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甸甸的四卷本《徐霞客游記》,竟以一個山頭開篇。好奇心驅使,我鬼使神差地從云南跑到浙江來,只為看看天臺山。三月的云南已經很熱,但我落地浙江寧海時,卻瞬間被涼意包圍了,不得不在離車站不遠的超市給自己添衣。和女店員寒暄時,說到徐霞客,想不到她馬上就誦讀道:“癸丑之三月晦,自寧海出西門。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
寧海縣的許多店家,都取著與徐霞客沾親帶故的店名,既有吃的,也有住的。關于《徐霞客游記》為何從寧海開篇,目前尚無定論。有人說,徐霞客認定寧海是祖國山脈走勢之南龍大脈的東首;也有人說,他想圓夢重走詩仙之路;還有人說,他深受明代大儒的影響,想去探尋寧海境內的道源佛宗天臺山……依我看,都在理,但我覺得探尋道源佛宗,恐怕比較切理,中國人遠出,心里惴惴不安,總得祈求點什么。
那年,徐霞客26歲,真年輕啊!這樣的年紀,我正忙著裝修婚房、辦理銀行貸款,為生活的事操碎了心。“云散日朗,人意山光,俱有喜態。”《徐霞客游記》里,不乏這樣的描述,能看見山的喜態來,更能看出作者心中的喜。人一旦意氣風發,仿佛群山都在夾道歡迎,這肯定是出游的好兆頭。然而,除了群山夾道,還有猛虎夾道,這個害人的大蟲,一個月間就傷害數人。所以雖然年輕氣盛,徐霞客也不便貿然前往,只能停宿于旅舍。
一抵達寧海,我便四下打探徐霞客的消息,仿佛他與我不是相隔四百多年,而是有約在此相會的老友。賓館的前臺是個剛參加工作的小姑娘,據說報到的當天,她除了攜帶介紹信畢業證之類的路引,還帶了一套《徐霞客游記》。
臨近黃昏,微雨輕灑,在寧海的大街上走著,人影幢幢,仿佛每一位都穿著蓑衣戴著斗笠,身體硬朗,目光炯炯有神。據考證,徐霞客來天臺山,還受到了臺州朋友陳函輝的“利誘”。陳函輝告訴他,你可以到臺州來,這里風景很好,怎么個好法呢?陳函輝有一首詩:萬仞嵯峨壁立青,古云地闊海溟溟;琪花瑤草山中果,雨髻風鬟洞口婷;鶴馭吹笙開石壁,鵝群染翰寫金經;無端醉后逢天姥,月照瓊臺夢未醒。這詩里包含了臺州的重要景點:天臺山石梁、天姥、瓊臺等等。徐霞客果然就來了。他到達天臺山那天是5月19日。現在,每年的5月19日被定為“中國旅游日”。秀才人情紙半張,“游天臺山日記”最初的想法不過是感謝,后來竟成了《徐霞客游記》的精彩開頭。
徐霞客少年時,就有“丈夫當朝碧海而暮蒼梧”之大志,這是自比詩仙李白“丈夫必有四方之志,乃仗劍去國,辭親遠游,南窮蒼梧,東涉溟海”的表達,兩人所說的“蒼梧”,實指寧海一帶天臺山地區的海域。所以,徐霞客從寧海出西門所走的古道,即是李白27歲出四川,遇天臺道士司馬承禎于江陵,直奔天臺山的所經之路。
懷揣《徐霞客游記》,取道天臺山就容易得多;借助現代交通工具,就省了許多腳步,但我仍然沒落下《徐霞客游記》里的景觀,努力體驗一個明代人對天臺山的朝圣般心情。首宿梁隍山、苦樂松嶺門、取經筋竹庵……當年徐霞客走過的景點,依稀可辨。沿途時而瀑潭相疊,時而怪石嶙峋。看到瀑布的剎那,我心蕩神搖,仿佛看見徐霞客走過此,“仰視石梁飛瀑,忽在天際”。徐霞客在寧海跨過山,蹚過水。如今,便捷的通達橋梁,合理的步道設計,游客根本就用不著跋山涉水了,似乎又覺得沒用赤足丈量天臺山,像是隔了一層,始終未能徹頭徹尾與天臺山相擁。
結束天臺山之行時,導游笑盈盈地拿起話筒,讓我們一起跟她朗誦《游天臺山日記》。這一刻,我鈍拙的耳廓里,開始被陌生而美好的聲音填塞,莫名地感動起來。在天臺山的幾天里,在不同的場合,我都會聽到人們說徐霞客,說他的游記,說他的人,說他的生活,語氣里有感激之情。一篇日記,刷新了一座山的精神海拔。
徐霞客的《游天臺山日記》,某種意義上,代表著年輕、率真乃至倔強,代表著不拘一格的思想理念和生活方式。我也常常想像徐霞客那樣,從日常的生活中走出去,去看山閱水,去遇見陌生的風景,去旅途中度過人生。但最后,我也只是沿著他的足跡,雞零狗碎地游覽了幾個景點,像是做了幾場無用的夢,最終還是只能回到現實,打卡上班,生火煮飯。但正是這無用的夢,讓我更加靠近了徐霞客的靈魂:行走,不是單純意義上的漫步,而是一種生命追尋,需要擁有進地獄的勇氣與膽識的。正如徐霞客,在完成對天臺山的朝圣后,從此披荊斬棘,一口氣走下去,直至生命的暮年。
許文舟:中國作家協會會員,臨滄市作協副主席。出版散文集《在城里遙望故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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