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月斌
摘要:張鴻福的長篇小說《大清王朝1860》截取了從“庚申”(1860)到“甲午”(1894)這一特定時段,述寫了那一場回光反照中的晚清“中興”,堪稱全面展現洋務運動專題史的重磅力作。小說描寫了洋務派、頑固派以及外國勢力之間的沖撞頡頏,就像盛大巡禮一般,隆重張開了輝煌的華蓋,展示了洋務派取得的巨大成果,繪出了近代中國華彩乍現的一個側影。稍感遺憾的是,就像許多歷史小說往往落入就事說事的樊籠,這部作品尚需破除“清朝故事”的迷障,走向再創時空的新生路。
關鍵詞:歷史小說;清朝故事;洋務運動;記憶重建;傘蓋式結構
一
人是歷史的孑遺,總愛回望遙遠的過去。自《春秋》《史記》《荷馬史詩》以來,無論古代的史傳、史詩、演義、傳奇還是《故事新編》《我的名字叫紅》之類的現代小說,大概都隱藏著追根溯源的種子。近觀中國當代文學創作,繼姚雪垠之后,頗有一批專攻歷史題材的小說家,如唐浩明、劉斯奮、熊召政、二月河、孫皓暉等,創作了一系列擁躉甚眾的歷史小說,張鴻福亦是其中引人注目的一位。
張鴻福擅作清朝故事。十卷本四百萬字的“近代名臣”系列作品,有如一幅格局宏闊工筆深描的近代史長卷,左宗棠、李鴻章、林則徐、袁世凱等一大批毀謗不一的風云人物,紛紛撕下刻板的臉譜,走出固化的歷史,變成了形神畢肖的現世中人。張鴻福沉潛研究中國近代史多年,既有小說家的敏銳和勇氣,又不失史家的嚴謹和公允。其作品深深植根于史實而未囿于史事,而是拆除了歷史的壁壘,擴張了小說的界限,讓久遠的舊人舊事具備了現實的映像,由此我們看到的清朝故事便不盡是苦大仇深的苦難教材,而是混同在塵埃里的光:它從百年的塵埃里來,又穿越了百年的塵埃。
最近,張鴻福的清朝故事再添新著——《大清王朝1860》(以下簡稱《大清王朝》)。這部七十多萬字的兩卷本長篇,仍是他所擅長的歷史題材,只是不再圍繞單一主角專作人物傳記,而是截取了從“庚申”(1860)到“甲午”(1894)這一特定時段,述寫了那一場回光反照中的晚清“中興”。正如美國史學家芮瑪麗所說,在國內叛亂頻仍、外敵侵擾不斷的危局中,“不但一個王朝,而且一個文明看來已經崩潰了,但由于19世紀60年代的一些杰出人物的非凡努力,它們終于死里求生,再延續了60年。是為同治中興。”1在她看來,這個百病纏身的腐朽帝國之所以沒有轟然覆滅,很大程度上取決于一些杰出人物的非凡努力。反觀張鴻福作品,從其首部歷史小說《末路王朝——中日甲午戰爭報告》到“近代名臣”系列,其實一直都在講述此類“杰出人物”的非凡故事。及至《大清王朝》,雖然“是對洋務運動的再次強調和致敬”,但其著力點仍是“推動洋務運動的前輩”2。因此這部作品既是“近代名臣”系列的續寫,又是這一題材的拓展和深化。
晚清是離我們最近的古代,也是離我們最遠的現代。如果說“洋務運動”只是一曲起調高亢的挽歌,至少那些傾力引吭的歌者唱出了現代的先聲。歷史學家通常會把1800年看作一個瞻前顧后的基點,去反思中國由盛轉衰的根源。歐美早在十七、十八世紀就完成了資產階級革命,又在十九世紀進行了第二次工業革命,那些被大清朝蔑稱為“西夷”的蕞爾小邦,紛紛走在了世界前列,成了所向披靡的現代國家。而自大保守的清朝,就像“一個龐大的‘潛水艇夾心面包”3,仍舊停滯在千百年不變的農耕時代。這個君臨天下目空四海的“中央之國”,一當遭遇亞歐大陸另一端的堅船利炮,便立刻掃地以盡,墮入到萬劫不復的深淵。可悲的是,盡管發生于1840年的中英戰爭第一次戳破了“天朝”的威嚴門面,卻沒有觸痛它麻木的神經。拖著大辮子裹著小腳的中華民族似乎并未意識到大命將泛,仍舊沉浸在自給自足的舊夢中。“所以即在危機中欽差大臣林則徐仍在吟詩,而且在賞月。”4《南京條約》的簽訂者愛新覺羅·耆英,則在給道光帝的報告中“繼續輕視西方的國體組織,將它們缺乏中國式之門面一致即當作無道德品格之證據。對中國多方面的缺陷,一字不提。”5由此看來,昏睡在萬古長夜的炎黃子孫,即使勉強醒來看到的還是一團漆黑。
世界已進入弱肉強食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時代,冥頑不靈的大清王朝卻不知道,新的國際形勢已不容它繼續關門大吉。可是“在1860年之前,北京仍在嚴陣以待,頑固地進行排外。”6結果,“《南京條約》簽訂十年后,感到更不滿意的不是戰敗國而是戰勝國。”7前者借此條約暫得安寧,并騰出手來平定內亂;后者卻得寸進尺,試圖利用條約把中國引入它們的馴化場。如此不可調和的矛盾,讓極端仇外的咸豐帝及其強硬路線的執行者再度遭受城下之辱。《大清王朝》的開篇,正是第二次鴉片戰爭中發生在北京城外的八里橋之戰。英法聯軍步步緊逼,咸豐帝逃之夭夭,僧格林沁率領蒙古馬隊殊死抵抗。盡管清兵勇敢的沖殺多令敵人嘆服,可是這一場“華夷之戰”已非血肉之軀的對決,而是兩種不同的文化、兩個錯位的時代之間發生的“兩極相聯”。可憐大清王朝,未等窺得另一極的些許端倪,早已被甩出了十萬八千里。難怪當時為《紐約每日論壇報》撰寫時評的卡爾·馬克思不無辛辣地指出:“半野蠻人維護道德原則,而文明人卻以自私自利的原則與之對抗。一個人口幾乎占人類三分之一的大帝國,不顧時勢,安于現狀,人為地隔絕于世并竭力以天朝盡善盡美的幻想自欺。這樣一個帝國注定要在要在一場殊死的決斗中被打垮:在這場決斗中,陳腐世界的代表是激于道義,而最現代的社會的代表卻是為了獲得賤買貴賣的特權——這真正是任何詩人想也不敢想的一種奇異的對聯式悲歌。”1這篇題為“鴉片貿易史”的文章一針見血地道出了交戰雙方是“陳腐世界”和“最現代的社會”,這樣的“對決”甚至毋庸過招便已決定了勝負。馬克思的言論發表兩年后,便發生了震動朝野的火燒圓明園事件。一座舉世罕見的萬園之園,被法國作家雨果所稱的“兩個強盜”,燒成了一片焦土瓦礫。名存實亡的圓明園成為中華帝國走向沒落的慘痛象征,同時也刺激大清國開始革新圖存,以應對“數千年來未有之變局”2。就像馬克思、恩格斯預言的那樣,這個“野蠻的、閉關自守的、與文明世界隔絕的”天朝帝國3,雖然像小心保存在密封棺材里的木乃伊一樣害怕新鮮空氣,但也只能死里求生,“與地上的世界接觸”4。“這個一千多年來一直抗拒任何發展和歷史運動的國家”,最終不得不“被英國人、被機器翻轉過來,卷入文明之中。”5《大清王朝》正是著眼于這場亙古未有的天下、時局之變,運用疏放通脫的筆墨,繪出了洋務運動的來龍去脈,寫出了備受鄙夷的“傲慢愚蠢的中國人”6“又愚蠢又固執的中國人”7如何不由自主地“卷入”萬國競長的世界洪流,進而化被動為主動,開啟了一條富國強兵的自強之路。從小說的兩個分卷標題《驚天變》和《挽狂瀾》,也能看出作者為這段不長的歷史創設了雄渾的格局,而從小說最初擬定的題目《補天憾》,更可想見作者試圖重述一個雖敗猶榮的悲情神話。
二
洋務運動又稱“自強運動”。“自強”二字源出《易經》(“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晚清時期的王韜、丁日昌、鄭觀應、郭嵩燾等西洋通就經常引用該書觀點,借“窮則變,變則通”的祖宗之言破除積弊成癰的“祖宗之法”。從“師夷長技以制夷”到“師夷長技以自強”,雖只二字之差,卻也說明人們不僅轉變了對“夷務”的偏見,更認識到“制夷”只是逞一時之快,“自強”方得以扶正固本。
《大清王朝》貫穿始終的主線便是洋務派奉行的自強之道,孜孜以求的自強之術。小說借奕?、文祥之口說出了“自強才有出路”8,他們認清了中國和西方的巨大差距,故能抓住千載難逢之“運會”,短短的二三十年,竟營造出了一種頗有夢幻氣質的近代工業文明新氣象。一時間,從京師到閩粵,從北洋到南洋,幾乎遍插“洋務”的旗幟,許多延及當今的政企架構、民族工業就是那樣平地起風雷,讓停留在古代的中國大步邁向了現代,雖然還只是邁出了一只腳,但是這一只腳已踹開了變革之門。張鴻福之所以寫洋務運動,正是看重了它的開創之功,他未以簡單的成敗論為其蓋棺定論,也未用非此即彼的二元論將其涂抹得黑白分明,既肯定了“洋務”之進步,亦指明了這種“進步”的不足。基于此,《大清王朝》的重心便是書寫洋務運動來之不易的工業化成就。可是洋務運動三十年,既有中西交匯,又有新舊更迭,可謂頭緒紛繁且枝杈交錯,人物眾多而魚龍混雜,面對大清王朝這樣一段晦明不清的歷史,如何進行不拘于形的歷史敘事?張鴻福似乎輕巧地跳出了“洋務運動”的一團混沌,他不是以講古的方式去附和歷史,而是把歷史事件作為敘事主體,用史實推動故事情節,在情節中凸顯人物,由此寫出了“大清王朝”那一特定階段的形影與神髓。從小說的結構形式上看,大概采用了一種綱目明晰的傘蓋式結構:他拂去了1860年的塵灰,撐開了“大清王朝”最后的華蓋——
起首第一章為傘柄,講述洋務運動的發端:1860年秋,負責“議撫”的欽差大臣恭親王奕?與英、法簽訂《北京條約》,化解了“毀城改朝”的危機,并在年底奏請朝廷設立“總理各國事務衙門”,以專門處理“夷務”,滿清政府開始與世界接軌,“洋務運動”由此拉開序幕,奕?亦取得了無可替代的政治地位,成為洋務運動的主要領導者。假如沒有奕?、桂良、文祥等人所代表的洋務派(或曰“和平妥協派”)審度“夷情”,權宜分寸,恐怕既無法與敵和解,也無法打動圣心,當然就不可能推動“洋務運動”的施行,晚清歷史上或許根本不會出現所謂的“同治中興”。臨危受命的奕?既是這一章的主要角色,亦是整個洋務運動中舉足輕重的關鍵人物。所以,小說開篇第一章如同決定全局的傘柄,支撐起了全書的重量。
第二章為傘骨,題為《政變》,敘述咸豐帝病死熱河,六歲的載淳即皇帝位,由載垣、端華、肅順等八位“贊襄政務大臣”總攝朝政,兩宮皇太后不滿其“朋比為奸”“跋扈不臣”,聯合遭受排擠的奕?發動辛酉政變(亦稱“祺祥政變”),兩宮開始垂簾聽政,改年號“同治”,大清朝進入慈禧太后專政的時代。這一章主要是講發生皇族權臣之間的政治斗爭,與全書的主題似乎無甚干系,但若去掉這一環節,大概就像一把沒有傘骨的大傘,即便那傘面多么華美也是難以撐開的。沒有“祺祥政變”,就沒有太后垂簾。沒有“同治中興”,就沒洋務運動。所以這看似無關緊要的一節,卻是承上啟下的要害所在:慈禧與奕?的聯手,朝廷對洋務派的重用,讓洋務運動具備了必要的前提,就如堅實的傘柄裝上了牢靠的傘骨,下一步就是如何裁剪鋪陳那華蓋的傘面了。
所以,其后分別展示洋務運動取得的一系列重大成果,或可看作五彩煌煌的“華蓋”:
第一部第三章首先講述李鴻章在鎮壓太平天國的過程中見識了洋槍洋炮的威力,于1865年在上海創辦近代中國最大軍工企業江南制造總局,不但生產出了具有世界先進水平的彈藥武器、鐵甲軍艦,還附設廣方言館和工藝學堂,譯出了大批外文著作,并培養了殊為稀缺的翻譯和科技人才。接下來第四章轉而講述左宗棠和沈葆禎等人,在1866年創辦福州船政局。他們聯手徽商胡雪巖加盟投資,雇傭外國人做船政監督和工程師,不僅制造艦船,還設立了船政學堂和船政水師,成為近代中國最重要的艦船工業基地、海軍教育基地、艦隊編練基地。可見第一部主要講述近代軍用工業的起步和發展。
第二部共五章則分別講述輪船招商局(1872)、開平礦務局(1878)、中國電報總局(1880)、漢陽鐵廠(1890)等重要新式民用工業和總理海軍事務衙門(1885)的創辦歷程。這部小說的“華蓋”于此完全打開。你會發現,盡管這樣的“成效”很可能只是“中華之物力”的一個零頭,但是,這零頭里卻包含了很多中華之第一。比如,李鴻章創辦的上海洋炮局、江南制造局和上海輪船招商局分別是近代中國第一家工業企業、第一家機器制造企業、第一個輪船運輸企業,他主持修建的唐胥鐵路是中國自建的第一條標準軌運貨鐵路,他創建的北洋水師則是中國第一支真正意義的近代海軍,左宗棠創辦的福州船政局是國內第一家輪船制造企業、盛宣懷創辦的天津電報局和唐廷樞創辦的開平煤礦是國內第一家電報局和第一家大型煤礦開采企業。馬克思、恩格斯曾經斷言:“以手工勞動為基礎的中國工業經不住機器的競爭。”1而洋務運動創造的諸多空前的“第一”,顯然開始打破大清國死守的產業格局,帶來了自強、求富的新氣象。
張鴻福曾表示,他寫作此書的目的,就是要為近代中國的工業革命張目,對上下求索的先行者給予褒揚。2那些第一個吃螃蟹的人誠然至今不免差評,但是他們敢開風氣之先,不啻于為中國的工業化進程放響了第一炮,挖下了第一桶金,而今,有些躋身世界或國內前列的知名企業、大學,其源頭就是洋務運動,還有人發現,有些標識為“漢陽造”的鐵軌,在經歷了一百多年的風雨之后仍在正常使用。不可否認,我們的現代生活,我們身邊的器物用具,或許就和當年的洋務運動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我們很可能或多或少地享受到了那頂“華蓋”的余蔭。正如小說結尾出現的那一片微光,《大清王朝》無疑繪出了近代中國華彩乍現的一個側影。
三
所謂歷史就是過去的事實。可這歷史就像無法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一樣,既然往事如昨,就不可能昔日重現。即便是歷史學家,他所重塑的歷史也不盡是“人們自己創造自己的歷史”3。“按原樣”恢復歷史是不可能的,哪怕它是官方欽定的煌煌“正史”。我們接受的“歷史”不過是太史公們“在現實和過去之間找到的某種平衡”4。至于歷史小說,則是作家對歷史的合法虛構,就像薩馬拉戈的《修道院紀事》、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和魯迅的《故事新編》那樣,它們與歷史的“原樣”很可能風馬牛不相及。所以,以歷史小說稱著的英國作家拜厄特就表示,“真相是一種毫無意義的概念,所有敘事都是有選擇性和扭曲的。”5小說家之所以鐘情歷史,是因為“思考歷史是一種禁忌”,這樣的寫作意味著“一種敘事能量的全新可能性”。或許正是這種禁忌和可能性讓歷史小說獲得了書寫的大自由,讓小說家得以尋求一種隨心所欲的“自我建構”。拜厄特進而認為:“寫作歷史小說的強大動因之一,是書寫被邊緣化、被遺忘的、未留下紀錄的歷史的政治欲望。”6從《末路王朝》乃至《大清王朝》一系列晚清歷史小說來看,張鴻福所寫“甲午戰爭”“近代名臣”“洋務運動”似乎算不上“被邊緣化、被遺忘的、未留下紀錄的歷史”,反而都是被正統化、被記載的、留下大量記錄甚至被反復書寫的主流歷史,從行文上看,他寫出的仍是一種史傳風格的正史化小說——不過卻是從過分臃腫變形的歷史中重新匯聚敘事能量,重新整合的另一種藝術的真實。所以我們看到他筆下的故事也許似曾相識,但那故事里的人物,又多少有點陌生,他寫的洋務運動和我們在歷史書籍、影視作品中看到的情形似乎也有所不同。由此我們發現,有些在歷史上過分顯赫的人物事件,反而更容易淹沒在過多的文獻、資料、著述乃至民間話語中,竟至喪失了本來面目。如海登·懷特所言:“所有的故事都是虛構。”1越是膾炙人口的歷史敘事有可能越是遠離真相,就像達·芬奇的《蒙娜麗莎》那樣,在舉世皆知的表層下面,或許還隱藏著難以重現的原始草稿。
張鴻福的“清朝故事”大概也是試圖剝離某些滯重矯飾的表層,揭示出一種斑駁陸離的原始畫面。所以我們看到在“洋務運動”這頂“華蓋”下,無論是高高在上的帝后王公、股肱之臣,還是義利相因的地方大員、將帥巨商,甚或是非我族類的外來入侵者、技術人員,似乎都露出了蕓蕓眾生的世間常態,這些歷史人物不盡是那種被歷史化的名人蠟像,而是充滿了煙火氣息的生動形象。
首先來看洋務運動的核心人物愛新覺羅·奕?(1833-1898)。作為咸豐帝的親弟弟,同治帝的親叔叔,慈禧太后的小叔子,這位位高權重的“六王爺”,正是通過與洋人的密切接觸,在簽了合約,吃了鵝肝,喝過香檳、葡萄酒,經過一來二去的來往交流之后,才發現“番鬼并不是那么野蠻”2,“他們絕對不是落后野蠻的夷類,其國力已經不容小覷。”3進而認識到,跟不上世界潮流就會被動受欺。只有忍辱負重,“盡量避免與夷人撕破臉,換取幾十年的和平”4,方可亡羊補牢,挽救大清的江山社稷。因此他才會權宜利弊,在步步緊逼的夷人和虛驕的剿夷派之間找到結合點,本著“外敦信睦,而隱示羈縻”的外交方針成立了總理衙門,一躍成為洋務運動中最高權力機構的首腦人物。
作者并沒有先入為主地給奕?貼上進步人士、巨眼英雄的華麗標簽,而是直接表明他本是一個死硬的剿夷派,此前老岳父桂良在天津與洋人議和,他就六親不認參了一本。一個與“夷鬼”勢不兩立的老頑固,口口聲聲“戰死可,乞和不可”,卻突然改弦更張成了主和派,擔當與夷人“議撫”的欽差大臣,以督辦“和局”,由“剿夷”轉而“撫夷”,這一轉變本身就很有戲劇性。那么這種轉變的動力來自何處?往大處說,當然是時勢造英雄,1860年的危局把無職無權的閑散親王推上了前臺。國難當頭,君命難違,作為“臣弟”的奕?只能“肝腦涂地,以紓九重之憂”;往小處說,奕?的岳父——曾和洋人多有交涉的文華殿大學士桂良以其敏感的政治嗅覺,看到了這危局中透著的“機會”,沒有他審時度勢的慫恿鼓動和大力輔佐,就算奕?勉強趕鴨子上架,恐怕也只會起于“撫夷”,止于“夷務”,不可能頂著“鬼子六”的罵名成為洋務運動的總設計師。庚申之變讓一個從沒和夷人打過交道的頑固黨變成了深受洋人倚重的外交家,擁有了前所未有的政治勢力,也讓奕?初次嘗到了大權在握的滋味。所以在歲末的“小年”之夜,他大宴賓客,答謝投身于“洋務”(也可以說是投靠到他的麾下)的同僚,其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恭親王從心底里綻出笑容來,舉起玻璃杯說:‘來來來,咱們今天不醉不歸!”1由此作者寫出了奕?走上自強之路成為洋務派、革新派的被動性、投機性,沒有人為拔高他的“先進思想”,也沒有刻意貶低他的“不良動機”,只是寫出了一個正常人的正常選擇和正常反應。
此后咸豐帝駕崩,奕?再次被排除在最高權力中樞之外,他聯合兩宮皇太后發動政變,扳倒了強大的政治對手,登上了權力的巔峰,也為洋務運動的開展贏得了政治保障。從這一次的主動出擊,可以看出奕?殺伐決斷的政治魄力,與第一次的被動上位相比,亦表明了他已在政治斗爭中迅速成熟起來。作為權傾朝野的皇叔、議政王,奕?非常懂得以退為進,借力打力。位居皇權頂端的慈禧太后原是強硬的“剿夷派”,也常禁不住奕?與外臣們一唱一和,不得不為“洋務”開路放行。
不過盡管奕?有“賢王”之譽,仍不免樹大招風,他的政治生涯也注定了大起大落。早在1865年,就被慈禧給了一個下馬威,罷去一切職務,雖然很快復職,但剝奪了議政王的名號。1873年同治帝親政時,又被革掉了世襲罔替的爵位,貶為郡王,虧得兩宮干涉,才予恢復。這讓奕?元氣大傷,“心緒很差,鋒芒盡收”。及至1884年,當奕?失去利用價值,慈禧已修煉成說一不二的“老佛爺”,她借中法戰爭戰局不利之機,發動了史稱“甲申易樞”的第二次宮廷政變。聽到風聲的奕?卻反應平淡,反勸“諸位少安毋躁”。太后懿旨將其“開去一切差使”,命其“家居養疾”。奕?率領眾人謝恩,“淡淡地說:‘諸位,該走了,給新人騰地方。此外再無一語,默默上轎回府。”2這時的奕?當已深味權謀的險惡,既然胳膊扭不過大腿,那就從容就范,保住一條命就不錯了。雖然《大清王朝》中涉及奕?的文字散布于各章,但他的政治生涯卻像一條清晰的波浪線,起起落落,興衰沉浮,都與“洋務”有關。人多知奕?是洋務運動的受益者,卻不知他也是洋務運動的受累者;他是洋務運動的引路人,也是洋務運動的犧牲品。雖然小說并未詳述奕?的榮辱得失,但也寫出了他自身的局限性,即便他在政治上有所作為,亦不過是為沒落的王朝勉強續命,尤其是一再遭到打擊之后,他更是成了慈禧的貼身奴才,幾乎再無建樹,洋務運動亦隨之走向終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