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純、清雅、清澀、清厲

景作人

在第五屆中國歌劇節上，由浙江音樂學院、浙江演藝集團（浙江歌舞劇院）創演的民族歌劇《李清照》，于5 月21 日、22 日在浙江音樂學院大劇院隆重首演。杭州當地的歌劇愛好者、附近地區的業內外人士及浙江音樂學院的廣大師生云集現場，觀看了這部由本地劇作家、本地作曲家、本地導演和本地演員聯合創演的大型歌劇。我受浙江演藝集團（浙江歌舞劇院）之邀，于21 日觀看了該劇的首場演出。

關于《李清照》這部歌劇，我在歌劇節之前就對其有所耳聞，知道它是由白水、翁持更作曲，蔣巍、蔡福軍編劇，李伯男、蔣新光導演，王燕指揮， 鄭培欽、薛雷等主演的。同時我也了解到它是繼《在希望的田野上》后，浙江地區創演的另一部具有較高藝術追求，且分量頗重的原創歌劇。

李清照是何許人，人們是再清楚不過了——宋朝女詞人，號易安居士，婉約派代表人物。她的詩詞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獨樹一幟的地位，其風格影響了數代文壇巨人，而有關她的不凡身世，也常常是歷代人們所關注的焦點。在當代，李清照的大名是深入人心的，她的詩詞名句常常被人們牢記和吟誦，而有關她的戲劇、戲曲作品等，亦經常出現在舞臺和影視中。然而，多年來卻沒有一部表現和贊美她的歌劇作品，想來實在遺憾！時至今日，浙江音樂學院和浙江歌舞劇院的藝術家們終于打破了“魔咒”，他們歷盡艱辛，創作并成功上演了這部大型民族歌劇。

我觀歌劇《李清照》，心中獲得了八字感受，即： 清純、清雅、清澀、清厲。我認為，這是一部與李清照婉約派相似的“婉約”戲劇，其中劇本陳述的婉約、音樂表現的婉約、導演手法的婉約、演員表演的婉約，都與上面“清純、清雅、清澀、清厲” 的八字感受緊密相連。

下面我就依照我的“八字方針”，對比戲劇、音樂、導演、指揮、表演、舞美等，做一個簡要的評論。

先說戲劇。劇作家蔣巍、蔡福軍寫的劇本富有戲曲的特點，其中象征派手法（發揮演員的戲曲表現功力）的運用作用明顯。看得出來，蔣蔡二人在構思劇本時，強調了簡潔的個性和工筆畫“筆觸”的細膩，依照戲劇舞臺的幕場結構，將李清照與趙明誠相知、相愛、相守、相思的一生，在重點事件的“簇擁”下，婉約地展現出來。同時，將二人的愛情、事業、挫折、志向，以“清純”的情感、“清雅”的風度、“清澀” （本為青澀，在此改為清澀，意為清澈、單純）的質樸、“清厲”的堅韌進行了“包裝”，并通過戲劇表現和矛盾發展的手段，將一代文壇巨人的家國情懷和難以抑制的內心世界體現得淋漓盡致。

歌劇《李清照》的劇本寫得富有技巧性，其中時空感和重點事件把握得很準確，具有較為全面的概括性和“點描”化處理。正因為如此，全劇才能在有限的時間里（近兩個小時），將李清照70 余年的漫長生涯搬上舞臺，確是非常不易的，單這一點來說該劇便是成功的。

歌劇劇本中的人物塑造亦很有特點，特別是李清照這個一號人物，劇作家在情節及語言的設置上， 為作曲家、導演和演員提供了再創作的空間，從而將一位個性清純、風韻清雅、性格清澀、內涵清厲的奇女子形象，用音樂展現在舞臺上?？催^歌劇后， 我個人認為，劇作家筆下的李清照是富有生命力和感染力的，特別是對晚年李清照的描寫，使我看到了這位奇女子不同尋常的性情、風骨和氣魄。

歌劇中其他人物的塑造也有亮點。其中趙明誠及李清照之父李格非的塑造中規中矩，他們為烘托李清照的形象（特別是趙明誠與李清照的多段對手戲）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而青梅、海棠、琴女、擔花郎等角色則屬“紅花配綠葉”，他們作為輔助角色的適度出現和適度把握，同樣是劇作家在創作中掌握戲劇均衡感的一種體現。

接下來說音樂。作曲家白水和翁持更，是《李清照》的執筆者。翁持更我熟悉，他是浙江省音協主席，創作上很有功力。白水過去有可能見過面， 但畢竟不熟悉。他本人是浙江省文化和旅游廳的副廳長，還是本屆歌劇研究會的新任副會長，妥妥的一個專業領導。白水創作頗豐，是一位有著大量優秀作品的作曲家，此次他與翁持更合作，共同完成了歌劇的音樂寫作，這是相當不容易的。

《李清照》的音樂同樣是婉約的。依照我的個人觀感，二位作曲家的創作都是有特色、有風格的； 以我的“八字感受”套用，他們所創作的音樂還是富有詩意的，很多旋律有著宋詞的格律音調和地方民歌風格，有的還帶著些許戲曲音樂的味道（例如李清照在上半場中的幾首詠嘆調及趙明誠的部分唱段）。以此來看，這些唱段在“清雅”和“清澀”方面，都有著清晰或隱晦的體現。而該劇中的戲劇性唱段主要集中在下半場，此時，老年李清照的豪放不羈和開明通透，都是其“清厲”本質的直接體現。

歌劇《李清照》的配器突出了“清純”與“清雅”， 編曲者通過對樂團的“去薄化”處理及室內樂化的層次體現，將中國古典音樂的神韻色彩融入歌劇中，取得了“清清相互”“純雅相間”的效果。

下面再說導演。總導演李伯男和導演蔣新光都是年輕有為的“頭面人物”，二人均有著先進的執導理念和豐富的執導經驗，且在中國歌劇方面導演手法獨特。我在觀劇后，感覺兩位導演在場景構建、情節促合及人物深化方面，都有著延續婉約風格， 體現象征主義的特點。他們很注意舞臺的簡樸和巧置，使舞臺視覺與劇中人物相符相稱，在整體上達到工筆畫式的細膩和水墨畫般的氣勢。

正因為這一點，歌劇前半場中李清照的形象被塑造得更加接近仕女，而趙明誠和李格非則很有古代書生和員外的氣質。然而到了下半場，李清照以70 余歲高齡的形象立在舞臺之上，此時的她心中早已豁達開朗并看透了人生與世界，遂留下了“江山留與后人愁”的絕命詩句。在這場戲中，老年李清照在精神上已經十分斷然和灑脫，而歌劇的音樂也賦予了她更加現實的戲劇性表現。因此，在劇情發展的需求下，兩位導演便將沉穩、現實、成熟且“清厲”的特點“裝點”在老年李清照身上，使其瞬間爆發出了包裹在柔情之中的特殊力量，亦使人們更加深刻地理解了李清照“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 的豪言和氣概。

導演李伯男和蔣新光都很有魄力，他們在歌劇中大膽運用了中國繪畫、中國戲曲、中國戲劇的多種元素，亦在舞美創作的要求上力求寫意化的微觀處理，使這部作品具有了鮮明的民族風格和古典特色，而這種風格特色在與音樂和表演相結合時，無形中發揮出了一種統一而又明顯的個性。

再說指揮。在西方的歌劇演出中，指揮的作用之大是超乎尋常的，一些指揮大師甚至可以更改作曲家的作品或者充當演出的執行導演。然而在中國， 歌劇演出似乎是劇作家和導演的專利，而對于指揮家（還包括作曲家）所發揮的作用卻相當輕并不重視。

但是在此次的《李清照》演出中，青年指揮家王燕卻顯示出了不凡的能力，她不僅在演出中將一個不成熟的學生樂團（浙江音樂學院樂團）牢牢把控在手，且在與角色演員及合唱演員的合作中頻繁“捏合”，遮掩并解決了一些瑕疵。一般來說，好的歌劇指揮既要擅長調節、調整和調度，又要以靈活的應變性駕馭整體，王燕在這一點上做得很充分。她能夠以聽覺感應及時發現問題，并以有效的手勢控制樂團，再以富有號召性的節奏感和激情，引導舞臺上的演員進入情緒，從而使演員達到與樂團共融的效果。

熟悉歌劇演出的人都知道，一個好的歌劇樂團， 一定要有一個好的歌劇感，且能夠在這種歌劇感的影響下游刃有余地演奏。這種歌劇感的取得，往往是靠指揮家來傳遞和傳承的。王燕在指揮《李清照》時就發揮出了這種作用，。演出中她能夠敏銳地控制樂團，及時地提示演員，使臺上臺下都能夠以音樂的自然慣性達到統一，并使樂團始終“緊貼”著歌唱者，從而獲得相稱、相托、相符的效果。

接著說演員。《李清照》是一部充滿古典氣息和文學色彩的歌劇，全劇有著文人騷客的氣質和詩情畫意的氣氛。這部歌劇不同于一般作品，它對參演演員的要求極高。劇中的主要角色既要有良好的形象和戲曲基礎，還要具備深厚的文學修養和表演功力，如此的選擇條件實為難上加難。

巧的是，浙江還真就有這樣一位近乎十全十美的演員，而《李清照》這部歌劇也恰似為她量身定做一般。這位演員名叫鄭培欽，現為浙江音樂學院聲樂教授、浙江歌舞劇院首席歌唱家，國家一級演員。鄭培欽是歌劇界年輕的中堅力量，民族歌劇領域的璀璨之花，近年來，她曾在歌劇《紅船》《青春之歌》《黨的女兒》《國之歌》《畬山黎明》中飾演主要角色，其良好的表現和清麗的歌喉給人們留下了深刻印象。

鄭培欽飾演的李清照從表演上看，將我的“八字感受”體現得尤為透徹。歌劇開始時，她飾演的青年李清照一出場，那種矜持秀美、才華橫溢的氣質，立刻便將清純、清澀的特色融于一身，使人們感受到一種從內到外青春洋溢的氣息；而當中年李清照出場時，鄭培欽又將一種成熟的女性美和柔情的愛融為一體，并以才華蓋世的文采表現，將清雅一詞的內涵體現殆盡；最后，鄭培欽又以豪邁的激情、成熟的氣魄和舍我其誰的膽魄，將老年李清照的清厲個性以及“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豪邁感提升到了至高境界。

說到底，鄭培欽是一位好演員，飾演李清照， 她有著先天的形象優勢，也有著與李清照相近的神似特征。在舞臺上，她“拿捏”李清照的一招一式， 都與觀眾心中的想象接近，很多典型的造型，都恰似詩畫標本一般真實鮮活。

鄭培欽的唱功也十分突出，她的唱法和聲音接近戲曲，吐字清晰，位置靠前，演唱中體現了激情（尤以晚年李清照為最），而抒情的效果亦很細膩（與趙明誠的愛情段落）。在劇中，作曲家有幾段寫給李清照的詠嘆調，其風格富有戲曲感，音律的結構亦不同于傳統歌曲，演唱起來難度很大。然而鄭培欽在面對這些唱段時卻顯得游刃有余，她以自己的戲曲演唱優勢和民歌演唱優勢，將這些唱段完成得精細而又貼切，聽起來很有獨立的個性與特色。

我過去曾看過鄭培欽演的歌劇（《紅船》《青春之歌》等），對其舞臺表演和歌唱能力深信不疑。我認為，鄭培欽是一位很有歌唱造詣和表演才能的演員， 她理應在中國民族歌劇的大舞臺上占有一席之地。

歌劇《李清照》中除了鄭培欽的出色表演之外， 其他幾位演員的表現亦可圈可點。其中頗為搶眼的是飾演趙明誠的薛雷，他是一位有實力的男高音歌唱家，曾在《紅船》《呦呦鹿鳴》《畬山黎明》《青春之歌》《在希望的田野上》等歌劇中飾演角色。薛雷此次在《李清照》中的演唱和表演均受到了業內外人士的稱贊，這個小伙子在形象、氣質、聲音方面都很突出，在表演經驗上也不輸一般人，應該說是此次歌劇節中涌現出的一個優秀人才。

其余演員中，除飾演李格非的段永明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老演員外，飾演項羽的賈楠，飾演青梅、海棠的林姿嫻、吳曼旎，都是很有潛力和“開發”價值的年輕新秀。

歌劇《李清照》的舞美設計很有特色，它結合燈光、服裝、造型、道具等其他設計，營造出一個簡潔、醒目而又富有畫面效果的舞臺場景。這個場景是寫實與寫意相結合的，很多象征主義的“印象” 感效果突出，特別是尾聲的群體雕塑造型，更給人們帶來了一種遙想式的回味，突出了虛幻與真實相結合的歷史感。

浙江音樂學院和浙江演藝集團此次聯袂創排《李清照》，是全體浙江藝術家們在民族歌劇領域中取得的又一次顯著成績。人們都知道，創排歌劇難， 而創排古代文體歌劇更難。面對如此典型風格、典型人物的創作題材，浙江藝術家們毫不退縮，知難而上。終于，在大家的努力之下取得了成功，這是非常值得大書特書的。

然而，作為一部新創歌劇，《李清照》無疑還存在著一些缺陷，而這些缺陷專業人士都極易看出。但我的看法是，這些缺陷雖然明顯，可它們并非無法修改，只要靜下心來認真研究，仔細刪補，將其完善不是不可能的。

我認為，《李清照》的最大問題就是全劇不夠完善，特別是音樂，似乎處在一個半成品的狀態。這部歌劇中，說話的比例似乎與歌唱的比例持平甚至更大，而對于詩歌和宋詞的成分，亦是朗誦（非吟誦）多于歌唱。如此一來，整部戲就因歌劇體裁主旨被削弱而顯得單薄，繼而減弱了歌劇以唱和音樂為主要表現手段的優勢。

具體來說，歌劇中在很多關鍵的地方（該唱的地方）都是以說代唱。最典型的是在李清照吟誦“生當作人杰，死亦為鬼雄”的千古絕句時，樂隊的音響已經營造出了氣氛，觀眾的心理也做好了期待演唱的準備，可演員張口而出的還是朗誦，這實在令人大跌眼鏡且瞬間感覺全無。

還有，李清照與趙明誠重逢乃至訣別時，二人之間應該有一段精彩的二重唱，這是順理成章的事， 也是以往歌劇表達愛情場面時慣用的手法，然而在該劇中卻沒有出現這樣的二重唱。至于其他一些眾人同臺的場面（如李清照、青梅、海棠、琴女等）， 按理也應該有一些特殊風格的四重唱、五重唱出現， 可這些期望也都沒能使人如愿。

總而言之，歌劇中唱段少且難以令人記住是一個大問題，它必須在日后獲得改進和加強。而我的意見是適時讓兩位作曲家繼續創作，力爭把這個“半成品式”的歌劇修改、續寫完，最終成為一部真正的精品。

歌劇的音樂還有一個問題，那就是風格不夠統一，音樂的個性表現有所差異。我想，這個問題首先是因為作品由兩位作曲家共同創作，由于寫作風格和特點不同，二人在創作上很難達到風格上的一致，現在聽起來，一、三幕一個樣，二、四幕一個樣， 實有相悖和相扭的現象出現。

第二就是配器，據說該劇曾經找了五個配器者來編配，僅在節目單上署名的就有兩位，而這樣做又怎么能夠使音樂風格達到統一呢？其實我聽得出來，在歌劇演出中，樂隊有些部分的銜接是勉強的， 臨時性的嫁接“茬口”很多，為此我相信指揮家在排練時一定做了不少“拆東補西”的工作，否則演出就很難正常進行下去了。

浙江藝術家們創演歌劇《李清照》非常不易， 而我也知道他們在創排時面臨著時間超緊、條件欠缺等眾多問題，目前能夠拿出這樣的成績，已經是他們不畏艱難、日夜奮斗的成果了。為此我只希望他們發揚以往的精神和作風，繼續加把勁，從而把這部歌劇續寫好、提升好、完善好。

清純、清雅、清澀、清厲，如此的“八字感受”， 給我們帶來了一個亭亭玉立、謙儒文雅、錚錚鐵骨的“清照”形象，那是一種美女、詩人、賢妻、英雄的高度結合，亦是一代文壇巨人精彩的生命寫照。

此次觀摩歌劇《李清照》，我從內心中生出了這樣一句“豪言”，現斗膽發出不怕笑話，那就是： “生當作劇迷，死亦為歌贊。至今思清照，不肯離浙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