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守先
細讀索南才讓榮獲第八屆魯迅文學獎獲獎作品同名中短篇小說集《荒原上》,讓人不禁暗暗稱奇:你無法相信,這部小說集竟然出自一個初始學歷只有小學四年級的牧人之手,其白描之細膩、其比擬之傳神、其技法之前衛、其思考之辯證,讓人噓唏不已,難怪人們用“天賦異稟”來描述他的小說創作。索南才讓的后來居上再一次顛覆了人們對高學歷或者說“天山草”的迷信,他將激勵所有注重學歷的勤奮者或者說“澗底松”不忘初心、繼往開來。
不知曾幾何時現代及先鋒小說“才能的被濫用和誤用”“缺乏對自我和同時代人處境和命運的關注”成了當代小說被批評界詬病的硬傷,半路出家、缺少規訓和學院鍛造,吸收現代及先鋒小說創作技法,摒棄其“虛構性再創造”,以講述雪域草原上個體生命獨特體驗和族群凡俗生活的索南才讓的寫作,卻讓編輯和讀者眼睛為之一亮。正如閻連科所言索南才讓的小說“讓我們重新思考土地與文學的關系”“重新糾正了某種寫作的偏差。”當然,索南才讓的迅速崛起,離不開路遙、余華、福克納、馬爾克斯等中外優秀小說家的激勵與滋養,正因為索南才讓的小說創作吸收了大量的先鋒派小說的創作技法,也有價值取向與傳統倫理道德觀念決裂的苗頭,故索南才讓認為他的創作屬于余華式的先鋒派寫作,但縱覽《荒原上》這部中短篇小說集,筆者認為該作品集更接近于“新寫實”,索南才讓的“新寫實”不僅具有自然主義寫作的品質,還具有濃厚的自敘傳色彩。
何為“新寫實”?新寫實是相對于傳統的現實主義作品而言的,也有人稱為后現實主義和現代現實主義。評論界認為,新寫實小說作品具有“淡化塑造‘典型環境中的典型性格’,追求描寫生活的‘原生態’,竭力隱蔽作者的主觀感情和思想傾向”和“避開重大的矛盾沖突與斗爭,致力于描寫生活瑣事、性愛心理和生命沖動”的特點。細讀《荒原上》10 篇小說,索南才讓的小說明顯不同于阿來、梅卓等民族作家寫土司制度的沒落、寫格薩爾王和仲肯傳奇的宏大敘事,也不同于楊志軍漫游荒原、滿溢激情的知識分子寫作,筆者認為非常切合新寫實小說的特點。
在這10 篇小說中,索南才讓用精簡的白描、形象的比擬、極具穿透力的概述,立體反映了高原牧區的婚變、打獵、牧馬、巡山、殺羊、出走、雪災、偷情、滅鼠、戀愛、剝牛皮、接生馬駒、遠足挖蟲草等瑣事,寫的都是草原飲食男女的日常生活,他無意于塑造高大全的超人形象,他的抒寫只與人性和生存勾連。譬如小說《在辛哈那登》,故事很簡單,爸媽感情不和,爭吵10 年之后,阿爸家外有了家,無可奈何的阿媽以“死給阿爸看”報復阿爸,最后被公牛挑死,索南才讓沒有通過故事情節的推進“塑造”爸媽這對“典型”,也沒有詳細闡述媽爸因為性格差異而導致感情不和,以及阿爸如何采取冷暴力折磨阿媽,如何外遇、出軌、招女婿等,而是不厭其煩地倒敘和插敘草原牧區本色生活,以及我與吉羅前后兩次去辛哈那登找阿爸時,一路上的所思所想、所見所聞,譬如吉羅如何教我學開車、坐騎“戰士”如何遇難、牧區的酒店如何越賒越紅火、吉羅組織“寶駿”賽馬會、我與吉羅討論漂亮姑娘為何更喜歡“二流子”、我質疑“因果論”、我如何宰殺公牛給母親報仇,并客觀描寫阿爸現任妻子如何賢惠、如何有女人味等。索南才讓在展示牧人原生態生活的同時,企圖讓讀者看到一個更復雜、更客觀的現實生活,作者并沒有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深度譴責阿爸對阿媽的“摧殘”,且借小說人物吉羅之口評價說“他可能遇到了真愛”,并理解地說“他肯定是遵照內心的那個沖動早就有了這個家”,清官難斷家務事,爸媽婚姻的悲喜劇,留給讀者自己去判斷、去審視,作者的主觀感情和思想傾向并不明顯,也很難明顯,因為“德者,道之濱也”,相比較傳統的倫理道德,新一代的青年可能更認可“越是人性的越是道德的”。返回的時候,作者寫道“我并不是看上去那么傷感,事實上我挺輕松的。如同一條河流總是服從大海的引導,我遵從著內心的感受去面對世界的一切。”作者表現出的更多的是對現實和人性的坦然面對和深刻理解,新寫實理論家們稱為“零度情感”。
又如《德州商店》格日勒闖禍讓羅布藏成為有兩個父親的男人的故事。故事也沒有刻意描述格日勒如何因沾花惹草的性格與羅布藏母親媾和成緣,而只是說格日勒那時正是闖禍的年齡,沒有將事故的根源歸咎于性格或人品,而歸咎于青春期或荷爾蒙。故事也沒有突出刻畫格日勒,而是圍繞著羅布藏給“白一點”看獸醫展開,瑣碎地描述貝子和馬獸醫的調侃,以及如何接送、如何打針,作者揭示了一種旁觀者清當局者迷的生活“真相”。與《在辛哈那登》一樣,作者也沒有對“格日勒”潑墨鞭笞,羅布藏的“憤怒”最后也不了了之,正如作者所言:“事實上你會驚愕地發現想法的實施和影響力不但困難重重而且弱不禁風,基本上會被生活的渾濁毀得七零八落。”最后東周、羅布藏父子還是把精力投入到了災難來臨前的生計盤算之中,格日勒、東周、羅布藏的性格特點并不顯著,他們只是以有缺點的普通人出沒于“生活流”,作者所極力描寫和表達的是生活的渾濁和人生的無奈。至于“性愛心理”和“生命沖動”方面,寫的就更多了,譬如《牛圈》中“我”打獵上路的早上,對迷迷糊糊埋怨的妻子的“騷擾”,又如在《所有的只是一個聲音》中“我”、申登與一個名叫盧曉霞的風塵女子的糾葛,“我覺得不能就這樣被她冤枉,于是就干了壞事”;還有《原原本本》中的草原雞“小雜糧”的生活,《荒原上》“我”與銀措的戀愛及金嘎手淫隱私被曝光后、為了尊嚴的自殺等。
之所以說索南才讓的小說是“雪域草原上的新寫實”,是因為這本小說集寫的大都是德州草原上“冬天”寒冷、枯寂的庸常生活,沒有理性回答“世界是什么?生活是什么?人應該是什么?我們應該怎么辦?”更重要的是他的寫作還原了生活的本相,呈現的是生活的日常性和平凡性,并具有反英雄、反典型的特征。用索南才讓小說中的人物的話說“現在不流行英雄,流氓更好混”,小說集中的人物都是有缺陷的小人物,譬如《牛圈》中監守自盜、膽小如鼠的“我”,又如《接下來干什么》中的虛榮、敗家、離異、酗酒的巡山隊員金蓋,他的傷殘是因為酗酒后,同伴“難受得要死”不能上路,他獨自一人巡山時被盜獵者捅下的,后來他就學乖了,從此好漢不吃眼前虧,用小說人物金蓋自己的話說:“當你一個人的時候,最好不要逞強,那只會害了你”,用小說中“我”的話說:“他再也不想做讓自己難過的事情。”索南才讓小說里沒有寫為生態環保事業頑強不屈、英勇獻身的“大英雄”,自始至終寫的是安全第一的“我”和有毛病、太過謹慎的老金。索南才讓想極力表現的是歷經挫折和創傷的小人物的“純態事實”或卑瑣生活,他并沒有想塑造一名英雄或先進供我們學習,即使《原原本本》中決心離家出走的柏子和查木,最后還是沒有走出草原,只“安生于一個美妙的夜晚”。
索南才讓小說在呈現“平常性”的同時,還具有明顯的自傳特點。小說集《荒原上》10 篇小說中有6 篇是用第一人稱寫,當然我不是說作品中的“我”就一定是作者自己,其中不乏虛構,譬如獲獎作品《荒原上》中的“我”就不叫索南才讓,而是叫“卡爾諾”,但不可否認的事實是用第一人稱敘事,更容易表達個人情感和個人經驗。巧合的是卡爾諾,文雅內秀、喜歡看書,還給滅鼠人講《白鹿原》,給金嘎教漢字和唐詩,不能不說沒有作者的影子。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我是一個牧馬人》中的主人公“我”就是一個胸懷寫作志向的寫作者。作者在小說中寫道:
“其實我也沒有特別重要的事,我把多余出來的時間都用來寫字了,我正在寫一個故事,我每天寫一大張白紙,持續個把月,起初我打算讀給所有識字的人聽,后來打算只讀給自己聽,再后來……我覺得應該讀給火焰、偶思、瓦日克和一支筆聽。”
“到了七月末,我寫了一篇中篇小說。我去了鎮上,吃了一頓午飯,看了一會兒手機促銷活動,去超市選購了幾本方格稿紙和鉛筆,以及一盒用來在心血來潮時亂畫的水彩筆,我去了郵局,用掛號把稿子寄出去。然后,我去了兩個小時小書店,分別買了三本和一本書:《馬克吐溫短篇小說》《拜倫詩選》《泰戈爾詩選》和《冷山》。我開始嘗試著欣賞詩歌”。
這里烙有作者明顯生活印記的自傳痕跡,我想這也就是作者在采訪中所說的“過分依賴生活經驗”之所指。
新寫實小說沒有跌宕起伏的矛盾沖突來吸引讀者的注意力,那么索南才讓是靠什么贏得讀者的?筆者以為:一靠原生異質的草原風情;二靠形神兼備、極具穿透力的語言藝術。隨著工業化和城鎮化的加速,年輕一代牧人已經移居城鎮,“同質化”的生活與審美已經使我們疲勞和厭倦,而12 歲即輟學的索南才讓,命運使然,成了“最后的牧人”,于是得以體驗雪域草原原生態的風土人情,他帶有“復制性”的解讀和書寫,復活了城鎮里難得一見的異質風情,雖然這種風情已經有網戀、基金等現代生活元素的侵蝕和融入,但因為遺韻猶存,而顯得彌足珍貴。譬如《我是一個牧馬人》中接生馬駒的細節:
“她掙扎半個夜晚,到天亮的時候,總算露出了一個小腦袋,接著是兩條前腿,但是到前肩時卡住了,她再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她痛得直瞪大眼珠子。我赤膊上陣,蹬著她的大腿使勁地拽小馬駒的腦袋和前腿,一支筆痛得沙啞得慘叫連連。火焰他們驚恐地站在遠處不敢前來。也許是后來火焰們猛烈地齊聲呼喊賦予一支筆莫大的力量,也許是她感受到了自己孩子生命的不斷流逝,總之她抬起頭,瞪著無限大的不服氣的眼睛,露出齊刷刷的大白牙,然后頭一揚那個小馬駒就滾落下來……”
將牧區的生小馬駒的生活情狀,描繪得栩栩如生,讓沒有見過生馬駒的城鎮居民有身臨其境、喜出望外之感。又如《荒原上》滅鼠工作隊出發前,一段與現代生活漸行漸遠的生活細節描寫:
“等人都接齊后,烏蘭興致很高地檢查了輪胎和車廂下的鋼板,說哦呦,鋼板壓彎了。他有一個肥大的屁股,和整個身體極不相稱。好像他吃三頓肉其中兩頓都跑到屁股上去了。但他并不因此而顯得笨拙。他坐回駕駛座又站起來,跟確羅討煙。他的脖套上有一個小洞,煙嘴從洞口進去插在他嘴里,這樣他就不用因為要抽煙而把脖套抹下來了。”
這樣的風景在大都市上海自然是罕見的,也難怪《收獲》編輯一見傾心。粗糙素樸的生存狀態,異質庸常的人生況味,雖然不如蕩氣回腸的英雄故事扣人心弦,但它因剝棄“高大全”、淡出“權力場”,直逼生活的本色和真相,而更感人心魄,因為我們都是平凡的人,他們的生活就是我們昨天的記憶。當這些“生活流”的記憶在索南才讓筆下復活時,我們猶如穿越了原始部族的牧場或村鎮,喜悅之情油然而生。
“尋找屬于自己的語言”是一個作家成熟的標志之一,頗具地域和詩性特質的語言藝術,集中體現了索南才讓駕馭語言的超人能力。《在辛哈那登》小說中有段關于吉普車行駛的描寫:
“我們離開了315 國道。拐入一條殘敗仿佛還在冒煙的沙礫路后,吉普車調整了自己的態度,再不用我操心了。我驚奇地發現這輛車犯毛病盡是在平展的公路上,扭扭捏捏,磕磕絆絆,仿佛得了痔瘡,到了沙礫路面反而精神抖擻,抽了大煙一樣跑得又快又穩,居然隱隱傳出歡快的聲音。”
他的喻體就地取材、形象鮮活、概括精準,雖然只是三言兩語,但讓人過目不忘。這樣的比擬在小說中俯拾皆是:“雪一直下個不停,像頭老病牛在撒尿,斷斷續續沒完沒了”“草原格外寧靜,青草的味道在空氣里歡快地亂竄,像調皮的小馬駒”“海春基本上脫虛了,他像面條一樣倒下去”“確羅的褲子宛如一面投降的旗幟在風中飛舞,但確羅誓不罷休”“在灘地的邊緣有一戶人家,帳篷像牛糞一樣臭臭地爬在草皮上”“冬夜的時間被凍得走不動了,只能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著。”
索南才讓的比擬,視覺、聽覺、味覺、嗅覺、觸覺融會貫通,鮮活而又逼真。除了工筆般的原生態生活細節摹寫外,索南才讓的小說還有一個制勝法寶,就是對生活現象極具穿透力的概述,這與他的大量閱讀和深入思考不無關系,我想這就是他所追求的“阿來的理性梳理能力”:
“而現在,它們(鼠)仿佛不曾出現過。因為它們不需要出來受凍,它們囤積食物正是為了應付這種局面。它們破壞整個草原的生態系統得到的食物,足夠輕輕松松地過一個冬天。它們不會覺得破壞了什么,它們在為生存而奮斗。正如我們為了生存來到這里。真是棋逢對手!”
索南才讓對生活的思考一直是辯證的,即使面對要消滅的老鼠,他也會換位思考:人類何嘗不是如此?這種立體的思考將會誕生理性的人、理性地處理人與動物、人與自然的關系。
“從有了不會二次中毒的毒藥,它們的小命就有了保障,不會出現十年前的那種慘事。兀斯說十年前因為一個失誤,成群成群的野生動物吃了死老鼠而中毒死亡。那景象百年不遇,慘不忍睹。但奇怪的是沒有誰為此事負責。到現在沒人再提這件事,它們就那么可憐,死了就死了,沒啥大不了的。但不是這樣的,我們跟一個狗一個牛一模一樣。”兀斯難過地說。
人只是生態食物鏈上的一環,人與動物的和諧相處是生態文明建設的應有之義,即使老鼠我們也不應該斬盡殺絕,斬殺也要防止顧此失彼,作者借兀斯之口反思了十幾年前失敗的滅鼠慘事,并譴責了人類的放任和對自己失誤的寬恕。
“他狠起來比誰都狠,他把狠用到自己身上了。是的,我早該想到他會有行動的,但他往日的懦弱麻痹了我。我忘記了老實人狠起來才是真的狠。他真的報仇了。他把有自己精液的碗放在了確羅的頭頂,他讓自己結束生命。他報仇了!確羅得到了一個一輩子也無法洗脫的報應。金嘎,這世上只有你最有尊嚴”。
如果沒有這些發人深省、引人思考的對生活、生態、人性、尊嚴等具有一定穿透力的表述,《荒原上》僅僅依靠自然主義的書寫是無法走進《收獲》編輯和魯獎評委的法眼的,這些看似平淡的敘說,融合了多少生活經驗和閱讀經驗于一體的通達頓悟的思考和為人處世的智慧。多年前有論者認為“新寫實主義在失掉舊現實主義非文學因素的同時,也失落了現實主義的精髓——理性批判精神”,希望索南才讓能突破新寫實主義及人文環境的局限,以更宏闊的視野、更遠大的抱負寫出更多更好的作品,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