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弦
1
這里要說的,是我小時候過河的事兒。
一次,我和伙伴們到河西去割草。去時河水很淺,剛沒過腳踝。但等我們割完草回來,河水卻幾乎漲滿了,聽說,上游正在向河里放水。
突然的變化,對于一個順著河岸行走的人來說,可能毫無意義,甚至,作為風景的變化還能帶來欣賞的樂趣,卻給那些急于從對岸回家的人帶來了焦灼。
原來,那么多的激流,只是沖進了個別人的生活里。
未來的詩人恰在其中。
2
怎么過河呢?如果繞道,要走到二里以外的小石橋。馬上過河,辦法似乎只有兩種:拖著割來的草浮過去;或者,把草扔掉,只帶著草箕子(一種藤條編的盛草的工具)浮過去。
當然還有一種:難得有如此大水,過河的事先放一邊,不妨脫了衣服,跳到河里暢游一番。
毫無疑問,最后一種最有詩意,但并未發生。要到成年以后,我才能意識到這種詩意與生活難以調和的對立。
還能怎么辦呢?河水自顧滾動,才不管你想到了什么。我們只能采取最強硬的辦法:拖著草浮過去。
3
我很快就后悔了。河水太急,甚至兇悍,況且草一浸水,沉重無比,我像拖著一座小山,手忙腳亂中連嗆了兩口水,隨時有溺亡的危險。這時,最好的補救辦法是把草箕子丟掉。我的同伴小亮果然這樣做了,他很快游到了前面。但我顧念到丟了草箕子,回家后一定會挨一頓胖揍,所以,還是死命抓住草箕子不放。
萬分危急的關頭,手里的草箕子猛地一輕,原來,里面的草被沖走了。這樣,我終于游到了對岸。
回到家,母親問我:你割的草呢?我向她敘述了經過,她聽后狠狠給了我一巴掌,說:那你還要什么草箕子!命要緊還是草箕子要緊!
我大悔,早知如此,何不像小亮一樣做。草箕子沒了,說不定還可免掉割草的苦役呢。但沒有這樣的機會了,母親說:記住,明天割草不要到河西去。
面對生活中剛剛過去的事,我時常后悔,總覺得沒有找到最佳方案。是的,我一直是個無法好整以暇度日的人。
但我后來聽說,小亮也挨了他爸的巴掌,而且不止一巴掌,因為他把草箕子丟了。這使我困惑:為什么丟不丟草箕子都要挨巴掌呢?
過河時,我們根本望不見在不遠的前方有巴掌等著我們,而且,怎樣做都躲不開它。
是啊!詩意早已一晃而過,思考,讓我在生活中越陷越深。
4
所有的危險都已過去,現在,我似乎可以好好地再回想一下過河這件事了。
我在想,過河之后,手里有和沒有草箕子是不一樣的,因為,過河后的草箕子已經成為我自豪的把柄。
原來,自豪就是要努力地拖動生活中的沉重之物。那么,要是我僥幸把割來的草也拖到了對岸呢?
這個想法嚇了我一跳,讓我一陣惶恐,卻又生出絲絲快意。歷險,竟壓榨出了我心中最殘酷的詩意。
5
割草之余,伙伴們吵吵鬧鬧,喜歡為了某個小事爭論不休。小亮嘴巴笨,總急得臉通紅。事后他有時會說,當時他如果說一句怎樣的話,就能把對手鎮住。
我想了想,確實如此。但在激烈的爭論中,怎么可能呢?我忽然想到了那天河里疾速流動的水。沉甸甸的觀點,就像浸了水的草,只是這次,死抓住不放的,不是我,而換成了別人。
望著爭論中憋得像內急一樣的小亮,我差點笑出聲來。
我想,我小時候的伙伴小亮也是有可能成為一個詩人的。因為在我們都忘記了爭論這件事的時候,爭論仍在他心中繼續。也就是說,他是一個一直生活在湍急的河水中的人。
但他從未寫出過一首詩,我也早已失去他的消息。只是寫詩這么多年,我不敢肯定的是,詩意,是跟隨著我,還是留在了故鄉的某條河上,并且一直呆在那兒,不曾隨流水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