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鳳妍
去年夏天,我回了趟縣城,參加初中同學劉松的婚禮。不過于我而言,似乎不僅是去赴宴,還是借機去完成一場屬于我個人的成長儀式。
在微信上收到劉松的邀請,我整個人是恍惚而遲鈍的。不經意的失神,讓我一時疏忽,忘了回消息。而另外幾個要好的舊友,早早在微信上確認了赴宴意愿,并約定好一同前往。后來,劉松親自打來電話,還解釋自己是從共同好友滔哥那里問到我的電話號碼的,言語中盡是誠懇。為免他顧慮,我如是說:“我是準備回去的,因為工作忙碌,沒有及時回復。”
我并非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所震驚,之所以油然生出恍惚之感,是因為在我二十五歲的年紀,漫長的青春旅程行至此處,仿佛越過了一座分水嶺,來到一個與往日截然不同的階段——似乎是一次艱難蛻變,又似乎僅僅是一個尋常轉折。
劉松是我的初中同學,印象最深刻的是他長了一對招風耳。同學們給他取綽號“外星人”。在我眼里,他更像是曾經熱播的動畫片《大耳朵圖圖》里“圖圖”的樣子,但從沒有人給他取“圖圖”這個外號。
初中畢業后,他和滔哥留在本校上高中,我則去了縣城的另一所中學。高中期間,我們始終保持著難能可貴的聚會。劉松向來運動細胞發達,高中成了一名藝體生,后來又順利考入理想的大學。我和滔哥經歷高考失利,最終選擇復讀。至此,我們的人生節奏變得不再一致。那些看似微小的變化,像是杜甫詩中的雨,“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悄然浸入我們漫長且未知的人生,成為無數抉擇和變化里至關重要的因素。

本來早早和滔哥約好一同前往,結果前一天我被告知他作為男方親友團,得提前到場,得忙前忙后,顯然無法顧及幾個原本約好同往的初中同學。好在縣城不大。到了赴宴的日子,我選擇獨自乘坐公交車。從河西到東區,從我家到酒店,直線距離不過兩公里,卻因為城周多山地,公交車拐進繞出,足足走了五公里。
城市的道路軌跡和十多年前無異,一條街道的路口和盡頭還是記憶中的模樣,日新月異的不過是拔地而起的高樓和不斷更變的商鋪。一些舊鋪子依舊生意興隆,亦有無數一時興起、長久暗淡的鋪面,早早淹沒于時代的洪流之中;更多的新面孔涌入街道兩側,奶茶店、快餐店、珠寶店、服裝店……燈影搖晃,喧鬧非凡。
我隔著玻璃窗望著窗外不斷后退、不斷遠去的風景,一時間竟分不清我身處的盛夏,是喧囂還是靜謐。
時間悄然流逝,不覺間,到站了。步行幾分鐘后,我抵達了酒店。劉松被人簇擁著,臉上盡是喜悅。和他打過招呼之后,滔哥將我帶至初中同學的那一桌坐下。事實上,初中畢業之后,除了滔哥和劉松,我與席間的其他人幾乎再無聯系。大家熱情問候,我卻一時間難以記起旁邊坐的是誰。
雖然想起來有些遺憾,或者說愧疚,但其實也無可非議。一個班級好幾十個人,有人熱烈喧囂,有人安靜溫和,有人成為其他同學擁簇的對象,有人在角落里無人問津……我們在同一個空間的不同維度里。而遼闊的生命也只容得下最微小的際遇。青春年少時,我們僅僅是和少數人成為摯友,在漫長的人世遷徙中,也只會深刻懷念一小部分人。況且十載光陰,萬事萬物都在變化,一個人從神態相貌到性情愛好,都會變得跟以前不太一樣。彼此生疏、遺忘,總歸在所難免。
滔哥察覺出我的困頓,在戲笑與不經意間,將大家重新為我介紹了一遍:“你看,程顏都剪短發了,初中的時候她最喜歡扎個高馬尾。”“蔡芊大學畢業后考了特崗教師,一直在離縣城不遠的鎮上工作。”“梁偉力也來了,就坐在旁邊那桌。”漸漸地,大家變得自如起來,談論近況與過往,打聽記憶中熟悉的名字,你一言他一語,仿佛身穿校服的懵懂年紀仍是此刻,青澀稚嫩的舊時光猶在昨晨。
談話間,滔哥隨手打開桌上放置的罐裝涼茶,因用力不慎導致液體濺在手上。我迅疾拿出紙巾,習慣性地將一張手帕紙分成兩半,隨后遞給他。我們都沒為此感到詫異。時間仿佛回到了中學的語文課堂上——我和同桌滔哥皆因感冒而無心聽課;鼻涕頻繁且不受控制地流出;紙巾明顯不夠用了,不得已,我們將手帕紙一分為四,十張立刻變成四十張。紙巾匱乏的問題解決了,課堂上老師講的是什么我們卻渾然不知。而我因此養成了把一張手帕紙扯成兩份或四份用的習慣,時隔多年,仍舊如此。
滔哥戲笑著問我是否還記得曾經的那條手鏈。我頓覺尷尬。記得,彼時是初夏,春衫薄袖。短暫的課間休息,我自顧和同學嬉笑打鬧。滔哥趴在課桌上,不經意又略帶狡黠地說道:粉色的!十二三歲,正是女孩兒如花朵般緩慢綻放的年紀,身體悄然發生的變化如同寫在日記本里的故事一般,羞澀又隱秘。
我誤以為是衣衫單薄,被人透過外衫窺見了貼身的粉色內衣,于是雙手急忙捂住胸口,臉頰也變得發燙。滔哥一臉驚恐和茫然,鄭重其事地告訴我:你的手鏈,粉色的,好丑。我氣急敗壞,順手拿起桌上的課本拍他的頭。他捧腹大笑,無暇躲避。那些年少時光里的誤會與懵懂尾隨著我們的成長,成為日益明朗而又永遠純粹的部分。
十余年后,當我再度回望那段晶瑩如光、鮮活閃耀的年少歲月時,才驚覺青春并非許多小說里寫的那樣總是遺憾呀!或許也曾有過令人失落的瞬間和許多不曾實現的夢想,但時間總是愿意小心翼翼地為我們撫平傷痕、愁緒,并且保留那些珍貴的部分。
陶淵明在《桃花源記》里寫“山有小口,彷佛若有光”。昔日在課堂上我只讀懂了句中意,而如今才從中領悟到有關人生的更深刻奧義,終是如釋重負,似乎一切都變得豁然開朗。那些恍若昨日的時光,清澈又飽滿,足以溫柔余生不盡的顛沛與流離。
婚禮開始的瞬間,我的恍惚與遲鈍和最初收到邀請時是一樣的。
記得有一年秋天,我和滔哥結伴登高,看流云逸散。后來我在詩歌《高處之意》中這樣寫道:“這是我們經歷過的十年,在頻頻回望中/被賦予了無數時間之外的含義/……/真切又陌生的瞬間/數次將我們引入新的人生之境。”
昔日與我們同樣不更世事的少年,經歷愛情,走向婚姻,即將成為一個家庭里獨當一面的人。人生邁向嶄新且未知的一程。
那份感懷與氛圍有關,但更多的是因人所致。若非在曾經的某個時間段共赴同一場成長,我想我不會成為現場賓客里最深切動容的那一個。
拋捧花的環節,在主持人的號召下,諸多男孩女孩涌上前去。伴隨著紅包的拋撒,捧花呈拋物線輕盈躍入人群。我已忘記最后“花落誰家”,僅僅記得在音樂與人聲的碰撞、交織下,確有我內心經歷的一次蛻變。彷佛一些珍貴的年少歲月結束了,理所當然、不可避免地結束了。最終,我們迎來必要的割舍和成長。
散席后,我將自己從人群和喧囂中剝離出來。滔哥送我們回家。途中,我們感嘆光陰迅疾,如白駒過隙,然后又約定了下一次相聚。只是當我們奔赴在自己最尋常的生活中時,鋪卷而來的工作和生活瑣事總會令人無法抽身,許多計劃和安排怕是難以實現的。我深知,三五好友成聚容易,七八人成行卻難。我們篤定的相聚終究會遙遙無期。但有一份關于青春年少的懷念和一份他日重逢的期待,總歸是浩蕩人世間不可或缺的禮物與珍寶。
我無法去衡量不同的人在心中的分量。生命本就浩瀚,人與人之間的緣分也深淺不同——有些人會成為一生摯友,從青春年少到銀絲如雪;有些人會走失在光陰里,時隔多年,匆匆一見之后,再度回到人海,成為彼此遺忘的部分。只是,青云薄霧,總是少年行樂處。不曾辜負的,永遠是我們共赴的年少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