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建慶
上課時,講到“時間和空間是運動著的物質的基本存在形式”,不免要引申到對“人的存在”這個問題的思考。“時間是指物質運動的持續性、順序性,特點是一維性,即時間的流逝一去不復返。”就此而言,所有存在物都是在時間中出現,也會在時間中消逝。
孔子感慨“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兩千多年前兩位哲人的話,標志著人內在時間意識的覺醒。可以說,時間匯聚了我們生命的溪流,時間意識就是人的生命意識。這個世界上,只有人才有時間意識,其他的生命體是沒有時間意識的。
一位學生站起來問:“為什么動物和植物就沒有時間意識?動物不也有作息規律嗎?一棵樹在春天開花、秋天結果,不也是具有時間意識的體現嗎?”
這確實是個好問題。為什么說只有人才有時間意識,其他生命體就沒有呢?雖然人和其他生命體一樣,都在時空中存在,但人之所以為人,在于他對時間的流逝具有強烈敏感性和深刻反思性。雖然動植物也會隨著時間、時節的變化而調整各自的“生活方式”,但這至多是一種本能的適應——它們既沒有對時間流逝產生焦慮,更不會反思“生命在流逝的時間之河中該如何安頓”的問題。海德格爾說:“時間只有在人在的情況下成其為時間,沒有一種時間是人不曾在其中的。”
人的時間意識,就其外在表現來看,就是人在成長的過程中逐漸感覺到生命會逐漸蒼老——從出生、長大,再慢慢地走向死亡,這個過程無可回避、無法抵抗、無可置疑。當一個人突然意識到生命存在這一“客觀事實”像一堵堅固的墻一樣擋在面前,他的內心不能不害怕、恐懼、憂慮——德國哲學家海德格爾將這種精神狀態稱為“畏”。
在中國古典詩詞中,這樣的生命情緒到處彌漫著:陶淵明的“盛年不再來,一日難再晨”,李白的“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也;光陰者,百代之過客也”,李煜的“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作為人,他們開始變得有些茫然不知所措,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不知道下一步該怎么走,然后迫使自己進入思考:面對無情的時間,必須要留下些什么,必須要“抵抗”。人不能不試圖抵抗時間的流逝,抵抗遺忘——先是抵抗自身的遺忘,然后是抵抗他人對“我”的遺忘。
“人只不過是一根葦草,是自然界最脆弱的東西;但他是一根能思想的葦草……”作為人,我們知道自己必須要在這個世界上留下些什么,并為此展開有效的行動,唯有如此,才有可能在面對流逝的時間時獲得永恒的存在,這就是海德格爾所指出的“向死而生”——人在面對死亡這一無可避免的事實時,要么被這一巨大的事實擊垮壓碎,要么采取行動,為自己的當下賦予意義,要活得精彩,活出“人”的樣子,使自己有限的存在進入歷史之中,成為永恒之河的一滴水。
從歷史上看,人有三種可選擇的“抵抗”方式:第一種是讓身體保存下來,等待有一天“歸來”;第二種是尋求種的延續,即一個人的生命通過子孫后代可以無窮盡也;第三種是讓自己活在后來者的世界里,這就是叔孫豹提出的“三不朽”,即立德、立功、立言,通過自己所做的事、所產生的影響、所傳播的思想,讓自己一直“活著”。這樣的人,就可以流芳百世、傳至久遠。一代一代的后來者在開始前行的時候,在開拓他們的生命世界的時候,都無不有這樣那樣的長久的回望,不得不對被歷史鐫刻的名字產生敬意,讓這個名字所承載的生命意義和人的精神成為自己的動力與支柱。
上述三種選擇中,只有第三種真正體現了人的時間意識。面對死亡不可避免這一事實,人要盡自己全部的力量去抵抗時間一往無前的沖刷。我們知其不可為而為之,就像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一樣,就如追逐太陽的夸父一般。在這個有限的時空中展開自己,不放棄、不抱怨、不退縮,這就是人的時間意識的彰顯,這就是“人”這個漢字所呈現的只有人才有的姿態——昂首向前。
具有時間意識的人,不是在時間中隨波逐流,而是要竭力走到時間的前面。按照哲學家恩斯特·卡西爾的說法,人之所以區別于其他動物,就在于人能夠超越“現實性”的規定,不斷地向著“可能性”的理想世界邁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