中國古代哲學思想有著十分復雜而緊密的聯系,而道家哲學思想對中國藝術產生尤為深遠的影響。彭吉象著《中國藝術學》中這樣寫到:“......中國藝術中的神、意、氣、氣韻、意境等,統領這些范疇的則是道。”道,是天地萬物的本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章,論道),道是世間萬物運行的基本規律。藝與道結合的美學思想,生于天人合一的哲學背景之中,在道的這種樂韻之思里,中國音樂竭力追求創作者的內在精神與自然萬物的自然融合,而這種融合體現的是一種生命的氣韻。所以,但凡中國古代藝術大家,都必經此路,主客冥合為一而自喻適志,與環境、與世界,得到大融合,得到大自由。
道家哲學的這一韻致決定了道家之于藝術的地位,尤其是其引領之功,而二胡及阿炳之《二泉映月》恰恰是這一功用的合理詮釋。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眾人之所惡,故幾于道。”(八章,修身)水和萬物共存與萬物共生,最接近“道”。二胡在中國傳統器樂合奏中不可或缺,展現了中國音樂的獨特魅力,二胡作為中國傳統民族器樂與中國精神共存,與中國音樂共生,在中國民族器樂中最接近于“道”而存在,其自身也極具道家音樂美學的內質。
道崇尚自然,認為藝術反應的對象應自然、純樸,具有不加粉飾的形態和不受干擾的真情;在藝術風格上,則表現為平淡自然,渾然天成。二胡的材料為純自然的物質,其特質本身體現著音樂與自然之關系是無上“自然”的。并且,從二胡的演奏對象看,感動人心的演奏多出自無爭無求的民間藝人,如華彥鈞,劉北茂等。“絲不如竹,竹不如肉。”是中國對美的聲音的判斷。認為由氣息和自己身上的天然樂器——嗓子共同完成的聲音才是最美的,這也體現了道家價值取向,自然天籟的聲音才是最美的。二胡的氣韻也最接近于人聲,則最能合道的標準。劉天華先生的座右銘為:“抱樸含真,陶然自樂。”足以體現出他于自然之樂的追求。
老子以“氣”為天地萬物之本源,然后生陰陽進而產生宇宙萬物。而莊子更認為“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聲,……”(莊子.至樂)莊子把“氣”視為一種無處不在的物質形態。莊周的“氣”具備了老子思想里所沒有的靈動性,這種靈動性就是演奏中極為重要的呼吸感,具體而言,在樂句的起承轉合及其銜接、轉折、低音、重音等,都需要呼吸感的運用,對呼吸感掌控的是否到位,決定了演奏效果是否自然、流暢。更為重要的是,在二胡演奏華麗曲段時,呼吸感的運用可以增加氛圍,類似于小說的“懸念”,留下無盡的空白讓聽眾默默回思。“意到氣到,氣到音到”即是演奏二胡的理想狀態,明代琴家徐上瀛也指出:“興到而不自縱,氣到而不自豪,情到而不自擾,意到而不自沉。”
道以“虛”為本,貴無輕有,認為“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虛實相生,有無相成,是萬物充滿生命力的源泉。正是在“虛”“實”的相互運動轉化過程中,賦予中國藝術靈動、活潑的生機。虛實相生是二胡演奏中重要的表現手段之一,二胡這一典型特征,可具體體現在王國潼的《漢宮秋月》中,他在演奏中,運弓力度輕重交錯、剛柔并濟,從而在最大程度上表達了古代宮廷嬪妃所面臨的恩怨情仇。另外,二胡演奏中“虛按指”的方法也給人造成一種似斷非連、余音繚繞、意猶未盡之感,有如白居易“此時無聲勝有聲”的弦外之意境。剛柔相濟,虛實相生是二胡中常有的藝術表現手法,使有限的音韻表現出無限的“情思”。
“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莊子·齊物論)“天人合一”是中國道家哲學、美學思想的終極追求,它強調了人的生命精神與自然、宇宙的統一。在老莊看來,“自然”是生命價值的本質,是真善美的本性,真善美的生命價值統一于“自然”。“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世間萬物皆有生命之“氣息”,體現了生命的境界和格調。
二胡演奏之境界,當能夠自如的控制掌握全身力量,動作不僵硬而趨于自然,便到了第一境界;如果能夠和二胡“合二為一”,手中樂器能夠自如表達情思,則到了第二境界;在演奏時,若能成功進入音之聯想的境界,音符不再是簡單的音符,演奏者本身好似也忘其自身,這又高一境界;如再能夠通使靈魂自由暢游在古今之境,用音樂傳遞古人之感和今人共感,如此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之境界,令人神之向往;如果能再進一步打開宇宙之間信息交流的通道,那么最終就悟到了“道”的本質。著名二胡大師閔慧芬的演奏聲情并茂,她演奏越劇改編曲《寶玉哭靈》讓人感動的掉眼淚,她說:“演奏時意念從未間斷,樂隊一起引子,就仿佛看到寶玉向我奔來,與我融為一體。我不知道我是寶玉還是寶玉是我。”有如此意念,便能與天地宇宙相為一體,進入真善美的境界,獲得身心的自由。
《二泉映月》經久不衰,歷久彌新,無論聽多少遍都耐人尋味,正如小澤征爾所說:“這樣的音樂應該跪著聽。”《二泉映月》早已突破紛繁的現實而與天地共生,宇宙共存,真正進入“致虛極,守靜篤”之境界。所以《二泉映月》不僅是華彥鈞的人生寫照,也是能代表中國音樂之精神的作品。
音樂理論家沈星揚博士在紀念阿炳百年誕辰之際,發表了《從阿炳作品中看中國音樂的藝術道路》一文,他指出:“我們太把他想成身世可憐的民間藝人,忽略了阿炳體現的中國文化精神,阿炳體系為中國文化的高度體現,阿炳的藝術成就見諸中國音樂思想、作曲及演奏三個方面的高度結合。中國今后的藝術道路還取決于我們對中國文化及中國音樂藝術的了解。” 實則,“歷史的加工”不利于認識真正的阿炳以及他的音樂,我們應該從真實質樸的音樂中了解這人們所謂的“悲苦”之人,感受他真正的人格精神。
藝術心靈的誕生,在人生忘我的一剎那。當瞎子阿炳雙眼相繼失明,淪為街頭藝人以乞討為生之時,也許才開始真正的人生。他已然超越了生死,塵世的一切得失善惡、利益沖突都隨光明世界的驟然退卻永久消逝,阿炳的靈魂隨著那永不停歇的音樂一并自由暢游在天地萬物之中,一無所有的他已然擁有所有。這樣的阿炳無疑最接近于“道”,這樣無欲無求,質樸自然,逍遙自由,虛靜無為的阿炳以自己的人生詮釋生生不息之“大道”,早已進入“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而阿炳的人生之歌——《二泉映月》也是天人物我合一的“大道”之樂。阿炳不厭其煩的拉著他的這首“依心曲”,嘈雜的只有塵世的聲響,他的心獨屬那悲哀卻平靜的曲調。
空明的覺心,容納著萬境,萬境浸入人的生命,染上了人的性靈。所以周濟說:“初學詞求空,空則靈氣往來。”“靈氣”來自于“空靈”的境界,只有感悟到萬物的生命本源——靈魂的時候,才能夠感悟到藝術之本旨,音樂之內涵,《二泉映月》便是這個境界的具體寫照。該樂本無名無姓,不過是后來者的添加,雖然有“泉”有“樂”,極大的揭示了該曲的“空靈”,實則,該曲本身的“無名無姓”才是最本質的“空靈”之境界的體現。其實這首曲子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屬于無標題音樂,這首曲子中既無“泉”也無“月”,有的只是阿炳的人生喟嘆。也許,“無題”才是最好的標題,“無便是有,有便是無”,“道即是空”“道法自然”“無生萬物”,或許這首屬于阿炳的“依心曲”本該無題才最合乎“自然”。更重要的還是心靈內部的“空”,精神的淡泊,是藝術空靈化的基本條件。飽經磨難的阿炳也許已然大徹大悟,無欲無求,心靈早已釋放,進入“空”的自由境界。
聆聽阿炳1950 年的錄音,沒有當代演奏家詮釋這首曲子的那么多多余的情感,阿炳通過音樂而表現自己的隱痛難言卻是平靜的,但細細品味,音樂蒼涼中見挺拔,凝重中見剛直,蘊含大氣樸實的美,這種美無疑是“大美”,如同莊子所言:“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莊子·知北游)這不正是人生的廣大、深邃和充實嗎!
中國山水畫能很好地表現中國藝術之美感,其趨向簡淡,然而簡淡中包具無窮境界。阿炳的這首“依心曲”《二泉映月》樸實的旋律卻蘊含著深邃的感情。

譜例1:
這是樂曲的引子,一聲飽含深情的嘆息,短短的一句引子道盡了人生的酸甜苦辣,盡顯世態炎涼的蒼涼之感。樂曲一開始就深沉而飽含激情,作者思緒萬千,心潮起伏,仿佛在追憶往事,撫傷自憐,使人聽后久而不能平靜。
譜例2:

這是樂曲的主題音調,在整首樂曲中以變奏的發展手法,共呈示六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情思。
主題的第一次呈示,欲揚先抑,和前一句哀傷的感情形成對比,力度以“mp”呈現,心緒緩緩道來,旋律呈現為波浪形,內部充滿了豐富的情緒變化,展現作者雖凄苦卻不甘消沉的倔強性格。主題的第二次呈示,力度為“ff”,旋律柔中帶剛,情緒更加飽滿,是對人生感慨后的隱藏于心的不甘落沒的復雜心情。主題的第三次呈示,感慨于顛沛流離的生活遭遇,將所有的愛恨憐怨都聚結與他那止水之心境,人到無私心自寬,這也許是阿炳對自己身世遭遇的寬慰。主題的第四次呈示,阿炳慷慨激昂和不屈不撓的與命運抗爭,發出內心的吶喊后陷入深深的迷茫和無力回天的挫敗,還是回到冷酷的現實,則是一聲長嘆,此時便多了些許安靜和從容。主題的第五次呈示,這句樂曲高潮前的呈示是筆者認為最富有感情的,力度為“ff”,仿若是對自己一生的回顧,冷暖心酸無人能懂,只有自己獨自品嘗其中的滋味吧,是啊,有誰能懂呢?主題的第六次呈示,力度又回到”mp”,樂曲高潮后的呈示無疑是最感動人心的,既然無力回天,那便平靜的接受,真所謂柔腸百轉,欲訴無言!
譜例3:

作為全曲的最高潮部分,已經能夠充分感受到其感情如千川之瀑布,其恍然間傾瀉而下,氣勢滂沱。而該處作為全曲音的最高之處,更加要求演奏者對氣息調節的掌控度,其聲音要求氣息凝結而噴發,曲調的高潮要以演奏的情緒化為烘托,方能展示出理想的效果。
譜例4:

高潮過后,音程以兩個八度大幅度下跌,造成一種從懸崖陡壁跌入萬丈深淵的氣勢,好像從炙熱的激憤中突然拉回到冰冷的現實生活中,其強烈的對比,足以給人一次心靈上的震撼。這幾個小節要演奏得安靜而柔腸百轉,欲訴無言。
譜例5:

此時的音樂已變得柔和而朦朧,有種幻想般的感覺,阿炳憧憬未來,向往美好的生活,這才是完整的、真切的阿炳。
譜例6:

樂曲的末尾在詢問的音調中結束全曲,好像在問蒼天,為什么愚賢不辨。貧富不均?這幾個音要演奏的耐人尋味,音色逐漸透明、縹緲,弱至無聲。好似一句亙古的疑問,引發世人的思考。隨著余音的消逝,一切都歸于“無”,進入老莊虛靜空無的逍遙世界,答案已然不再重要。
唯有感悟到“無”,當而就能知道“有”,有“虛”,方能體味到宇宙萬物的“實”,之后萬物世界的靈氣和生命的價值才能顯示出來,所以說“真力彌滿”,則“萬象在旁”,“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新。”(王羲之)
莊子說:“澹然無極而眾美從之。”(莊子·刻意)道家所追尋的是淡然無極、返璞歸真、回歸自然的境界。現今,現代化科技的發展,促進了人類文明的進步,但人類卻忘乎自然,忘其本真,亦而失去其“根”。中國音樂自古追求“大音希聲”“天籟”之境界,更重視人與自然之融合。當代作曲者在創作時,是否更多附庸西方音樂的作曲技巧,而忽略內心本質的聲音,忽略音樂根植的文化。音樂表達情感,如《樂記》所言:“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感于物而動,故形與聲”。當音樂變為商品之時,物性終會取代人性。
老莊為肇始的中國道家思想以其空靈、虛無和自然成為人類文化史上能夠永存且不可復制的“玄妙之思”。尤其是強調大道混溶而天成,萬物皆歸于自然的“道法自然”,讓工于雕琢的音樂恍然失色,而他強調“希聲”于內心的法則,更把音樂的藝術美學提高到了無上的境界。這便是“聽之不聞其聲,視之不見其形,充滿天地,苞裹六級。”音樂之美應該是自然的、精神的、純粹的美。人類應該回歸,回歸于最初人與自然和諧共處的有機統一的天地,但回歸卻不是倒退,它本身應是人性的自我超越。音樂更應該是一種流連忘返、沉迷陶醉的精神境界,這種境界是人內心情感的真實流露,是對大自然生命精神的體驗,對美的把握和感悟。當人的精神進入“虛靜”之境界,便會體會到《二泉映月》所蘊含之“大道”。
是故,大道之樂,希音于天地之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