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銀霞
在八境臺青灰色的城墻上,我們慢慢地走著;城墻下是贛江水,江水遼闊;太陽的余暉輕輕灑落,水面之上跳躍著迷人的碎金。
眼前的阿蘭,身上披著金色的光,也很迷人。她自信地笑著,仿佛銀鈴在搖動,使空氣都起了波紋。她看起來如此熟悉——重逢仍是少年,盡管我們中間隔著20年的時光。
在漫長的時光里,我們沒有任何聯系,高中畢業后彼此也不知道對方經歷了什么。站在這古老的城墻上,我們一起追憶高中的老師、同學、故事,追憶所有能記起的流淌在青春里的苦樂年華。
她說,在高考的前一天徹夜未眠,幸虧考上了大學,才有了后來的故事。聽到這里,我心一驚。印象中的她是很自信的女生,說話聲音很大,喜歡笑。她是小公主,有個讀書非常厲害的姐姐上的中專。那時中考成績很好的孩子才考得上中專。她姐姐經常會在周末來看她,這讓我們非常羨慕。
我向她描述了我記憶中的她。她卻說,這不像她。她說那時要是沒考好,經常會哭。對此,我竟然沒有印象。不過,她說姐姐是真的像我說的那般愛護她。
接下來,我們一時都沒有話說,只是靜靜地看著陽光下面的贛江。風從水上吹來,思緒隨著這江水流動。
我們就讀的是一所重點高中。人們都說,能在那所學校讀書,一只腳就踏入了大學的門檻。因此,父母臉上特別有光彩。
我人生中最值得說起的“懂事”,是懂得了考大學是彼時的我唯一的目標。書讀不進去的孩子或者其他原因沒讀高中的孩子,一般只能去學一門手藝,或者去打工。我平時偶爾聽來的學徒故事或打工故事都非常非常苦,比如織布的要在織布機前站一天。總之,那時候,一個農村的孩子是沒有太多退路的,要不然就得回去種田,這是最后的選擇。
當所有的路變成唯一的路時,當所有的門只有一扇敞開時,當選擇項只剩下唯一時,我只有全力以赴。漫長的考試準備,漫長的等待,十幾年的寒窗苦讀,只為等待擠過獨木橋的那一天。
恐懼隨著高考時間的逼近而變得尤為濃烈,每一場考試都是一場戰役。如履薄冰,如攀巨崖,我知道一不小心就會掉落下去。夢里也是黑暗無邊,樹林黑黢黢的,我怎么走,都走不完那些山路。要么,我夢見自己從很高的山頂墜落,就像坐滑梯一樣往下滑,沒有任何可以抓住的物體,失重且失控,我想呼喊卻發不出聲音。夢每到這里就結束了。

我必須抓住流逝的每一秒鐘,焚膏繼晷,永遠是最早到教室又最晚離開的那幾個人之一。在寢室熄燈后,我在走廊上借路燈復習,即使半夜醒來睡意蒙眬,也會本能地抓起書本。
無數個夜里,“停燈向曉,抱影無眠”,我內心惶惑,不想睡覺,睡著了也很快會醒。如果在學海掙扎,不能上岸,我就沒有未來。我也不知道未來是什么樣子,只能緊緊抱住茫茫海上的一塊浮木,仿佛抱住了人生唯一的希望。
一個一個夜晚就這樣悄無聲息地過去。我獨自在書籍里找尋另外一個世界,另外一種可能。“再努力一點,是不是會多一點考上大學的把握?”我一邊默默問自己,一邊準備去洗把冷水臉繼續看書。
我和阿蘭講我高中時的境遇,她竟然也像我對她的了解一樣,沒有太多印象。她還說了一些贊美的話,說我很優秀,還說這些是她印象最深的。
時過境遷,我們只愿意談論想談論的事情。人的大腦真是奇怪,會選擇性地遺忘。我們久久講著人生里快樂的故事,偶爾談起那時的不快樂似乎也是甜的。陽光打在她臉上,她看起來更美了。
時光自帶濾鏡,讓過去的歲月留香。那些求學路上徹夜輾轉掙扎的故事,烙在心里,也只會在特定的時刻從心扉跳出來,在陽光下晾曬一會兒。
雖然我們兩個人在高中并沒有很多交往,之后又闊別20年,可再次相遇時卻有種莫名的熟悉感。僅僅因為我們是同寢室的室友、同班的“戰友”是不夠的,也許還因為在我們分別過后以讀書之名在不同的地方走過了很長一段相同的路。
我們遠離了小縣城,也遠離了青春的青澀、慘綠。而改變這一切的就是高考,它是我們人生的分水嶺。從江漢平原上面走出來的孩子,一路朝南。在時間無垠的荒野里,我們都是過客。而讀書治愈了我們成長中的自卑,成就了今天的我們。
阿蘭花了很多的時間讀書,讀碩士,讀博士,在無數個孤獨的夜晚,孤獨地讀書。從田野深處走向繁華都市的那條求學路徑是漫長而苦澀的,日復一日地考驗著一個人的耐心。后來,她在廣州的一所高校安定下來,成了一名自信瀟灑的大學教師。再后來,她有了家庭,有了孩子,享受著生活的溫馨,少了求學歲月里的顛沛流離。
風吹浮世,熙熙攘攘,我們沉浮在人海里,找到了安身立命之所在。我們因為讀書而心有所定——讀書是一種生活,也是一種謀生的方式,讓我們實現了從一種生存方式向另外一種生存方式的蛻變。
我們繼續說著少時的歡樂事,仿佛先前短暫的沉默并不存在。天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看著江水在暮色中浩蕩北去,向著我們故鄉的方向。
我們都與故鄉背道而馳了。我們的來時路,由一本本書作鋪墊,延伸至各自的遠方。
青春時節的回憶,在歲月的屋檐下慢慢被風干,最適合在多年以后的現在下酒。
告別的時候,我和阿蘭都有點傷感,但也許因為對方都過上了自己想過的生活,又都比較欣慰。我們期待著下一次相逢。
我回到家時,夜色早已覆蓋大地。滿室書卷,多情似守候的故人。夜讀,也并非全部是不快樂的回憶。相反,快活的時光在記憶中最為鮮亮。
我記得讀高中時,有一年春天,我在宿舍樓邊的路燈下看書,一抬頭,發現白玉一樣的玉蘭花,沒有長葉子;又大又圓的月亮照著它們,它們就像是帶有仙氣的白鴿,立在枝條上。
到了大學,開了眼界,我見識了圖書館豐富的藏書,也知世上的書就算窮盡此生也無法讀盡,但遇到喜歡的還是要買的,書因此越積越多。

畢業后,我教書,業余也看書,書從房間排列到了客廳。迫于空間所限,我只好把一些書收起來,鎖在箱子里。而有些書永遠在枕邊。一本《紅樓夢》陪伴我20多年了,書頁已泛黃,里面的那枚銀杏葉,是某個秋日的黃昏從高中教室前那棵銀杏樹上飄落下來的。每一本書和我的相遇,都是因為有極深的緣分。
今生怕是與書無法分開了。
人活百年,不過三萬多個日夜,不過是眠與醒的交替。人生一半白天,一半黑夜,白天與黑夜交錯時,半明半昧。
今夜無眠,孤獨也可以是花園,任心靈敞開。生活方式的選擇很多,而我只是選擇了其中一種來滿足為了謀生、單調如白開水的生活。我感受到生命自有的深意——與書為伴,沉醉其中,不知今夕何夕。
暗夜有時盡,燈火獨長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