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峰
我獨自駕車回鄉(xiāng),行駛在老家灰白的水泥路。天空昏沉,時不時看到路旁田邊,高矮錯落的民房門口貼了金邊對聯(lián),掛了紅色燈籠。是啊,又近年關,又到了無數(shù)游子短暫回鄉(xiāng)的時刻,等待著幾日后再次背起行囊。
小時候,我也曾騎著自行車,走過這條路。四月,兩側是開得繁盛的油菜花,一簇簇一叢叢連成排。黃色的菜花,噗噗地往身上砸。白色的衣服上,留下點點黃色的芳香。
從窄窄鄉(xiāng)間小路拐上稍寬闊的公路,是一條老街。老街兩側是排排站立的民房。街尾紅色的樓房旁,一棟白色的房子,曾經是我的家。此時,大門敞開,里面燈火通明,進進出出的,都是陌生人。
我在故鄉(xiāng)生活,一直到十五歲。一晃眼,離開這座老宅,離開這條街,已經十七年。
我停住,搖下車窗,遠遠地看著。這是一座很普通的民房,上下兩層。當年,我住在樓上。房間后面有一個方正的陽臺,站在陽臺上,能看到屋后大片的田野。家里有一臺腳踏風琴。夏天,我把琴搬到陽臺上,對著一排紅色的杉樹,對著樹后面空曠的田野彈奏,彈那時最流行的歌??粗嘧訌奶炜诊w過,我心里有說不出的雀躍和浪漫。
后來,隔壁鄰居把房子賣給了自己的親戚。新鄰居的侄兒和我一般大,因為轉學,來到這條老街,寄居在叔叔家,并且和我是同班同學。他的房間,在我房間的隔壁。于是,我不再把琴搬到陽臺上去,只是偶爾在房間里彈奏。
忽然有一天,他的堂妹笑嘻嘻地告訴我,在我彈琴的時候,他常常站在他家的陽臺上,背靠著門框,手揣在口袋里,似笑非笑地和著琴音哼歌。
我和這位新同學、新鄰居,常有心照不宣的時刻。有時,他在墻面“咚”一聲,我就“咚咚”回應兩聲,接著他再“咚咚咚”回應三聲。待我走出房間,他已手插口袋站在了陽臺上,問我借一本書。還給我的時候,那本書的扉頁上,豎著寫上了“小徐同志”四個字。
在那條淳樸的老街,在那個喜歡誰連走路都要間隔幾米、生怕被人看出心思的年代,那個少年,是我年少時光在心底深深喜歡過的人。
不久我離開了故鄉(xiāng),與他斷了聯(lián)系。
青春的故事常常不會有結局,不過是心中暗流涌動,而表面波瀾不驚。在對方不知道的情況下,獨自感受著種種跌宕起伏的情緒。而后發(fā)現(xiàn),故事還沒真正開始,就已陡然結束。這就是青春,像一曲高歌猝然收尾。腦海里是想要品味的,卻無法捕捉余韻。
更小的時候,常和閨蜜在陽臺上玩耍。秋天,杉樹紅色的葉子,細細碎碎落滿陽臺,踩上去軟軟的,有咔吱的響聲。拾起一片杉葉,手指從葉莖一側滑下,細長的葉片就撲簌簌地落。我和閨蜜說著話,問她,你長大后想當什么呀?她說她想當什么,我也會急急忙忙地說“我也要”,接著兩人就笑作一團。
冬天下了雪,我戴著紅色的帽子,拿著細細的竹竿,在雪地上寫字。手凍得通紅,拿不穩(wěn)竿子。忽然,我聽見小伙伴喊我的名字,吆喝著一起去打雪仗。急匆匆跑去,到街對面的學校里,大家一起在學校的小樹林里瘋跑。有時一個人站在積了雪花的小樹底下,忽然就躥出來另一個人猛地一推樹干又躬著背匆匆跑開。樹干一晃,白雪紛紛落下,讓樹底下的人瞬間白了頭。
無憂無慮、歡樂放肆的時光匆匆流逝。十四五歲,我開始面臨各種比賽和中考,于是在這里度過了一段充實而幸福的歲月。
十四歲,我參加全鎮(zhèn)中小學演講比賽。我一個人,坐在陽臺,看著田野,吹著風,一遍一遍地讀自己寫的稿子,校準字音,讀清節(jié)奏,讀出感情。我邊讀邊改,讓語言如流水一般自然地在唇邊流淌。最后,很意外地,我打敗了鎮(zhèn)里其他參賽選手,代表我們鎮(zhèn)去縣一中參加全縣的比賽。
十五歲,我讀初三。學校搬遷,三校合并成一所新學校,在家二十公里外。新學校人員復雜。父母不敢讓我住校,于是我開始了走讀生活。冬天,凌晨五點,鬧鐘一響,我就彈坐起來,開燈背一個小時書再下樓。冬天的早晨異常冷,母親為我生一團火。我在火光照耀的溫暖中,吃完早餐,再坐車去學校。這時候,母親常常端著一杯咖啡追出來,囑咐我好好聽課,莫打瞌睡。

每一節(jié)課我都認真,老師講的每一句話都落入耳里。第八節(jié)課結束后到第一節(jié)晚自習,約莫有一個半小時。我只記得,我常獨坐在教室,耐心地解一道道數(shù)學題,一頁一頁地完成老師布置的作業(yè)。就這樣,等同學們稀稀拉拉地回來,我再吃兩口托同學帶的蛋糕做晚餐,然后出去吹幾分鐘風,看看教學樓外那一叢竹子——青綠色的葉子開始泛黃,風一吹,就沙沙作響。
晚上十點,在濃黑的夜色中坐車回家。到家時,沾了水汽的腳已經凍得麻木,腳底像泡發(fā)了的饅頭一般泛著白,放在熱水里很久才覺得暖和。后來讀到《送東陽馬生序》,里面有一句“四支僵勁不能動,媵人持湯沃灌,以衾擁覆,久而乃和”,心里很有感觸。
就這樣,在父母的支持下,我一點一點地進步,一步一步地成長,在十五歲那年,作為一個從未參加過任何培訓的小鎮(zhèn)姑娘,考上了省重點高中的實驗班,然后舉家搬至省城定居。很快,老宅也被賣掉,以致以后每當我再回到老家時,常常有無處落腳的惶恐和時光不再的悲涼。
再后來,我考了大學,畢業(yè)后當了老師……我一路披荊斬棘,像女戰(zhàn)士一樣,經歷了一次次考試,克服了一次次困難,終于在城市里有了一個屬于自己的家,有了一份自己熱愛的職業(yè)。每天經過仿佛騰空而起的高架橋,看日出日落,看高樓聳立,我便不禁感慨 :是啊,我全力以赴,跨越山海,最后,成了一個還算不錯的普通人。
而眼前,這棟白色的房子,是我人生的起點。十七年過去,此刻再見,卻覺恍如隔世。
我坐在車里,看著隔壁紅色樓房大門緊閉,聽說,鄰居家也早就搬走了。那緊閉的門,像是回不去的時光。而我曾經的家,燈火通明,喜氣洋洋,孩子跑進跑出,玩起了摔炮,“啪”的一聲,四下震響。
過年,是兒時最期盼的時刻啊!可是,成家之后,我每一年都在先生的老家度過。那是邵陽山區(qū)小鎮(zhèn),抬眼可見大山高處白雪層層,修飾著群山堅毅的褶皺。山坳處,一條河,從高處往低處嘩嘩流淌。河兩邊,四處有人家。過年時,每家每戶敞開大門,圍著圓桌,推杯換盞,歡聲笑語。每當此時,我都牽著女兒的手,在異鄉(xiāng)的泥水小路上毫無目的地走著,深深思念我的故鄉(xiāng)。
終于,車緩緩行駛,從街尾到街頭,內心不勝感慨。時間如流水,無聲無息,向前流淌。歷經了青春的青澀懵懂,歷經了成長帶來的重重考驗,而后,從少年變成青年,從青年變成壯年,有一天,還會從壯年走向人生的暮年……記憶中的人和事,路過的風景,珍藏于心,歷久彌新。
歲月忽已晚,不敢憶故人;歲月忽已晚,不必念往昔。就讓我繼續(xù)乘著生命之筏,激流勇進,在時間的長河中,去迎接下一站的風景。
終于,離開了故鄉(xiā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