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多杰
您要是去看碧水游九曲,我有兩件事一定要叮囑:其一,為保證游玩安全,您一定要穿上一件救生衣;其二,為保證游玩質量,您一定要帶上一份導游詞,也就是今天要拆解的茶詩《九曲棹歌》。這首茶詩的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朱熹。由朱子當講解員,您這趟旅程保證錯不了。可能您要問,為何這首茶詩是武夷九曲的最佳導游詞?朱熹與茶又有什么不解之緣呢?
朱熹,字元晦,改字仲晦,別號晦庵、云谷老人、滄州病叟等。他生于南宋高宗建炎四年(1130年),比同時代的詩人陸游小五歲。很少有人知道,作為宋代理學集大成者的朱熹,其實與茶有著雙重的緣分。
朱熹與茶的第一層緣分,源自他的父親朱松。喝茶這件事,往往不是學出來的,而是熏出來的。什么叫熏?拿成語解釋就是耳濡目染。朱熹之父朱松,一生寫涉茶之詩十七首,其中還多是《次韻堯端試茶》《陳德瑞饋新茶》《謝人寄茶》這樣的贈答體茶詩。由此可知,朱松不但自己愛茶,身邊應還有一個飲茶的圈子。以茶會友的氛圍,潛移默化影響了少年時的朱熹。
朱熹與茶的第二層緣分,源自他的家鄉(xiāng)建州。朱家祖籍徽州婺源(今屬江西),朱松于北宋徽宗政和八年(1118年)任政和尉,這才舉家南遷至建州。朱松死后,少年朱熹遷至建州城南崇安縣五夫里求學。紹興二十三年(1153年),朱熹被任命為福建泉州同安縣主簿,曾短暫地離開了閩北三年。但任期結束后的二十多年時間里,朱熹又回到了家鄉(xiāng),大部分時間都待在崇安著書講學。眾所周知,建州是宋代最著名的茶區(qū),而崇安縣就是今天的武夷山市的前身,所以說朱熹是位茶區(qū)子弟也絕不為過。
很可能是因為常年的熏陶吧,朱熹不光酷愛飲茶,甚至還會自己種植茶樹。南宋孝宗淳熙十年(1183年),朱熹于武夷山隱屏峰下建武夷精舍,開始著書立說,收徒講學。他在課余親自種茶,并在《春谷》一詩中寫下“武夷高處是蓬萊,采得靈根手自栽”的詩句。后來他又在建陽盧峰的云谷,建造竹林精舍(即晦庵),其在《云谷二十六詠》之二十二《茶阪》中寫道:“攜籝北嶺西,采擷供茗飲。一啜夜窗寒,跏趺謝衾枕。”您瞧,朱子這次甚至是自己采茶制茶了,其對茶事的熱愛與精通,由此也可知一二了。
講清了作者朱熹與茶的不解之緣,咱們該來看看題目了。棹,音同趙,是船槳的意思。棹歌,就是船歌,也就是船夫在行舟過程中哼唱的小曲小調。南宋孝宗淳熙十一年(1184年),朱熹在武夷五曲隱屏峰下武夷精舍里著書立說之余,寫下了十二首短詩,合稱《武夷精舍雜詠》。其中《漁艇》一首寫道:
出載長煙重,歸裝片月輕。
千巖猿鶴友,愁絕棹歌聲。
可見當時的武夷山水間,常常可以聽到船夫棹歌。當然這首《九曲棹歌》并非記錄當地船夫的口頭文學,而是朱熹仿著他們的口吻而寫的趣味詩作,其文體與竹枝詞類似。
解釋清了棹歌,我們再來聊幾句九曲。現(xiàn)如今九曲就是一條旅游線路,想當年九曲可是一條運茶航路。茶葉順九曲而下可運至福州,沿九曲而上過桐木關可抵江西河口。到了河口的武夷茶,南下可達廣州港,北上可到恰克圖。現(xiàn)如今乘竹筏的碼頭星村,在明末清初起便是武夷茶最重要的集散地。當地民諺中,至今還有“茶不到星村不香”一句。由于守著九曲交通便利,舊時星村商賈云集,來自山西、閩南、潮州、廣州等各處茶商絡繹不絕。全盛時期的星村,建有五座大型會館,今日唯有閩西汀州會館——天上宮留存于世,默默矗立在九曲竹筏碼頭旁,向世人展示著星村當年的繁盛。可以說,現(xiàn)如今的九曲只是武夷山的景點,想當年九曲可是武夷茶的命脈。從這個角度來講,描寫運茶水路的《九曲棹歌》,又是極其特別的一首茶詩了。
朱熹作為一位理學家,為何要大費筆墨地給武夷九曲寫一篇如此精彩的導游詞呢?因為在朱子眼中,九曲不是景點,九曲實是人生。沒有誰的人生航路能夠永遠一帆風順,甚至絕大部分時間,都如武夷山水般曲折難行。就拿朱熹來說吧,仕途極其不順,一生從政的時間累計在一起二十七年,在朝做官僅四十余日。雖懷報國之志,在政治上終無太多的建樹。不能當官就做學問吧,可這學問做得就更不順利了。南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年)十二月,朱熹遭到政敵彈劾,他的學說被誣為偽學,他的學術被誣為妖術,他的學生則被誣為逆黨。至于朱熹本人,一些大臣認為該按照孔子誅少正卯先例斬首示眾。最后朱熹雖未被定為死罪,但卻落了個監(jiān)視居住的下場,最終黯然去世。這就是中國歷史上有名的“慶元黨禁”。
人生遇到坎坷,就如同行船來到九曲,大可不必抱怨路途難行。畢竟,來都來了,想走也走不掉,不妨抬頭欣賞一下兩岸的美景,一曲必有一曲的精彩。當你經歷七次曲折而有些失去耐心時,朱子還不忘在八曲處鼓勵你說:“莫言此地無佳景,自是游人不上來。”打起精神,繼續(xù)前行,過了九曲就會豁然開朗。經歷曲折磨難的人生,也一定會別有一番天地。
在朱子眼中,宛如人生的不只有九曲的山水,還有武夷的茶湯。《朱子語類·雜說》中記載了這樣一場對話:
物之甘者,吃過必酸;苦者,吃過卻甘。茶本苦物,吃過卻甘。問:“此理何如?”曰:“也是一個道理,如始于憂勤,終于逸樂,理而后和。蓋禮本天下之至嚴,行之各得其分,則至和。”
九曲是先折而后直,茶湯是先苦而后甘,這不都暗含著相通的哲理嗎?我們醉心于武夷的九曲,也癡迷于武夷的茶湯,可能都因為它們像極了苦盡甘來的人生吧。
(周曉摘自《月讀》2022年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