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卓香卡的電影夢

2023-08-15 00:49:34桑華
青海湖 2023年10期

赤·桑華

副駕駛座位上,索朗尼瑪震顫著喉頭,扯出一串低沉渾厚的呼嚕聲,他已經這樣扯了二十多分鐘。

我手握方向盤,迅速地瞟了他一眼,他的臉被棒球帽長長的帽檐蓋住,只能看見脖子上的喉結,正隨著呼嚕聲一上一下地竄動?!澳氵@家伙!任何時候都能睡覺,上輩子肯定是只八眉豬。”我笑著罵了句,索朗尼瑪用一串更渾厚的呼嚕聲回應我。

公路在山谷間拐來拐去,坡度越來越大,我卻并沒有降低車速,車窗外的草地、山丘、溝壑像是幕布一樣被飛快地扯到后方。山谷上面的天空,干凈得只剩下純粹的藍色,連一塊鳥頭大的云彩也看不到。

車子翻過一座山丘的小坡,前方忽然彈出一座冰糖似的雪山。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狠狠撞了一下,悸動到快要蹦出來,忍不住地高喊:“雪山!雪山!”

喊叫聲中,索朗尼瑪雙臂一顫,迅疾地彈起身子,卻被安全帶勒在座椅上,只勾起了脖子。他迅速地環顧四周狀況后,轉頭瞪了我一眼,驚魂未定的眼神里還帶著一些惺忪的睡意。

“哼!‘雪山!雪山!’”他彎腰撿起腳邊的棒球帽,嘲弄地模仿著我的聲調,“不認識你的,還以為是個內地過來的漢人。”

索朗尼瑪的話,讓我覺得不好意思?!霸诔鞘欣锞昧?,很多年沒見著雪山,因為太激動,叫兩聲也很正常嘛!”我趕忙給自己找了臺階。

這時,前方那座佇立在天地之間,冰糖般晶瑩的巨大雪山已經越來越近,山體的輪廓已經越來越清晰。那種雄偉磅礴的氣勢,讓人心中不由得肅然起敬。我還是忍不住感慨:“雪山多美??!”

索朗尼瑪“哦哦”地應付著,有點不耐煩地遞給我一支煙,然后自己也斜叼了一根,點著火,猛吸一口,車里頓時煙霧繚繞。他伸手點開汽車音響,傳出汪峰《北京!北京》的旋律,那是我在北京時,最喜歡聽的一首歌,激揚而憂傷,不甘又無奈。此時,在青藏高原的雪山下聽它,又有了一種別樣的蒼涼感。車窗外,山間公路旁,草叢下的積雪還沒有完全消融,高原的早春跟冬天沒多大差別。

我從小喜歡看電影,大學畢業后,去北京電影學院導演系進修了一年。之后又在北京漂了一陣子,那段痛并快樂著的日子里,我拍過廣告,也拍過幾部短片。有幸的是我的短片作品在北京大學生電影節上獲了一個大獎,這給了我莫大的信心。回到西寧后一直想著拍一部劇情長片,這個想法糾纏著我,經常在深夜奪走我的睡眠。一年多前的一天,我在床底的箱子里翻出一個紙盒,里面有一個厚厚的,塑料封皮的筆記本。打開一看才想起來,那是我高中時的習作本,大部分是自己寫的詩歌,也有幾篇小說。其中一篇小說《懷念一只叫扎西的狗》,雖然文字很粗糙,但描寫的故事,一下子喚醒了埋藏在我心底的記憶。我的第一反應就是把它改編成劇本。我用了一周時間,全身心投入地完成了劇本創作。想了很多標題,最后定為——《月光下的扎西》。

故事發生在我的家鄉卓香卡,不過,爺爺離世后,我們全家人搬到西寧市,我就再也沒回過那個遙遠的叫作卓香卡的小山村。這次改編劇本時,一件件童年往事,再次清晰地映入眼簾,一切像是昨天發生的一樣。場景和每個人物都像小說里寫的那樣原封未動:村口的小路、池塘、村中央的瑪尼康;還有兒時的伙伴們——扎西頓智、晉美達瓦、多布旦、放羊的才羅、扎西老狗……他們都成了我劇本里現成的人物。

這部電影如果能夠順利拍成,就是我給故鄉和童年時光獻上了一份最貴重的禮物。想到這些,我心里就涌起難以抑制的興奮感。但事情卻很難如設想中那么順暢,劇本審核,找投資商籌款等工作,耗費了一年零三個月,雖然艱難,但好在都已解決?,F在需要進行的工作是,勘定拍攝地、挑選演員,趕快把那一摞劇本稿紙變成一幅幅流動的畫面。

這次我邀請了好友索朗尼瑪做電影的藝術總監,他是美院畢業的,搞室內設計和平面設計,又是小有名氣的攝影師——我們一起回卓香卡,去為電影拍攝勘景。

“到哪里去找一只會念經拜佛的老狗?我看拍攝扎西老狗有點難。”索朗尼瑪搖下車窗,突然說起他的擔憂。窗外的風很大,呼地一聲撞進車里,冷颼颼的。

“嗯,不知道那只狗現在還活著沒有,我也在想這個問題?!蔽覍⒁繇懙囊袅可哉{低了些。

“你在講一個童年的故事,十幾年了吧?扎西老狗早就死了。”

“扎西老狗死了,可以找別的狗。”我小時候,我們村里真有這樣一只狗,讓它誦經文,它的嘴里會發出“嗡嗡”聲。讓它磕頭,它會做出雙手合十的樣子。

“一條老狗容易找到,讓它做雙手合十就難了”索朗尼瑪把煙頭扔出車外。

“劇情可以改變一些,這應該問題不大?!蔽艺f。

索朗尼瑪拿起中控臺上的那一摞劇本,翻了幾頁,說:“扎西頓智在仁增老師辦公室里拉屎的這個情節很特別,這是真實的故事?還是你虛構的?”

“扎西頓智是我的同學,他真的在仁增老師的辦公室里拉了一坨屎,但是屎上插一支筆是我虛構加進去的?!?/p>

“扎西頓智的膽子比牦牛的大。”索朗尼瑪笑著說:“這次能見著他嗎?”

“當然能見到。扎西頓智是個有故事的人,這家伙模仿能力很強,我準備請他在電影里扮演一個角色?!?/p>

“那就讓他演老師吧?!彼骼誓岈斦f著,哈哈大笑起來。

笑聲中,我的思緒已經飄回到童年時光。

扎西頓智一直是同學們羨慕的對象。他學習非常好,是班里的第一名。他家上房的墻面上貼滿了獎狀。他也是個很有智慧的人,我們遇到什么事情,他總會想出一個出乎意料的好辦法。

一天,比我高兩年級的喇嘛杰從我手中搶走了一支鉛筆。我不敢反抗,只能眼巴巴地看著他拿著鉛筆走開。扎西頓智聽說此事后,對我說:“要讓這種人嘗嘗被欺負的滋味?!币蚣芪也皇撬膶κ?,我也沒有膽量搶回來。不知道他讓喇嘛杰怎么嘗嘗被欺負的滋味。

一天下午,扎西頓智問我:“今天看見喇嘛杰穿了一雙新鞋了嗎?”我點點頭。

扎西頓智說:“機會來了……”

那天下午,我們按照扎西頓智的計劃,在喇嘛杰家菜園門口挖了一個坑,里面裝滿了水。每天下午喇嘛杰都會去菜園里拔蘿卜或挖蔥。我們挖好坑,倒滿水,用樹枝蓋好后,躲在圍墻后面等待喇嘛杰。

沒過多久,喇嘛杰就出來了,他果然一腳踏在那堆樹枝上,“撲通”一聲掉進坑里了,這突如其來的“災禍”把他搞蒙了。喇嘛杰手忙腳亂地爬起身,抽出坑里的那條腿,趕緊脫下灌滿泥水的鞋子,在褲子上擦來擦去,不停地罵道:“這狗屎!這狗屎!”不時抬頭東張西望,想找到是誰干的這件“好事”。

回憶起那一刻,我忍不住笑了出來。

“怎么了?你笑什么笑?”索朗尼瑪看著我。

我跟索朗尼瑪講了那件事。他也笑了笑,說:“這次一定要見識一下你的那個扎西頓智同學?!?/p>

汽車已經開到雪山下的大埡口前。右側山丘上,那座巨大的拉則①飄揚著五顏六色的經幡,在后面雪山的映襯下,莊嚴而美麗。拉則前面的煨桑臺上,幾個身穿藏袍的人正虔誠地將桑則②撒進桑爐,飄散出一陣青色一陣白色的煙霧,讓后面的拉則和雪山更加顯得神秘而又神圣。

我停下車,和索朗尼瑪一起走向拉則不遠處的一頂帳篷,買了些桑則和風馬旗,走到煨桑臺前。桑爐里的火很旺,我把桑則撒在那些跳動的紅色火焰上,濃濃的煙霧瞬間涌起,又瞬間被山風吹散,久違的桑煙味道在空氣中彌漫開,讓我感到無比的舒暢。身旁的索朗尼瑪將滿把的風馬旗用力拋向高空,口中高呼:“咯咯索索,拉加羅!”整摞的風馬旗像禮花般在空中綻放散開,又像成群的蝴蝶一樣在風中翻飛追逐,帶著祈福的經文飄向了遠方……

“扎西頓智向扎西老狗扔石子,這也是真的嗎?”我們離開埡口的拉則,驅車趕路時,索朗尼瑪又拿起劇本開始問我。

“是的,自從阿媽卓瑪給那條狗起名叫扎西頓智后,大家就把扎西頓智也叫成扎西老狗了。扎西頓智覺得很受侮辱,好幾次想打死扎西老狗,都沒得手。”

說這話時,我仿佛看到了扎西頓智的身影。“有一天,我們在嘛呢康③門口玩兒,扎西老狗搖晃著尾巴從我們旁邊走過,晉美達瓦故意高聲說,‘扎西頓智來了,扎西頓智來了?!覀兌脊ζ饋?,扎西頓智一下沖到晉美達瓦跟前,狠狠踹了他一腳。晉美達瓦被踢得坐在地上,疼得直咧嘴,看到扎西頓智真生氣了,連話都不敢說?!?/p>

“晉美達瓦是自找的?!彼骼誓岈斦f。

“扎西頓智利索地撿起一塊石頭,我們以為他要砸晉美達瓦,都驚呼起來,沒想到他是砸向了扎西老狗。扎西老狗已經走過我們了,聽見驚呼,轉頭來看,結果石頭正好打在它頭上,扎西老狗一聲慘叫跑開了。扎西頓智說,‘算這條臭狗走運,你們看著,下次我怎么收拾它。還有你們,再敢亂叫名字,一樣收拾?!瘡哪且院?,扎西老狗的一只眼睛就瞎了。我們不敢再當著扎西頓智的面,叫老狗的名字?!?/p>

“阿古仁增和阿媽卓瑪確有其人嗎?”

“我們村確實有這樣兩個老人。老頭子是個密咒師,村里誰家孩子起名字,紅事白事看日子,都要請阿古仁增。老兩口慈悲心腸,一心向佛。尤其是阿媽卓瑪,踩死一只螞蟻都要念三天經。她經常對我們說,‘生命沒有大小之分,強弱之別,無論多么微小的生命都值得我們敬畏’。他們家門口每天都有很多流浪狗守著,他倆不忍心狗們挨餓,便去喂它們。他們沒有兒女,狗們像他倆的兒女,搖著尾巴圍著他倆轉,還時不時地舔阿瑪卓瑪的手。到了晚年后,經村里德高望重的幾位老人商量決定,每戶輪流七天撫養他們,直到他們去世?!?/p>

“他們和扎西老狗之間的故事真是這樣嗎?”

“這都是事實,不摻半點虛假?!?/p>

“我以為是你虛構的。”

“扎西頓智打瞎扎西老狗的眼睛后……”

我還興致盎然,想繼續聊下去,索朗尼瑪的鼾聲又響起了。他上輩子絕對是八眉豬,瞌睡說來就來。

后面的路程都是下坡,海拔越來越低,道路兩邊的樹木已經發芽,綠意盎然。車窗外不時閃過房前立著經幡的村莊,我是第一次走這條路回卓香卡,不知道那些村子的名字。度長夜要靠睡大覺,趕遠路要靠講故事??伤骼誓岈敯岩淮蟀氲穆吠窘唤o了睡眠,還一直打著呼嚕。他嚴重影響了我的精神,睡意一次次襲來,連續地打起呵欠。我使勁晃了晃腦袋,喝光了一瓶咖啡,點開汽車音響,吉克雋逸空靈磁性的嗓音唱出那首《帶我到山頂》。我的頭腦似乎清醒了許多。

下午六點半,終于趕到了郭密鎮,鎮子的變化出乎我意料,如果不是鎮政府大門牌匾上的那幾個字,我根本認不出這是我曾經熟悉的地方。以前那些低矮的土墻平房,被一座座高樓替代,道路邊又高又長的金屬路燈桿,替換了過去的木頭電線桿……唯一沒變的,是街道兩旁一家挨一家的面片館。這里是通往果洛、色達的必經之處,路過的行路人走到此處,都要停下休息一會兒,吃飽肚子才能繼續趕路,于是鎮子上就有了做面片的生意。走四方的行路人最識貨,“唐那的餃子,郭密的面片”,這好名聲就隨著行路人傳遍四方了。路過郭密,不吃一碗面片,絕對遺憾。

我的故鄉卓香卡距離此處七八公里,小時候,爺爺幾乎每個星期天都會帶我來這里吃一碗面片,開始是騎自行車過來,后來是坐摩托車。村里人笑話他,“郭密的面片會把你孫子的胃寵壞的,你想養出個好吃懶做的人嗎?”爺爺說,“郭密的面片不會寵壞我孫子的胃,只會養出他遠走高飛的雄心。將來一定能出人頭地,至少能當個縣長?!睜敔斒谴謇锏哪苋耍覄偝錾臅r候就開始做生意,而且做得很不錯,在我們縣上都算得上是有頭臉的人物,鄉鎮上、縣城里都有很多認識的人。爺爺對我寄予厚望,希望我能夠成為出類拔萃的人物,成為他和我們家族的驕傲。每星期一次的面片讓我覺得很幸福,我曾對爺爺說,將來長大掙錢了,也要每星期帶他來吃面片??墒?,這個許諾卻沒能兌現。我在上高中時,爺爺就生病去世了……

我叫醒索朗尼瑪,走進一家飯館,要了兩碗面片,又點了一盤生炒牦牛肉……面片吃進嘴里的那一刻,我的眼淚瞬間就涌滿了眼眶,那味道跟記憶里的一樣!

飯后繼續趕路,十幾分鐘后,從高速公路轉到鄉村路,遠處的郭什則神山清晰可見,繞過前面的那道紅色山崗,就能見到懸崖臺地上的故鄉卓香卡了。

“快到了,卓香卡就在那個高山腳下?!蔽遗刂谱〖拥那榫w,用平緩的聲音對索朗尼瑪說。

“真遠!”索朗尼瑪看著前方的郭什則神山說。

“現在有了高速公路,路程變近了,以前一天到不了?!?/p>

“那座山就是郭什則神山?”索朗尼瑪問。

“呀呀,這就是我們村的后山,郭什則神山。”我說。

“沒有你劇本里寫的那么雄偉嘛?!彼骼誓岈斢悬c失望地說。

“你到了山腳下,就會感受到神山的雄偉了?!蔽倚χf。

“哎,扎西頓智搶了貨郎的口琴,到底還沒還呢?”索朗尼瑪忽然就轉了話題,又說到劇本。

“他自己說還了。可是,跟他一起去的帕姆多杰說,他們沒追上貨郎,扎西頓智就把口琴砸碎了。”

口琴這件事,我在劇本里沒有寫清楚。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那天我們在村口的池塘游泳時,聽到貨郎的叫賣聲,我們連忙穿上衣服,跑到貨郎的自行車那里。起初扎西頓智沒有打算搶口琴。貨郎拿出口琴說,有了這樣的口琴,放牧時吹兩下,牛羊們就會情不自禁地向你靠攏。貨郎說完,還把口琴放在嘴邊吹了兩下。那之前,我們從沒見過那個叫口琴的玩意。那個閃閃發光的玩意兒真是神奇,發出來的聲音那么動聽。暑假里扎西頓智要去放羊,他說,這玩意這么神奇,那我一定要買一個。誰都知道扎西頓智手里沒錢,我們也沒錢。扎西頓智說,他有個好辦法。他有什么辦法呢?我們還沒來得及開口問,他拿著口琴哧溜一下就跑了。

“這貨郎活該啊,誰讓他把口琴說得那么玄,不然扎西頓智也不會搶口琴?!彼骼誓岈斦f。

“就是的,就是的。”我也跟著說。

“這個劇本拍成電影肯定會很受歡迎。”索朗尼瑪的腦子里一直想著劇本。

“但愿如此,我對這部電影寄予厚望?!蔽艺f。

“我看完這個劇本,就想到了阿巴斯的電影,像阿巴斯的電影一樣質樸,但充滿隱喻。”

“阿巴斯是我最喜歡的導演之一,我每次看阿巴斯的《何處是我朋友的家》,都會想起很多童年往事?!?/p>

“你會被稱為藏族阿巴斯的。”索朗尼瑪看著我笑著說。

“那么你就是阿巴斯的攝影師嘍?!蔽乙查_玩笑說。

“在戛納電影節、柏林電影節、釜山電影節……所有的國際大型電影節上,我們把獎項像牛糞一樣撿個夠。”

“那我們成了最牛的導演和最牛的攝影師了?!?/p>

“哈哈,哈哈”索朗尼瑪放聲大笑起來。

……

通往卓香卡的盤山道已經變成了水泥路,路邊是一大片杏樹,樹干只有茶杯粗,應該是前幾年才栽種的,杏花白得耀眼。過去,這里是一片夾雜著亂石的紅土灘。遇到雨天,紅土灘和通往村里的土路都會變得稀爛,鞋子會陷在泥里,怎么拔也不出來。

拐過幾道彎,前方路沿下傳來機器“嗡嗡”的轟鳴聲。我心中一驚,是不是有汽車掉到路下面去了!趕忙停車,和索朗尼瑪一起跑過去查看。

坡下面,一臺柴油發電機正在轟鳴,原來是有人正在抽取下邊河道里的水給杏樹澆灌。索朗尼瑪轉過頭看著我,“嘿嘿”地笑起來。我尷尬地點燃一根煙,深深地吸了一口,索朗尼瑪掏出手機在花叢中拍來拍去。我把鼻子湊到杏花前聞了聞,一股淡淡的花香撲鼻而來。以前光禿禿的荒野如今變得這么美,已經找不到印象中小時候的景象了!

一根煙后重新上路。開上一段彎彎曲曲的盤山道,終于看到了我思念的卓香卡村。翠綠的白楊樹叢間,散布著或高或低的農舍屋頂,紅色的木桿上,五彩的經幡輕輕擺動。太陽已經滑落到前方阿尼曲卡山的山頂,戀戀不舍地將金色余暉灑在卓香卡的每個角落。

我轉頭看向車頭右側,隔著一條深溝的那片平地上,那一圈低矮的紅磚墻里,仿佛又傳出仁增老師放聲讀藏文字母“嘎-卡-嘎-?。钡穆曇簟?/p>

“我的小學,我的小學——”我朝紅磚墻那邊抬了抬下巴,向索朗尼瑪示意。

“學校在哪里?”索朗尼瑪疑惑地望著那邊。我沒再說話,踩下油門,繞過深溝,直接把車開到了圍墻跟前。

圍墻里面,教室都被拆掉,只豎立著各種跟城市小區、公園里一樣的健身器材,一塊石頭上寫著“幸福廣場”四個大字。

“我聽說學校被合并了,但是沒想到,它已經被拆掉了!”我原本因興奮而悸動的心,就像掉進了圍墻外的那條總是見不到陽光的深溝里,劇本中小學的場景已經完全破壞了!

“不要動!”索朗尼瑪把手機的鏡頭對準我的臉說。

“仁增老師的辦公室應該在這個位置?!蔽揖趩实刂钢干砼缘碾p人扭腰器。

“拉屎大概在這兒吧?”索朗尼瑪笑嘻嘻地拍了拍旁邊的雙杠。

“你就只關心那坨屎!”我心里升起一團怒火。

“那個劇情真有意思?!彼骼誓岈斶€是笑嘻嘻的。

他一點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我們兩個開車離開小學,剛要駛進村子。一輛紅色的摩托車突然從拐角處竄了出來。我急踩剎車,車輪在水泥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摩托車也斜停在了我的車頭前。我被驚嚇得全身汗毛都豎起來了,騎手也是臉色煞白,木然地望著車內的我。居然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我定了定神,擺手示意他離開。那孩子才反應過來,手忙腳亂地踩了幾下擋桿,重新啟動摩托車,一溜煙消失在了村道的拐彎處。

村莊里,以前那些院子、羊圈的土墻,全都被紅磚墻取代,莊廓邊上的果園、菜園也沒有了木樁籬笆,全都換成了金屬板或鐵絲網格護欄。整個村莊已經完全沒有了原來的模樣!我呆呆地扶著方向盤,望著眼前陌生的景象,失魂落魄。

索朗尼瑪輕輕拍拍我的肩膀:“不要緊張了,好在沒出事?!?/p>

他真是一點也不理解我的心情!

那天晚上,我們住在我同學晉美達瓦家里。

晉美達瓦現在擔任著村支書。以前,他家除了那口煮肉、做飯的大鐵鍋,就沒什么值錢的東西了?,F在。他家里的電視機、洗衣機、微波爐……現代化的東西一樣都不缺,還讓我們連上了他家的WIFI。這真是翻天覆地的變化。晉美達瓦的變化也很明顯,以前,他瘦得像剛開春時的山羊,但現在,看起來又高又壯,跟我擁抱時,肚皮最先頂住了我。

“你這么多年第一次回老家?!睍x美達瓦說:“今晚咱們兄弟好好敘敘舊?!?/p>

可我哪有心情敘舊。心里只想著劇本里的場景。

我跟晉美達瓦說了想在村里尋找電影拍攝場景的來意。他一擺手,說,“你需要哪方面幫助,直截了當地說。咱們是好兄弟,我一定全力幫你?!?/p>

“我的事情,你可能幫不上忙了。”我搖搖頭說道,“我想要的是咱們童年時的村莊。你能恢復嗎?不要說你晉美達瓦,就連佛祖都不可能辦到?!?/p>

“你再不要難過了?!彼骼誓岈斘艘豢跓?,對我說,“我們再去別的地方找找,一定會找到你想要的那種村子的。”

“我寫劇本的時候,就是按照小時候的故鄉寫的?,F在哪里去找個同樣的村子?”我越發焦躁起來。

“哦,原來你是要拍這樣的電影啊!那你應該早點告訴我。”晉美達瓦笑著說:“我可以為你保留原模原樣,但你也沒有早點通知我們嘛?!?/p>

我們正說話的時候,晉美達瓦的妻子端著一大盤羊肉,輕輕放在我們面前的炕桌上。

“吃肉,吃肉,邊吃邊說吧。”晉美達瓦說著,拿出一瓶白酒。

“再不要開酒了。”我跟晉美達瓦說,“今天不想喝酒?!?/p>

晉美達瓦根本不聽我的,一把擰開了酒瓶蓋?!拔覀儍蓚€同學,好兄弟,十幾年沒有見面了!今天怎么能不喝酒呢?”他說著,伸手從后面的炕柜里摸出三個小龍碗,咣當、咣當擺在炕桌上,斟滿了酒。

我雙手接過龍碗,按照藏族傳統的喝酒禮儀,左手輕托碗底,將右手無名指點進碗中,輕輕蘸上青稞酒,向空中彈了一下。這個動作重復三次,再一口喝光杯中的酒。

吃著肉喝著酒,我的心里卻一直在焦慮?!拔疫@次回來,就是為了拍電影,現在到哪里可以找到原來那樣的村子呢?”

“那么,我坦白地告訴你!”晉美達瓦有點不高興了,“現在咱們縣上這方圓幾百公里,根本就找不到你想要的那種村子了?!?/p>

他放下手里的羊肋骨和吃肉刀,咽下嘴里的羊肉,提高了聲音:“給你說吧,假如我們的村子還保持著原貌,那我們現在的生活又會怎么樣?你需要的是我們小時候生活的樣子?你的意思不就是,‘我在城里幸福地生活,你們仍舊穿打著補丁的褲子。’是不是?”

晉美達瓦的話讓我愣住了,不知該如何回答。連旁邊的索朗尼瑪都不好意思了,油乎乎的手里捏著根羊肋骨,蹺起小拇指撓了撓鼻頭,側頭看著我。

“不是那個意思——”我邊說邊考慮怎么回答晉美達瓦。

“那你說說!”他打斷了我的話頭,說,“什么意思?”他雙眼直直地盯著我。

我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他,索朗尼瑪還是那樣翹著小拇指,不知所措地看著我。

“我只是……只是……想拍個電影……”我說。

“我們這里不是博物館,是美麗鄉村?!睍x美達瓦說道,“不能只有你們住在城里的人過好日子,我們住在這里的人,也要過上好日子!不能為了你們想要的,過去樣子的一部電影,一張照片,一幅畫,我們就永遠保留著老樣子,過著窮日子。這樣公平嗎?”

這時,晉美達瓦的妻子又掀開門簾,端著一盤熱騰騰的阿卡包子擺在了炕桌上。她伸手戳了一下晉美達瓦:“好朋友回來,你再不要這樣胡說了!”

“我哪里是胡說?這是我的心里話!”晉美達瓦說。

晉美達瓦的妻子笑著對我說:“他喝醉了,胡說呢。你們吃包子,吃包子?!?/p>

“我沒有喝醉!才喝了兩杯酒怎么會醉!”晉美達瓦說道。

“別理他,你們吃包子,吃包子?!睍x美達瓦的妻子說。

我們各自拿起包子,不說話地吃起來,氣氛有些尷尬。

這時候,門外忽然傳來叫嚷聲,一個瘦精精的男人撩起門簾闖了進來,大聲地嚷嚷著:“是縣里的干部嗎?你們是縣里的干部吧!”那個人似乎喝醉了?!拔医裉炀鸵斨h里干部的面,把話說清楚!”他指著晉美達瓦,說,“他,把低保全給了他家的親戚朋友,一次也沒有給過我。你們說說,哪有這樣的道理……”

“你給我閉嘴!”晉美達瓦從炕上跳下來,“你這個瘋狗,叫夠了沒?你就見不得我家門口停一輛汽車。”

那人沒理會晉美達瓦。“我就是要讓縣上的干部評評理,”他對著我說,“難道你們穿的是一條褲子?”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你這個瘋狗,光知道亂喊亂叫亂咬人,你看看他是誰!”

大喊大叫的瘦男子收住聲音,盯著我的臉,半張著嘴愣了一會,說,“你……你是嘎瑪桑布?”

我也認出了他,我的小學同學帕姆多杰。趕忙從炕上下來跟他握手。

索朗尼瑪湊近我的耳旁問:“這是不是扎西頓智?。俊?/p>

“不是?!?/p>

索郎尼瑪笑著對帕姆多杰點了點頭。

“我……我…不好意思啦?!迸聊范嘟芪罩业氖?,忽然沒了找縣上干部告狀的氣勢,顯出了羞怯?!皼]見你至少有十年了吧。”

“不止十年啦?!蔽倚α诵?。

“你看到了,我家沒有縣里的干部,你不用在這里亂咬人了,趕快回家去吧!”晉美達瓦黑著臉說道。

“哎,晉美,不要這樣說?!蔽依∨聊范嘟埽岸际峭瑢W,一個村里的好朋友,這么多年沒見了,一起坐坐嘛。”帕姆多杰的到來,沖散了我跟晉美達瓦之間的尷尬,我可不想讓他這時候走了。

帕姆多杰沒等晉美達瓦說話,就笑著坐在了我旁邊。我們藏族村子里就是這樣,哪怕昨天兩個人剛打完架,今天也能坐在一張炕桌上稱兄道弟地喝酒,但是,這頓酒也并不影響他們明天繼續再打一架。

晉美達瓦氣哼哼地坐下,又從身后的炕柜里摸出一個小龍碗,倒滿酒遞給了帕姆多杰?!敖o嘎瑪桑布敬酒。你這個瘋狗!”

帕姆多杰伸了伸舌頭,端起小龍碗給我敬酒。“我……實在對不起!”

“這位是?”帕姆多杰看著索朗尼瑪問道。

“你管他是誰。”晉美達瓦還在生氣,說:“他是我的客人,你敬你的酒就是了?!?/p>

“他也不是縣里的干部?!蔽议_玩笑說,“我的朋友,叫索朗尼瑪?!?/p>

“你的朋友,也就是我的朋友?!迸聊范嘟芟蛩骼誓岈斁戳艘煌刖啤?/p>

晉美達瓦的妻子輕輕地走進來,給帕姆多杰倒了一碗茶,又給我們的茶碗里也添滿。

一杯酒過后,屋里的氣氛就融洽起來。

“聽說你成了藝術家?”帕姆多杰說。

“哪里,哪里,我算什么藝術家?都是瞎說的。”我說。

“你頭發這么長,肯定是藝術家?!迸聊范嘟芡鲁隽艘豢跓煛?/p>

“哎……”我不知道怎么說。

“嘎瑪桑布現在是電影導演?!彼骼誓岈敳辶艘蛔臁?/p>

“就是嘛!我說你是藝術家,你還不承認!”帕姆多杰說。

晉美達瓦又打開了一瓶酒。“今天這里沒有藝術家,只有同學,只有好朋友。咱們好好喝一場?!彼似瘕埻敫遗霰皝韥??!?/p>

“好!”我們一起舉起了龍碗。

“今夜誰不醉,誰就不夠朋友?!迸聊范嘟苷f。

我們正喝得高興的時候,索朗尼瑪對我說:“我剛開始以為他是扎西頓智呢?!?/p>

索朗尼瑪這么一說,提醒了我。

“現在扎西頓智在干什么?”我問。

“哪個扎西頓智?”晉美達瓦說。

“扎西頓智,我們的小學同學扎西頓智!”我說。

“扎西頓智托熱布④。”帕姆多杰說。

“托熱布?”我以為自己聽錯了。

“扎西頓智死了。”晉美達瓦不以為然地說。

“??!”我和索朗尼瑪同時驚嘆一聲,我心里像是被什么猛戳了一下。

“喝酒喝死的?!迸聊范嘟苎a充說。

后邊的那段時間,晉美達瓦和帕姆多杰喝著酒,開始輪流對我講起扎西頓智的故事了。

晉美達瓦清了清嗓子說:

扎西頓智托熱布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就像變了一個人,回家放了兩年羊。然后……誰知道去哪里了?有人說,他在西寧一個工地上搬磚。還有人說,在拉薩的一家朗瑪廳當保安……反正三年沒回過家。阿古桑周想,給扎西頓智娶個媳婦,也許能留得住他。他回家的那一年,阿古桑周就給扎西頓智說了個媳婦。娶媳婦之后,扎西頓智真的就不走了。第二年,阿古桑珠給扎西頓智兩口子分了家,讓他們單獨過。分家后不久,扎西頓智的媳婦就生了個兒子。對,就是兒子出生的那一年,扎西頓智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那個狗東西,丟下母子倆不管,還把家里的錢全部拿去買酒喝了。

帕姆多杰粗聲粗氣地說:

那個人沒有一點良心。后來,他不僅酗酒,還學會了賭博。他把村里的年輕人們拉到他家打麻將。阿古桑周分給他的一百多只羊全輸沒了。阿古桑周怎么說他也不聽。村里的幾個老人勸他戒掉賭博,根本沒有用。老人們商量后,覺得不能讓這股歪風在村里蔓延開來,他們到扎西頓智家去把麻將給燒成灰了……

“不說他了。那個壞東西,沒啥好說的。喝酒吧?!迸聊范嘟芏酥↓埻?,在每個人的碗上碰了一下,自己先喝了。

晉美達瓦沒聽他的,繼續說:

第二個兒子出生的第二個年頭,他媳婦帶著兩個兒子回娘家了。阿古桑周很失望,但是,也沒有勸阻兒媳婦回去。阿古桑周對扎西頓智說,我不知造了什么孽,生了你這么個畜生。從今天起,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再也管不了你了。你不要叫我阿爸,我也沒有你這個兒子,咱們從此就斷絕關系了。從那以后,扎西頓智家只剩下他一個人了。弄到一點錢,他就換酒喝,沒有錢的時候在路口撿煙頭抽,很多人都見到過,他是在虛度光陰。

帕姆多杰又忍不住接過話頭說:

阿古桑珠老兩口真可憐。眼看著一天一天變老了。阿奶拉姆見人就哭,哭得眼睛都瞎了。那人真是一個畜生……好了,好了,說他的事情,還不如喝酒。

帕姆多杰把碗里的酒一飲而盡。

“他是怎么死的?”我問。

“那是大前年的事,正月初三還是初四?我有點不記清了?!睍x美達瓦說:“好長時間沒見著扎西頓智了,那天,我叫了村里的幾個小伙子,走到他家大門口,發現門被反鎖了。我喊了好幾下他的名字,沒人回應。拿起一塊磚頭敲門,把磚頭都砸碎了,還是沒人出來。我讓一個小伙子爬墻去開門。我很久沒去他家了,院子里雜草叢生,鳥糞遍地,好像這家里沒人住過一樣。進屋后發現扎西頓智趴在炕上一動不動,滿屋子的煙頭和酒瓶,像豬圈一樣凌亂不堪。我一把把他翻過來才發現,他早就斷了氣。大冬天的,你說怪不?他的嘴里大拇指般大的一只蒼蠅嗡嗡地飛了起來。哎,真惡心!他身下鋪著電褥子,電源還開著,肚皮被電褥子燙得滿是水泡?!?/p>

“哎,說這些干什么?我們還是喝酒吧。”晉美達瓦拿起炕桌上的小龍碗,跟我碰了一下。

那場酒喝到了半夜,晉美達瓦和帕姆多杰話都說不連貫了,我卻一點醉意都沒有。我又一次想起扎西頓智搶了口琴,跑向田邊的情景。又想起他在池塘里游泳,在一截木頭下鉆來鉆去,冒出頭看著我說:“來吧!來吧!”想到這些,悲傷的情緒把我緊緊地包了起來。

晉美達瓦雖然醉了,卻也看出了我傷心的樣子,喃喃地問:“你——你這是為扎西頓智而難過嗎?”

他這一問,我的眼淚克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你不值得……值得為他流淚?!迸聊范嘟苷f,“他就是個畜……畜生。”

“不要再說扎西頓智了?!睍x美達瓦說:“來到這個世界的人,都是……都是即將要離開這個世界的人。誰為誰而難過呢?”

我點點頭,沒吭聲,淚水還是不停地涌出來。

“別哭了?!彼骼誓岈敯咽执钤谖业募缟?,用他的頭碰了一下我的頭。

“哎——哎——我給你唱一首酒歌?!迸聊范嘟苷f:“人生短暫,我們要活得開……開心?!彼沂址鲈谀橆a旁就唱開了:

白色天神的王宮

雖擁有卻無意義

那是無常之自性

兒時伙伴的情誼

雖快樂卻無意義

那是無常之自性

祖輩留下的財富

能坐享卻無意義

那是無常之自性

他的嗓音沙啞,因為醉酒,聲音忽高忽低飄忽不定,好幾句都唱跑調了。可是那如河水流淌般平緩的旋律,真的安撫了我的心。我們又把龍碗舉了起來……帕姆多杰臨走前,緊緊抱著我的脖子說:“明天晚上,在我家,我們繼續喝!”

明亮的月光穿過窗戶鋪散在寬大的炕上,索朗尼瑪剛躺下,就打起呼嚕來,吵得我心煩意亂。我起身坐在炕沿邊兒,接連抽了幾支煙,腦子里卻想著扎西頓智……得知他的一切情況后,我再也無法忍受了……多年埋藏在心里的那個秘密,又復活了!

我爺爺曾對我說:“這件事,你知我知就行,你要讓它爛在肚子里?!笨砂l生了的事情,不會像爺爺說的那樣爛得無影無蹤——初中畢業那年,我們村里參加中考的只有三個人,晉美達瓦、扎西頓智還有我。那年,晉美達瓦和扎西頓智都沒有考上高中,只有我順利升學。后來才知道,我并沒有考上高中,扎西頓智考上了,是爺爺找了關系,頂替扎西頓智才上了高中。我爺爺暗中操作,讓扎西頓智失去了上高中的機會。如果他上了高中,一定能考上大學。如果他上了大學的話……

想到這些事,我怎么也躺不住了。腦子里全是扎西頓智的身影,無數個遠遠近近的扎西頓智注視著我,讓我心慌,讓我害怕。

我穿上衣服走出晉美達瓦家的大門,沿著村口的小路,向池塘走去。腳下的路有些松軟,像踩著一團團的羊毛。

小時候,我們經常在池塘邊玩耍。那時候,我們的笑聲是多么的甜蜜?。〕靥梁蛷那跋啾龋瑪U大了近一倍。我看著月光下波光粼粼的池塘,池塘里出現了樹樁下鉆來鉆去的扎西頓智,他晃著手對我說:“來吧,來吧!”他的笑容如此燦爛……

我揉揉眼睛,再次看向池塘。扎西頓智不見了,只有那一潭閃著波光的池水。

我斜靠在池塘邊的土楊樹上,點燃一支香煙,猛吸了一口。夜里沒有一絲風,周遭死一般寂靜。對面的阿尼曲卡山猶如一頭強壯的野牦牛,一動不動地站在那里盯著我看。我不由得哆嗦起來。我把指間的煙頭彈出去,煙頭濺出一片火花,我覺得那火花正猛地燒灼我心里的某個部位。

我抬頭仰望,月亮高高地掛在天上,又亮又圓,我似乎聽到了月光落地的聲音。那一刻,一陣沉重的憂傷從我的心底噴涌而來,我突然熱淚盈眶,卻發不出一絲聲音。

注釋:

①拉則:藏語音譯,一般指松柏葉、糌粑、糖等合成的香料。

②桑則:藏語音譯,是藏地山口、山坡、主峰、邊界等處用石、土石所堆砌的石堆。其上插有長竹竿、長箭、長木棍、長矛,還拴有經幡。

③嘛尼康:藏語音譯,意為是藏族群眾平時進行宗教活動的場所。

④托熱布:藏語音譯,意為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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