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苑珊



2023年的夏天,當刺眼的眼光直射著利物浦的斯坦利碼頭,藝術家賴莎·卡比爾(Raisa Kabir)將蘆葦制成的繩索從港口渾濁的綠色水面中拉出,解開每一根線,準備編織。卡比爾持續進行的行為表演為今年的利物浦雙年展定下了基調,即緩慢地、刻意地揭露這座城市曾經黑暗無情的帝國時代的歷史,并講述這段歷史的深遠影響,從而反思、修復長期以來人們在精神上所失去的東西,為理性的回歸騰出空間。
第12屆利物浦雙年展的主題來源于祖魯語——“烏莫亞:失落之物的神圣回歸”(Umoya:The Sacred Return of Lost Things),其中的“烏莫亞”即為“呼吸”“空氣”的意思,所暗示的意義不言自明。利物浦是17、18世紀罪惡的跨大西洋黑奴貿易的中心城市,整個城市直到工業革命發生時仍然籠罩在奴隸貿易的烏云之中。本屆利物浦雙年展中的多數作品由非裔、亞裔和印第安土著藝術家創作,呼應了展覽的主題,也把歷史血淋淋的傷疤再一次揭露在英國觀眾面前,時刻提醒著那段不堪回首的歷史。如巴西藝術家伊薩·多·羅薩里奧(Isa do Rosário)那件亮藍色的紡織物作品《與死神共舞在大西洋上》(Dance with Death on the Atlantic Sea),從天花板上懸掛下來,上面有一幅幅的素描。這些極具表現性的筆觸喚醒了人們內心的惡魔——仔細觀察,就會發現布料上的黑點代表了在販奴過程中失去了生命的黑人。
在南非策展人漢尼斯勒·姆邦瓦(Khanisile Mbongwa)的策劃下,來自25個國家的35位藝術家的作品在8個畫廊、博物館和其他室內場所,以及5個室外場所展出。除了奴隸貿易,作品還反映了殖民主義對本地社區環境的影響。他們不尋求視覺上的沖擊,而是精神上的覺醒和激勵。姆邦瓦呼吁,應該重新認識非洲祖先的智慧,認識土著們如何學習、治療并傳播經驗。
關于奴隸貿易最為直接和明顯的作品是在煙草倉庫展出的賓塔·迪奧(Binta Diaw)的《土壤合唱團》(Chorus of Soil),這位塞內加爾裔的意大利藝術家利用土壤“繪制”了一張18世紀布魯克斯販奴船的平面圖。這艘販奴的商船從利物浦出發前往非洲西海岸,并在1782年至1804年間將5000名奴隸運往加勒比海地區。漫步在作品之中,是一段令人悲憤的旅程,因為這艘船可以裝載454名非洲奴隸,而每個男人只被分配了約0.7平方米,每個女人只有0.6平方米的空間。我們能夠清晰地認識到,這些奴隸絕沒有被看作是人,他們只是和香料或咖啡豆一樣的貨物。這個近乎1:1比例的販奴船的復制品,表面還生長了植物的嫩芽,每一根嫩芽都代表了1791年中所逝去的一個人。
在泰特利物浦美術館,美國藝術家陶克瓦斯·戴森(Torkwase Dyson)巨大的裝置作品探索了黑人解放、生態和建筑之間的交點。《液體之地》(Liquid a Place)是由鋼鐵、黃銅、鏡面和石墨構成的,其幾何形狀讓人聯想到船體或是墓碑,令人憂傷。
本屆利物浦雙年展中,巨大的體量成了一個關鍵詞,很多作品占用了大量的地面和墻壁空間,甚至用氣味占據了整個展覽空間。在棉花交易所展區中,一股油氣味從朗吉斯瓦·格昆塔(Lungiswa Gqunta)不規則形狀、發光的綠色地板雕塑中散發出來,讓人想起南非民眾抗議中使用的汽油彈。同時,危地馬拉藝術家埃德加·卡萊爾(Edgar Calel)的《古代知識形式的回聲》(The Echo of an Ancient Form of Knowledge)則讓泰特利物浦美術館彌漫了一股菠蘿的香味,因為藝術家用石頭上的水果和蔬菜紀念了他的祖先。
悲憫的氣氛和災難的隱喻在此次利物浦雙年展上無處不在,這也是姆邦加的意圖所在。魯迪·洛伊(Rudy Loewe)色彩明快的裝置繪畫《清算》(The Reckoning)表現了看上去歡樂的場景,就像卡萊爾的作品那樣,圍繞著“供奉”的概念,并通過建造神殿來紀念祖先。阿爾伯特·伊博奎·科扎(Albert Ibokwe Khoza)的“神龕”上有一堆牛骨,周圍環繞著水果、飲料和蠟燭。這是為了紀念薩拉·巴特曼(Sarah Baartman) ,一位科伊霍伊族婦女,她的身體被認為是怪異的,19世紀曾在歐洲各地展出,以獲取門票收益。
救贖的問題高于一切。用策展人姆邦瓦的話說,“我們如何從災難走向生機?”對于西方文明中最具爭議的歷史污點,利物浦雙年展的自省態度還是令人欣慰的。近年來,“關懷”“悲憫”已經成為策展人的時髦詞匯,正如在利物浦發生的那樣,作品和空間都令人感動,然而當年的污點、資本家的貪婪卻早已被寫入了歷史課本。策展人和藝術家們沒有忘記歷史,他們在利物浦的藝術實踐,至少算得上一次難得的反省和心靈的修復。
(作者系華東師范大學美術學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