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是家

宋雨霜

立春過后，寂靜的村莊漸漸熱鬧起來。村莊上空不時掠過一些燕子，它們飛得忽高忽低。我站在院壩，看著這些燕子發呆，期待有一兩只來我家屋檐筑巢。直到奶奶叫我抱柴火做飯，我才回過神來，揉揉微酸的脖子。

“奶奶，這些燕子都去哪兒了？它們每年春天就飛回來嗎？”小小的我對燕子充滿了好奇。“冬天冷，燕子就飛去暖和的地方過冬，春時變暖又飛回來，年年都是這樣。”奶奶一邊炒菜一邊回答。“那么燕子一定飛得很遠吧？遠方在哪里？”我一邊燒火，又問。

奶奶忙前忙后，不得空理我。我只好自己想象，燕子飛去一個叫遠方的地方，它們結伴前行，累了就在樹上休息，然后繼續飛啊飛啊。一路上，燕子見到了五彩繽紛的鮮花、茂盛的森林，還有天邊的彩虹，或許還會遇到太陽雨呢。

我也想像燕子一樣飛去遠方看看。吃飯時，我說：“等我長大了，我要離開村里去遠方，就像燕子那樣。”奶奶愛憐地回答我：“你會去遠方的，等你長大進城讀書，會越走越遠……只不過那時你就不能天天見到奶奶了。”

上學路上，我有時會心生渴望：大山外面是什么樣的？過年時，在武漢打工的爸媽回來了，我纏著他們問武漢是什么樣子。媽媽說，武漢在長江邊，有高高的黃鶴樓。媽媽還送給我一本印著“武漢大學”字樣的筆記本，希望我以后考上好大學。我又問武漢遠不遠，她說武漢很遠，先從村里走到鎮上，再坐車進縣城，再從縣城轉車到恩施，再從恩施轉車到武漢。武漢這么遠啊！我嘆了口氣。

“遠方，遠方，我一定會走出村子，走向夢想中的遠方。”我在日記本里寫下這樣的句子激勵自己。小學畢業，我考上了縣城的中學。那個暑假，離別的悲傷如薄霧彌漫。一想到進城后就見不到村里的吊腳樓、憨厚的老黃牛、屋后的竹林，還有爺爺奶奶，我的心里酸酸的。書上說燕子是候鳥，原來，我也即將成為家鄉的候鳥，就像燕子那樣。

離村那天，下了一場雨。雨落在屋檐上，落在院壩的花草上，更落在我的心上。我望著站在村口的奶奶，她也正望著我。我放下行李，快速跑回去抱住奶奶。她忍著眼淚跟我說：“進城讀書要專心，不要怕苦，要照顧好自己……”

帶著奶奶的叮嚀，我來到黔江縣城讀初中。學完馮驥才的《捅馬蜂窩》后，我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趣事，在鄉下摸魚釣蝦，和伙伴在樹林里玩藤蔓秋千……課后，我望著遠處的山峰，想著山那邊的老家，傷懷不已。在鄉下時，我就在家鄉的懷抱里，背著小書包走過春夏秋冬；如今在城里讀書，我只能寒暑假回去。果然，我是一只渴望回鄉的燕子。

終于放假了，我回到日思夜想的村子。我興沖沖地奔向牛圈，看老黃牛是否瘦了，去屋后的竹林看是否冒出了新的竹筍，去看院壩的蘭草是否長了嫩芽。吃飯時，我和從前一樣嘰嘰喳喳，只不過現在聊的都是在城里讀書、生活的所見所聞。假期結束，我又得回縣城上學。就在這樣的回歸與離別中，高中向我招手。

沒有猶豫，我去了三百余公里外的重慶主城區讀書。這一次，燕子振翅飛得更遠了。回憶縣城讀書時，周末爬山、去郊野玩耍，還有點回到山野時光的感覺；如今在高樓林立、車水馬龍的主城區，我體味到了更深的孤獨與寂寥。我把這種孤獨化作學習的動力，把自己埋進一本本書、一道道題、一篇篇日記里。

兒時的話語像是有魔力一般，又或者說這是山村孩子成長的必經軌跡，我的確像一只飛向遠方的燕子，越飛越遠。考上四川大學，來到“天府之國”成都，我被眼前的“一馬平川”所震撼。原來我的遠方之旅就是從大山深處飛到平原之野。離家鄉越遠，回鄉的時間也變少。漸漸地，故鄉只剩寒暑，再無春秋。我的孤獨和寂寥更深了。

有一次，我站在成都339電視塔的高處，極目遠眺，哪里看得見山野呢？目光所及之處是密密麻麻的房子、道路、車子。宛如一只遠行的燕子找不到回家的路，我悵然、迷失、落寞，悲從中來。讀著“亂山殘雪夜，孤燭異鄉人”“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家”等懷鄉詩句，熱淚默默涌出。

思鄉情意觸動青春的心靈，我闖進了文學世界。從熟悉的家鄉開始，寫吊腳樓、菜園、童年游戲等。看到自己的文字變成鉛字，一種混合著滿足感、虛榮心、自信心的復雜感覺在心里翻滾。從那時起，我就像一只燕子，銜著鄉野的一草一木，用文字在故鄉的屋檐下筑巢。

再回到黔江縣城，回到鄉下，我有了不一樣的認知與收獲。我學著去提問，關于農事生產、鄉村風俗、人情世故等；學著去觀察和記錄，像蜜蜂采花釀蜜一樣。我把素材變為文章。在數年的離鄉、返鄉途中，我不斷成長和成熟，寫了不少關于家鄉親人、鄉村風物的文字，深刻地體會到古人懷鄉詩作里的鄉愁。

鄉愁是有時間和空間兩個維度的。空間維度是我自少年離開村寨，離開城鎮走向遠方，鄉愁由此產生。時間維度是，隨著日漸成熟，我離童年、往事越來越遠，于是思鄉懷念。慶幸的是，我通過閱讀與寫作，得以一次次心靈返鄉，不僅重新見到了熟悉的故鄉的地理風貌，更探尋著故鄉深厚的文化內涵。借助寫作，我看見了故鄉，看見它的過去與未來，看見它的悲哀喜樂。

冬去春臨村舍處，似曾相識燕歸來。回望成長足跡，我如同一只燕子，不知疲倦地往返于故鄉和遠方之間。銜著故鄉的山水飛翔，我不至于寂寥。在故鄉的屋檐下筑巢，我編織著自己的文學夢想。生命的天空廣袤無垠，從故鄉飛出的燕子，為尋夢飛向遠方，因思鄉飛回故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