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種前后,鄉(xiāng)村一年里最忙的時節(jié)到了。
浩浩蕩蕩的田野上,春天里的金黃與蔥綠被波瀾起伏的枯黃取代,這枯黃不是衰敗,而是豐收在望的喜人景象。走在田埂上,深吸幾口徐來的野風,沁入心脾的是油菜籽和麥粒的清香。
鄉(xiāng)親們早已購置好了一把把鐮刀,一為割菜籽,二為割麥子。新鐮刀看上去锃亮鋒利,但有經(jīng)驗的老農(nóng)還是要在磨刀磚上反復蕩拭。
菜籽和小麥一旦成熟,就不能在田里耽擱,如不及時收割,菜籽會爆莢,麥粒會炸穗。尤其是成熟的麥子,絕對不能遭雨淋,輕則發(fā)芽,重則霉變。所以,菜籽和麥子一旦成熟,農(nóng)人就得爭分奪秒地搶收了。
麥芒黃了,滿臉皺紋的孫四爺哈腰細瞧麥穗,嗅上幾嗅,再看看天,跟隊長說,五天后開鐮吧。又說,明天可以割菜籽了,我看莢角都枯了,再不割,太陽一曬,風一吹,雨一淋,籽就掉了。
搶收菜籽很有講究,必須搶早,也就是說,必須天沒亮、露水未干之時收割,為的是沾水后莢角不爆裂。而且,割下的菜籽要立即運到打谷場,曝曬,碾軋,抖秸,揚莢,黑烏晶亮的菜籽便可裝袋歸倉,過一段時間有大太陽再拿出來曬干。菜籽種得不多,很快收割完畢。
五天后,麥子開鐮了。割麥必須起早,免得太陽出來蒸烤。我還在夢中,二哥便把我叫醒。雞還沒有叫,月光還在窗欞。我問二哥,幾點呀?二哥說,人家早出發(fā)了,你還磨蹭啥呀?
我穿好衣服,拿上鐮刀,匆匆出門。夜風涼爽,星光月色下,只有田間道路上嗵嗵嗵的腳步聲。我來到大塊的麥田邊,只見遠處的黃垅里盡是一閃一閃的背影,隱隱傳來唰唰唰的割麥聲。我就近走進麥地,左右是熟悉的鄉(xiāng)民,他們動作統(tǒng)一,左手摟抱麥稈,右手用力拉鐮,唰唰唰,唰唰唰,大片大片的麥秸倒地,整齊地躺在裸露的田壟上。起初,我割得很容易,晨風涼爽,似乎很有力氣,可割了一會兒便揮汗如雨,氣喘吁吁了。一會兒直腰,一會兒抺汗,被鄉(xiāng)民們遠遠地甩在身后。太陽升起的時候,麥地里一派熱鬧場景,男女老少齊上陣,有的捆麥秸,有的運麥把,還有的拾麥穗,一堆堆麥垛已在遠處的田埂上高高壘起。
六月的陽光熱烈干燥,加上低頭彎腰割麥,一絲兒風都吹不到身上,而且為了防止麥芒刺膚,我們都穿著長袖衣褲,真是又熱又悶。午飯過后,太陽更烈,一踏進麥田,熱氣就從褲筒里直涌而進,那感覺如同身在蒸籠。田野里的麥穗發(fā)出輕細的噼啪裂變聲,這聲音令人惶恐不安,都是掉落的麥粒啊!所以,盡管熱浪滾滾,臉上臂膀曬得通紅,盡管腰酸背痛,已經(jīng)令人齜牙咧嘴,鄉(xiāng)民們都在堅持,只要有一棵麥秸站在地里,都要彎下腰去收割。勞動讓我真切感受到了“粒粒皆辛苦”的滋味。
此時,除了偶爾一兩聲鳥鳴,除了鐮刀唰唰唰的聲音,悶熱的麥地里很少聽到鄉(xiāng)民說話,即使發(fā)現(xiàn)鳥窩鳥蛋和纏繞的蛇團,也只是用鐮刀輕輕勾出扔到身旁的墑溝中。
鄉(xiāng)民們真的令我敬佩,渴了,咕咚咕咚猛灌幾口涼水,然后繼續(xù)割;餓了,舀碗稀飯坐在麥地上吃幾口,然后繼續(xù)割;鐮刀鈍了,坐在地上用刀磚磨幾下,然后繼續(xù)割。我的體力有限,第一天堅持了下來;第二天感到鐮刀越來越重,割麥動作越來越遲緩;第三天力氣幾乎用盡,腰如斷了一般,每每艱難直起腰,看到翻滾的麥浪總在心里抱怨:唉,何時割到頭啊……
終于,黑夜降臨。我躺在床上,腰酸背痛,無法入眠。迷迷糊糊睡著,可一覺醒來,酸痛更烈,連翻身都困難,此時此刻真想哭,希望天不要亮。可天還是亮了,而且剛麻麻亮,隊長的吆喝聲又響了起來,又是嗵嗵嗵的腳步聲,又是唰唰唰的割麥聲,又是刺眼的大太陽,又是密不透風的麥壟,又是蒸籠一般的麥田……
經(jīng)過披星戴月的連續(xù)作戰(zhàn),廣闊無垠的麥田終于變成空蕩蕩的光地。那些割下來的麥子已經(jīng)捆好,一垛垛堆在麥場上等待鋼牙鐵齒的“地老虎”啃咬,之后是曬場,揚麥,裝袋,交公糧……而此時的鄉(xiāng)民們已經(jīng)褪去一層皮,削去一身膘,又黑又瘦。
風吹麥浪,心潮難平!不經(jīng)意一晃好多年過去了,走在故鄉(xiāng)的田野上,看著一望無際的麥田,眼前浮現(xiàn)的仍然是當年搶收的場景。如今麥子成熟后,再也不用人工收割,幾十臺大型收割機齊上陣,一天下來,村上的麥子全部收割、脫粒、晾曬,麥秸還能及時還田,揮汗如雨的勞動場面一去不復返。
趙培龍:中國散文學會會員,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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