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丹
從1950年圖靈提出“機器能否思考”這一命題到2016年Alpha Go擊敗人類職業圍棋手,人工智能(AI)在70余年的進化中已對各行業產生了顛覆性影響。即便如此,2022年底ChatGPT的問世依然讓社會各界陷入對生成式AI的應用場景和倫理邊界的思考。高盛研究部近期報告預測,“未來全球平均18%的工作崗位或由AI自動化完成?!边@只是生成式AI的起點。2023年5月,谷歌發布其最新AI語言模型PaLM 2,視覺中國上線生成式AI技術創意工具,360AI商店已匯集AI作圖、AI寫作、AI音頻制作等十余類幾百種工具。未來,技術大廠間的激戰將推動AI技術快速更新迭代。
新聞行業集文本、圖像、視頻、音頻于一體,無疑是生成式AI的優質落地場景。生成式AI在信息檢索和內容生成領域有著強大功能,其對新聞業的深度參與將會改變行業生產關系、重塑生產流程、提高生產效率,帶來更多創新業態的可能,推動新聞業變革提速升級;但同時,生成式AI賦能將讓多元主體進入新聞業,可能伴生因數據偏見、技術故障、惡意操縱等因素導致的深度造假、輿論安全隱患、權威解構等風險,這必將引發媒體對邊界再造和新聞倫理的思考。而肩負著傳播、引導主流價值觀責任的“主流媒體”應該在此次技術浪潮中走在前列,深入思考技術與行業和主體的關系,不斷優化流程、再造平臺、整合資源,實現主流媒體與生成式AI等新技術的融合質變,打造具有核心競爭力和強大影響力的新型主流媒體。
一、“主流媒體”釋義
“主流媒體”是一個舶來概念,由美國語言學家喬姆斯基提出,他從“精英媒體”和“議程設置媒體”兩個角度解析了主流媒體的特性:即面向社會精英報道嚴肅內容,為非主流媒體提供內容并產生影響力。我國新聞發展史、社會性質和發展階段都有其獨特性,上述概念中的“精英群體”和“議程設置媒體”在我國均有些“水土不服”。雖然國內對于何為主流媒體尚無明確概念,但學界和業界對主流媒體的內涵也進行了多維度釋義。如復旦大學新聞學院教授周勝林認為:主流媒體是“影響力大、起主導作用、能夠代表或左右輿論的媒體?!?sup>[1]浙江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教授邵志擇通過剖析西方主流媒介總結出“主流媒介必然要依靠主流資本、面對主流受眾,運用主流的表現方式體現主流觀念和主流生活方式,因而才在社會中享有較高的聲譽。”[2]
主流媒體代表著一個國家或地區的文明進程和文化特質,主流媒體生產的價值觀也應是該國家或地區政治意志的體現。因此,從我國新聞業內工作角度來審視,主流媒體應接受中國共產黨領導,在國家媒體體系中占據主導地位,覆蓋主流人群,堅持馬克思主義新聞觀,堅持以人民為中心的工作導向,傳播主流價值觀,弘揚人類共同價值,具有強大公信力和影響力,發揮舉旗幟、聚民心作用,是治國理政、定國安邦的重要力量。
在此次AI技術引發的媒體變革中,主流媒體受到來自新聞業內部和外部的雙重沖擊。主流媒體應堅守黨性和人民性的高度統一,主動作為。對外,在技術變革中不斷探索、轉型、升級,在多種技術風險中守住安全底線和話語權威;對內,與商業平臺、專業媒體、自媒體乃至人工智能等創作主體展開競合,保障和發揮人的主體作用,在流量當道和泛娛樂化的媒介環境中不斷擴大影響力,堅守輿論陣地。
二、“邊界工作”理論引入新聞學研究的背景和現實意義
“邊界工作”的概念來源于社會學領域,由科學社會學家吉爾因于1983年提出,主要用于研究科學的劃界問題。他在論文中通過分析案例梳理總結了三種不同類型的邊界工作:“(1)擴張(expansion),即通過強調科學家與其他專業人士的優劣對比使自身處于有利地位,從而進入被其他專業或職業占據的領域,(2)驅逐(expulsion),通過對競爭者貼上‘假冒的、‘越軌的、‘業余的等標簽將其界定為局外人而逐出專業領域,實現權威和資源的壟斷,(3)保護自主性(protection of autonomy),即將責任歸咎于外來的替罪羊而使內部成員免于責任,阻止國家、資本等外部力量的干預?!?sup>[3]
“通過不同類型的邊界工作,科學家在科學與眾多非科學之間建構出邊界,這對于他們追逐職業目標,比如獲得知識權威和職業機會以及保護科研自主性不受政治的干預等很有幫助,同時也阻礙了‘偽科學家獲得這些資源。”[4]由此可見,邊界工作是一種局內人的視角,是某個領域內部主動為之。邊界的劃定有助于實現相關專業領域的管轄權,并不斷推動業內的專業化發展。邊界工作所針對的領域通常缺乏清晰且固定的界線,是經由行業主體和業外眾多主體在不斷協商、爭奪的過程中塑造的,因此邊界是動態的,而非一成不變的。
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隨著互聯網技術的快速發展和新媒體的勃興,傳統新聞業受到猛烈沖擊,業態隨之巨變,新聞業的邊界重構成為學界和業界共同關注的話題,“邊界工作”概念也在此時作為理論支撐被引入新聞學的研究中,學者們冀望通過明確邊界來實現新聞業的管轄權,從而進一步樹立新聞業的權威性、公信力和自主性。近30年,新聞業的生產格局和傳播模式已被多次更新,技術驅動的業態升級、多元主體的參與、平臺間話語權的爭奪等,都讓新聞業的專業性和權威性不斷受到沖擊,此次AI浪潮的涌現則讓新聞業面臨前所未有的挑戰。
三、邊界的“擴張”:人機協同,加速主流媒體智能化轉型
生成式AI參與新聞生產場域是必然趨勢,主流媒體應積極探索其應用場景,借助人工智能創造新的生產關系、傳播流程等,擴展自身邊界,加速智能化轉型。
一是在內容生產環節延伸“四力”,提高內容生產效率。在媒體競爭日益激烈的當下,沉浸式新聞、虛擬主播、全息異地同屏等呈現形式層出不窮,但無論形式如何變幻,優質內容始終是新聞領域的稀缺資源和核心競爭力。生成式AI參與到新聞內容生產環節,人機協同將有效延伸“四力”,為優質內容的產生增添助力。“早在20世紀60年代,‘計算機輔助新聞(CAJ)業已出現,記者使用計算機程序進行數據分析,21世紀初,‘數據驅動新聞(DDJ)問世,算法新聞、自動化新聞和新聞機器人都相繼參與到新聞生產之中?!?sup>[5]包括新華社、中央廣播電視總臺、BBC、CNN等知名媒體都先后推出新聞機器人用于新聞信息的生產。
如果說曾經的AI還只能生產一些簡單的、程式化、結構化的新聞,那ChatGPT便將AI參與新聞內容生產提到了新高度。首先,基于ChatGPT強大且智能的信息檢索功能,能幫助編輯記者從海量信息中發現有價值的新聞線索、搜尋有效內容、整理背景資料、撰寫采訪提綱和拍攝腳本等,為新聞生產的前期工作和基礎環節節省大量時間和人力成本,延伸“腳力”和“眼力”。其次,ChatGPT最大的核心競爭力內容生成功能,其“上下文學習”(in-context learning)能力增強了邏輯性,使其能夠突破程序化的新聞信息處理模式,撰寫新聞評論等帶有觀點性和思辨性的新聞作品,為編輯記者提供有益的觀點補充,大幅提升“腦力”和“筆力”?!坝纱丝梢?,以ChatGPT為代表的具有‘生成性的人工智能正在從以前的檢索者、搬運者和呈現者成為創作者(creator),或者至少成為創作者的合作者(co-creator)?!?sup>[6]
隨著技術的逐漸成熟,機器人寫稿必將成為媒體建設的重要手段。主流媒體具有專業的采編隊伍、權威的信息來源、規范的采編流程等內容生產優勢,善用AI,為其在采訪、寫作、編輯、審核等各環節的應用提供制度保障,實現人機高度協同,解放生產力,讓編輯記者去制作更有高度、深度和溫度的新聞作品。
二是在新聞傳播環節增強交互性,開啟智能互聯傳播模式。傳播學家喻國明認為,ChatGPT開啟了智能互聯時代。近期,OpenAI推出的插件功能讓ChatGPT可與5000多個第三方插件交互,實現聯網訂餐、查看股票等。筆者設想,之于新聞領域,人工智能的“智”可在傳播環節大展身手。不同于以往算法支持的個性化推薦,ChatGPT是集信息搜索、內容生成、情感辨別等眾多功能于一體的交互性內容生成聊天機器人,這意味著若在新聞產品的分發渠道嵌入生成式AI插件,則可能實現在新聞產品被用戶接收后就根據用戶需求開啟新一輪甚至多輪人機交互式的內容分發,新聞事件將基于受眾的不同偏好進行更加全面深入地呈現和鏈接,甚至向更多領域無限拓展。這一傳播過程在滿足受眾獲取信息和交互式體驗的同時,可更加全面地收集用戶興趣和偏好,精準描繪受眾畫像,為后續新聞生產和分發提供可靠的數據支撐,增強用戶體驗度和黏著度。
三是在新聞反饋環節注入情感回應,提升反饋效能和輿論引導力。新聞信息反饋一般指受眾對新聞的反應、反響,是關于傳播效果和受眾評價的表述,能幫助媒體矯正新聞生產的偏差,提高傳播效能。相比于傳統的人工回復,生成式AI可即時回復受眾反饋,極大提升了互動效能和用戶滿意度;另一方面,因生成式AI可通過自然語言處理技術辨別受眾情緒,包括正面、負面、中立等,在接收到反饋信息后,能根據受眾語言情感及時進行情緒疏導,提供建議和解決方案,有效消解輿論場中的負面情緒。同時,通過生成式AI的情緒感知力,能及時收集和分析相關信息的立場并進行趨勢研判,有利于輿情處置和媒體議題前置,為主流媒體引導輿論增添助力。
四、邊界的“驅逐”:科學防御,主流媒體維護公信力和權威性的客觀要求
技術是一把雙刃劍,主流媒體在利用AI拓展邊界的同時,對其可能伴生的風險不能視而不見,如在自動化新聞生產關系中,對新聞真實性的把控、品質的保障和意識形態安全等要進行科學監管,防止信任危機的產生。
一要嚴防新聞真實的邊界被突破。“真實”是新聞的生命,是主流媒體秉承的新聞專業主義的底線,也是其維護社會公信力的基石。隨著AI進入新聞生產環節,在為媒體帶來多模態敘事可能的同時,也讓虛假信息有機可乘,干擾新聞的生產秩序和受眾的認知秩序,威脅主流媒體在行業內和社會層面的權威性。生成式AI能對海量資料進行學習和重組,形成一定的邏輯性后,以接近人類語義結構的方式表達和呈現,看起來更加真實可信,在信息源無法保障真偽的情況下極易生產虛假新聞。因此,生成式AI必須在科學制度與專業新聞人的合力監管下合理使用。
二要嚴防新聞品質的邊界被模糊。主流媒體的重要責任之一在于,在信息爆炸的時代源源不斷地為新聞場輸出高質量原創內容,作為新聞創作主體的職業新聞人是決定性因素。新聞人在長期學習與工作中所培養出的包括職業精神、職業原則和專業要求在內的新聞專業主義素養,疊加新聞人個體的不同閱歷、創造力、分析力、個性風格等,最終創作出高質量、差異化的新聞產品。而AI雖生產效率高,但易出現千人一面的同質化問題。若AI過度參與新聞生產,也易弱化新聞人的獨立思考能力和創作熱情。因此,職業新聞人應發揮主體性,探索科學高效訓練生成式AI的方法,讓其成為具有主流媒體辨識度的生產工具,產出高質量、個性化的新聞作品。
同時,生成式AI在理論上彌合了不同個體在知識運用和資源整合方面的能力,使“人人都是傳播者”。未經過新聞專業主義訓練的其他主體大量進入新聞生產領域,可能在短時間內給行業注入新鮮血液和活力,但長遠來看,新聞生產突破了權威領域的保護邊界,可能讓高質量深度新聞的生產大幅降低,新聞作為社會公器的作用將會被弱化。
三要嚴防意識形態安全的邊界被威脅。在我國,主流媒體所生產的新聞產品是兼具政治性和社會性的知識產品,其蘊含的價值觀和意識形態會對受眾和輿論產生主導作用。生成式AI本身并不具有價值判斷,而是源于訓練數據的積累,高度依賴算法、數據和算力。主流媒體在應用時要嚴防出現以下四種意識形態風險。一是在非監督情況下,參與AI訓練的主體本身若帶有各種偏見,會讓AI在學習生成的過程中產生“算法偏見”,訓練參數越大,產生偏見的概率就越大,極易產生民粹主義、群體歧視、刻板印象等;二是在受監督的情況下,易被不透明的算法所操縱,AI高效率、高產出的特性能讓輿論場在短時間內充斥大量具有誤導性或錯誤的信息,因此若有主體惡意操縱,則會帶來巨大風險。這里應警惕AI被政客、利益集團等利用,作為政治斗爭或獲取利益的工具;三是隨著受眾對技術路徑的依賴不斷強化,其所接收的新聞信息已不是自主選擇的,而是AI推送的,信息繭房隨之產生,受眾在無意識的情況下接受技術驅動的價值滲透,并據此認知社會、做出決策,技術固化帶來的認知狹隘會助推文化圈層的固化,使主流價值觀愈發難以推廣;四是AI的所有權多屬于商業主體,當商業利益與公共利益發生沖突時,難以保障公共利益被置于首位。
五、邊界的“保護自主性”:人智融合,構建新型主流媒體
技術是推動媒體進步的重要驅動力,主流媒體應走在傳媒行業前列,“升維”應對、順勢而為,以更加開放包容的心態擁抱新技術,破除被技術“牽著鼻子走”的現狀,同時通過激發內生動力保護自主性,發揮人的主體作用,培養適應新形勢的人才隊伍,加強產品研發能力,加快智能產業布局,全面加入人工智能新賽道。
首先,培養新時代復合型新聞傳播人才?!爸悄芩惴〞r代問題的關鍵在于‘人應試著調試自身,更好地與機器產生的經驗世界相處,并重新換回人的主體性?!?sup>[7]人才是第一資源,是一個行業的源頭活水,當AI技術全面進入新聞業,競爭的本質最終是使用AI的人。新時代主流媒體人才需同時具備政治素質、專業技能、職業精神、跨學科背景,尤其是技術素養,以適應和推動新技術浪潮下主流媒體的轉型,推動人文主義和AI深度結合,同時充分發揮人的主體作用,將更多目光投向AI作為工具無法觸及和實現的領域,深入一線,走進群眾,走進民心,彰顯新聞的人文主義特質。
其次,著重強化產品研發能力,加快AI相關產業布局。新時代的主流媒體必須“兩條腿走路”“軟硬兼施”?!败洝敝竷炠|內容生產力,“硬”則指產品研發能力。主流媒體在技術變革中一直處于弱勢與其研發能力落后直接相關。要改變被技術倒逼的被動局面,主流媒體需在國家支持下,以開放、共享的姿態與技術研發主體合作,把新技術帶來的機遇轉化為自身前進的動能,瞄準AI、元宇宙、云計算等技術與新聞傳播的結合點,開發具有行業前瞻性和市場競爭力的產品,真正實現融合發展。
再次,提升內容創新力,打破新聞傳播“次元壁”。技術的快速更新為新聞傳播形式更加前沿、時尚、炫酷提供了可能。當前,主流媒體已開始在視覺圖像生成、視頻智能剪輯、3D場景渲染、虛擬主播、沉浸式場景再現等領域嘗試使用AI。今后,要讓VR、3D建模、元宇宙等在新聞場域的使用成為常態,創作更多全息呈現的內容,給受眾帶來沉浸式、交互式的震撼體驗。另外,要加快內容資源數據化。生成式AI的應用對現有版權體系產生沖擊,優質的版權內容是主流媒體的優勢之一,應加快內容數據化進程,建立版權資源數據生產、開發、交易、保護等體系,形成以版權內容為核心資源的經營模式。
最后,也是最為重要的就是人工智能之“治”。要在制度層面發力,對人工智能的應用進行科學地、行之有效地治理,在遵守法律法規的同時還應尊重社會公序良俗??上驳氖?,許多國家已著手制定相關政策,中國國家網信辦于2023年4月11日就《生成式人工智能服務管理辦法(征求意見稿)》征求意見,歐盟也正在制定《人工智能法案》。新聞行業和主流媒體也應加快推進對人工智能的安全監管,在行業規范層面,明確其參與新聞生產、傳播、反饋等環節的方式,創新業態的邊界,保障人的主體權益,確保意識形態安全、數據安全和文化安全,將保護公共利益和個體尊嚴置于技術創新之上;在社會管理層面,AI技術發展一日千里,主流媒體應對AI使用進行觀察、監督、批判,保障AI使用沒有法外之地;在公共傳播層面,主流媒體應充分發揮生成式AI的技術優勢,積極制作、傳播代表和平、發展、公平、正義、民主、自由的全人類共同價值的優質作品,助力人類命運共同體構建。
AI技術的飛速發展給百年未有之大變局帶來更多變數,作為輿論引導者的主流媒體思考的終極方向不應是AI會否取代職業新聞人或顛覆新聞行業,而是應該以AI的思維來思考如何在新的媒介環境下,讓主流媒體與技術加速融合,以主流價值觀駕馭技術,重塑發展模式,提升創新能力,拓展邊界,在轉型升級中構建新型主流媒體,并發揮主流媒體的職責使命,引導技術更好地推動人類社會健康發展。
參考文獻:
[1]周勝林.論主流媒體[J].新聞界,2001,17(06):11.
[2]邵志擇.關于黨報成為主流媒體的探討[J].新聞記者,2002,20(03):15.
[3]白紅義.新聞業的邊界工作:概念、類型及不足[J].新聞記者,2015,33(07):47.
[4]白紅義.新聞業的邊界工作:概念、類型及不足[J].新聞記者,2015,33(07):48.
[5]史安斌,龍亦凡.新聞機器人溯源、現狀與前景[J].青年記者,2016,76(22):77.
[6]鄧建國.概率與反饋:ChatGPT的智能原理與人機內容共創[J].南京社會科學,2023,34(03):91.
[7]喻國明,陳艷明,普文越.智能算法與公共性:問題的誤讀與解題的關鍵[J].中國編輯,2020,18(05):17.
作者:中國新聞社云南分社副社長
責任編輯:粟 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