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魆
創作是一種必要的幻覺。它比其他職業更需要一個比喻,將這種幻覺轉化引導成一種可感知的實體或者行為,以便分析其實質。這么做,是因為對創作這類虛構活動感到不自信嗎?難道創作就不能只是創作本身?仿佛隱晦之物需要將自己偽裝成流行之物,以便伺機傳播?我不想完全否定以上的疑問。創作是一個空瓶,里面裝滿了一枚枚寫著目的的硬幣,無論是為了實現野心,還是揭示欲望,還是誓以藝術之名,拯救大眾的良心。
我最初往這個空瓶里投入的那枚硬幣,正面寫著“突圍”,背面寫著“傷口”。二〇二二年,有很長一段日子,寫作停滯而怠倦,我又開始記錄夢境。創作是自動的虛構,夢境則是半自動的、代償性的虛構,后者帶來的啟示形如微物,潛行無聲。世上有兩類人,對夢境的利用達到了化虛為實、無中生有的地步,第一是各類創作者,電影、文學、音樂和繪畫,第二類是我未曾見過、但相信其詭秘直覺的占卜者。其中一個夢境可以拿來解釋這枚硬幣的正反面:
“一場無情血腥的戰斗在夢中上演了。參戰雙方是一群與我同齡的年輕人,武器形式是多樣的,日常諸物都能成為奪命的工具。但我沒有參與戰斗,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戰斗結束后,我對人們產生了懷疑。他們當中任何人都可能是參與者,無論他們出于任何理由參戰,在我看來,他們的雙手同樣沾滿了鮮血。正當我處于這樣合理的懷疑中時,一顆速度緩慢的流彈擊中了我的腹部。這顆流彈從早已結束的戰斗現場射出,一直伺機而動,直到我親臨現場時,才射中我,將我這個旁觀者變成參與者之一。夢具有奇妙的止痛作用,卻不能阻止傷口流血。我捂住腹部的傷口,卻又忍不住打開手掌,觀察鮮血從指間流淌的模樣。我逢人便向他們展示我的傷口。這是暴露傷口的怪癖嗎?卻那么令我自豪。前面走來一位大人物,我猜他是那場戰斗中的將軍。于是,我急不可待地向他展示我的傷口。將軍的表情令人很難猜測他的實際態度,或許是無動于衷吧。我身體還有多少加侖血液可流,供我向他展示我意外得到的榮耀呢?我是一個傷兵,我從這場戰斗中負傷了。但我只是作為一個旁觀者,卻要向將軍展示我不經過戰斗而得來的傷口,妄想得到功勛,是多么可恥的虛榮啊!我不是憎恨所有參與戰斗的人么?于是,在將軍的鄙視眼神中,我一路逃跑,卻繼續一路逢人展示我流血不止的傷口,堅信死亡將賦予我最后的榮耀。”
該怎么解讀這個夢境?它與創作有何關系?似乎沒有唯一的分析邏輯。但相似之處卻是無法被掩埋的,那就是展示傷口,換取虛榮的榮耀。創作是一場戰斗,目標是在生活里突圍,突圍結束后,我們多么虛榮啊,向人們展示我們從生活惡戰里負傷留下的傷口。那些鮮血,是文字,是光影,是顏料,是音符,創作者向觀眾暴露他們形狀各異的傷口,換取理解、同情、愛和支持,或者只是孤絕地宣示:我的傷無法治愈,你們無能為力,只需注視或鼓掌。
我也曾這么孤絕地宣示,在小說里展示一道又一道不知從何而得的奇異傷口,也許來自死亡,來自時間,來自懷疑。動物被動地負傷后,尋求自愈,無非是休息、舔舐和喝水。只是人類怎么那么奇怪,有時候會自尋死路,再表演絕處逢生,然后將這種來自地獄般的經驗以藝術之名公開展示。觀眾對此忍不住垂淚、憤慨、感懷,明明沒有經歷過類似的事件呢,卻也能共情。共情是一種致命而高貴的缺憾,人類的精神中多的是自戕因子。我們是那么相信以藝術之名展示出來的種種幻覺,有時又化身夢中那位鄙視一切的將軍,視那些虛偽的藝術為無物。
寫作停滯的那段時間,我尋求幫助,向朋友展示我身上的某種傷口,它們名為“妒意”和“惡意”,一團畸形的混合體。我嫉妒所有在藝術中取得了自由與成功的人;惡意也來自自由與成功,它們嘲諷我這個處于困頓中的人。我向他人解釋一種來自深處的妒意和惡意,袒露外界反饋的傷害,任由它們經歷一次外在的消化、揉捏和分析。承認這兩者,是艱難的第一步。尼采說,有機界不存在遺忘。有機界積存了我對經歷的消化。
維勒貝克不完全認同,但不得不承認洛夫克拉夫特的存在方法:我們需要至高無上的解藥來對抗任何形式的現實主義。超現實和表現主義散發迷人的氣息,神秘和不可名狀是活著書寫時探尋的空間。維勒貝克在傳記結束時寫道:洛夫克拉夫特成功地將對生活的厭惡轉變為積極的敵意。偉大的情感,諸如愛、仇恨、妒意和惡意,無論好與壞,作為樸素真誠的作品的先決條件,它們需要放置在極端的發生器上進行化學反應。但平庸與麻木這樣的情感,與之是無關的。生活的意義似乎在于維護日常,同時等待偉大事件的降臨。創作是迫不及待地先去描繪偉大事件的結構。藝術創作與克蘇魯神話同樣行走在瘋狂與失智的邊緣。人類的活動只是宇宙運行的佐料,藝術創作是這類佐料中的高級配方,是用以裝飾的、闡述的,是重復湮滅又反復組合的電子活動的一輪輪詐尸。在創作里選擇情緒是自我閹割,所有情緒有其合適的位置。那么,元素周期表應有一個容納情緒帝國公民的開放版本,如落棋一樣寫上所有情緒的具體性質。洛夫克拉夫特看不到事物以其他形式存在的理由,于是在混沌中創造了低語的舊神,震懾冥頑不靈的現代人,閃爍一團連群星也因此黯淡的耀斑。洛夫克拉夫特為我們制造了一種崇高體驗,一種只有沉默巨物降臨時,我們才能因看到自身渺小而獲得的體驗。
創作《暗子》時,我未曾料到結尾會出現崇高體驗。孫圣西誕生于黑暗虛空,一生困于劇院,這世上沒有他的位置。他嫉妒外界所有人天生的自由。世界越是存在自由的可能,對他反射的惡意越是強烈。他的心靈傷口是什么造成的呢?可以說是沒有的,也可以大而無當地說,正是世界本身。要從這種焚燒靈魂的妒意和惡意中脫身,唯一的辦法只能是為自己創造另一個藝術世界,供自己的靈魂和肉身棲身。孫圣西最后以自己的形象為藍本,用紙制作了一尊巨大高聳的韋馱天菩薩雕像。他仰望韋馱天菩薩豎起那天,一種前所未有的崇高體驗俘獲了他,他終于感覺到自己成了一個全新世界的國王,自己同時是國王唯一的子民。
我非常珍愛《暗子》里韋馱天菩薩的形象。它在現實里的靈感來源,是我記憶深刻的一段經歷。高三某日,從宿舍望出去,我在北嶺山頂峰上看到了一座未完工的巨大建筑物。它恍如一夜之間拔地而起,令人目眩神迷。起初看不清那是何物,但從半成品的外觀判斷,絕非尋常之物,后來才知道是一尊關公神像。頭部完工那天,它將矗立山巔,俯視眾生。看著它每天一點點地成形,建成那天,我遠遠地看到一個關公神像的巨大輪廓。它手中并未執青龍偃月刀,雖有些遺憾,但無阻它整體氣勢威嚴。我見證了它的崛起,也見證了它如何被摧毀。這尊神像沒能在北嶺山上俯視眾生多久,就因為被判定是違建物而被爆破拆除了。違建的頭銜為何總是在建成后才生效呢?前期搭建施工,仿佛是在悄無聲息中進行的,是一樁秘密的行動,等到建成那天,它的光輝再也掩藏不住,終于把自己暴露在世人的目光中——我當年沒有產生這樣的念頭,今日我才有足夠意識去構筑和享受這樣的一種內在邏輯。神像從建成到摧毀,人向往的某種至高之美與異世的威嚴,一種難以從普通庸常中獲取的稀有的崇高體驗,在另一種鐵的規則下不得不化為塵埃。神像的拆除,帶來了學生時代不同于考試落榜的落寞。我至今仍沉迷在那種虛空的凝視中。
然而,我在小說門類中創造的這尊韋馱天菩薩,說到底是紙做的,它到底還能佇立山巔多久呢?我的幻覺又能維持多久,還能給予我的心靈多少滋養呢?文學無疑也是一種心靈幻覺,或者說,人類的自我意識也是一種多余的幻覺,于宇宙而言,是可有可無的佐料。所幸的是,人類最擅長化虛為實,無中生有,在幻覺中創造華麗的實境,支撐自身繼續走到下一個千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