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松元 蘇海悅
(揚州職業大學,江蘇揚州,22500)
當前,我國社會的主要矛盾已經轉化為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和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之間的矛盾,追求美好幸福生活已成我國公民的一項重要訴求。隨著數字化時代的到來,數字化生存已成為普遍的生活方式。在人們享受便利化、智能化的數字化生活的同時,老齡群體似乎被數字浪潮拋棄。網上就醫、繳費、購物等數字化生活方式,不僅使他們成為數字化時代的“難民”,也剝奪了他們數字化美好生活的權利。如何為老年人創造舒適、便捷的數字化生活空間,保障老齡人數字化美好生活權利,是一項必須研究的課題。
1.老齡“數字難民”
“數字難民”問題是信息革命的產物,其形成與迅速發展的數字技術有關。2001年,普林斯基(Prensky)在《數字原住民,數字移民》一文中,將那些在網絡時代成長起來的一代人稱作“數字原住民”,而將那些在網絡時代之前成長起來的學習者稱作“數字移民”[1]。“數字難民”是一個相對于“數字土著”和“數字移民”的概念,由Wesley Fryer于2006在《數字難民和橋梁》一文中首次使用,意指“由于種種主客觀原因,無法或不愿使用數字技術,成為徘徊在數字門檻之外、無法把握數字機會的人群”[2]。在相關的研究文獻中,學者沿用已有“弱勢群體”概念,將其轉換為“數字弱勢群體”。其基本意涵差別不大,但“數字難民”更為形象地描述了那些受困于數字技術而“無安身之所”人群的落荒狀態。
從廣義上說,可以將“一切受困于數字技術的人”稱為“數字難民”,通常包括老齡群體、貧窮人口、邊遠落后地區人群及殘疾人等。雖然老齡人是“數字難民”中最大的群體,但并非全部。本文基于“數字鴻溝”語境,將老齡“數字難民”定義為指因年老(60歲以上)而被數字社會排斥、難以公平分享數字紅利的群體。既包括因知識、技能及經濟缺陷而無法使用智能設備的老齡人;也包括主動拒絕接收數字技術,逐漸被數字社會邊緣化的老齡人;還包括由于權利意識淡薄而易遭受網絡侵權的人。
2.老齡“數字難民”權利
在數字化時代,數字科技的廣泛運用,引發了權利形態的重塑,“數字權利”脫穎而出。目前,對于這種“數字權利”,在實在法規范中和學理上有不同稱謂。在《個人信息保護法》《網絡安全法》等實定法中,“數字權利”與“信息權利”相等同。在學理上,國內一些學者對數字社會的權利進行探討,形成了“數字人權”“第四代人權”“和諧權”“美好生活權”等概念[3]。結合老齡人晚年美好生活目標需求,本文將老齡“數字難民”權利概括為:在數字社會處于不利地位的老齡人,從事基于互聯網的活動時,便捷使用數字產品和獲取數字服務,以滿足晚年幸福生活需要的數字化生活權利。《禮記》有云,“使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老齡“數字難民”權利是老齡人在數字社會中應享有的各項生活權利的結合,是“醫、養、住、扶”等權利的復合。既有滿足求醫、購物等需要的低位階的生存權利,也有滿足公正、幸福等需要的高位階的發展權、幸福權。
據調查,我國60歲及以上老人占全國總人口18.7%,達2.64億人[4]。我國人口結構正加速老化,正步入“銀發”社會。保障老齡人的生存和發展,為老齡人美好晚年生活提供各種資源成為制度設計的基本面向。與此同時,我國社會正邁入數字化時代,“數字化生存”正在逐漸成為現實。越來越多的人類活動存在于虛擬空間,“計算不再只和計算機有關,它決定我們的生存”。“數字作為‘信息的DNA’,正迅速取代原子而成為人類社會的基本要素”[5]2-3。
尼葛洛龐還曾就“數字代溝”斷言,“年輕人是富有者,而老年人是匱乏者”。現實也是如此,我們經常遇到老人在求醫、購物、掃碼時因無法使用智能設備而尷尬、無措的情景。銀發一族由于生理、經濟、能力、認知因素等限制,難以融入日漸智慧化的數字生活,成為數字社會“難民”。據統計,截至2022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為10.51億,非網民規模為3.62億。其中,60歲及以上老年群體是非網民的主要群體,占非網民總體的比例為41.6%,較全國60 歲及以上人口比例高出 22.5個百分點[6]。老齡人不僅不能充分享受數字紅利,反而加重了其與社會的脫節,成為快速前行數字社會中的“落難者”。我們在找尋“數字難民”成因時,過度關注技術的影響,而忽略了社會生存方式變化這一深層次原因。數字技術的發展加深了人與數字工具的連結,不僅重塑著人與人之間的社會關系,同時也建構著數字空間新興的生存法則。從數字化生存法則看,“數字難民”所呈現的是數字社會信息利益分配的失范,銀發一族的數字困境實質上是權利困境。尼葛洛龐帝曾預言:“當我們日益向數字化世界邁進時,會有一群人的權利被剝奪,或者說,他們感到自己的權利被剝奪了。”[5]257從權利出發,構建數字社會新的利益分配和保障規則,保證老齡“數字難民”公平享有數字紅利、規避數字侵權,成為當下實現社會平等權和數字化?好生活權的重要實踐。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把人民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作為奮斗目標,不斷提高尊重與保障中國人民各項基本權利的水平。”[7]
從權利的生發機制看,一項權利的生成既要滿足事實層面的要求,還要符合價值層面的要求。權利首先作為道德權利而存在,“現代權利論必然要以一種更具靈活性、包容性和交互性的道德倫理觀念作為其基礎”[8]。
1.科技向善倫理
數字技術作為技術工具,理應是良善之術,但數字鴻溝、數字歧視等問題的出現,使得技術工具本該具有的“善”和對主體的尊重被打破。在數字時代,過上美好數字化生活是我國百姓的愿望,也是最大的“善”。在建設數字中國的今天,科技發展也應面向“美好生活”之“善”。《關于加強科技倫理治理的意見》(2022)明確指出,科技活動應遵循“增進人類福祉”原則。老年人美好數字化生活體現為一系列權利的歸集,即老齡人數字化生活權。這一權利蘊含著老年人對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追求,成為中國老齡化、數字化時代語境下的共同之“善”。賦權既是保障人民美好生活得以實現的有效方式,也是促進科技向“善”的路徑之一。“人民美好生活的需要集中表現為并且最終歸結為權利需求和權利確認”[9]。賦予老齡“數字難民”以權利法益和權利形態,不僅有利于引導技術向便利、智能方向發展,滿足老齡“數字難民”對美好生活的訴求,促進科技向善;而且也有利于保障老齡“數字難民”公平分享數字鴻利,不斷去消解“數字鴻溝”。
2.人之尊嚴倫理
自古希臘以來,“尊嚴”一直作為與“理性”同在的概念,具不證自明的先在性。根據康德的思想,尊嚴是“要求被尊重的人類內在價值”[10]。二戰以后,鑒于戰爭的深刻教訓,尊嚴思想成為人權立法的道德基礎。1949年通過的德國《基本法》強調,“人的尊嚴神圣不可侵犯是憲法的最高原則,是所有其他權利的價值基準”。《聯合國憲章》《世界人權宣言》均有“人的權利源自人身的固有尊嚴”表述。尊嚴以道德性進入現代法律體系中,其本身也成為現代法律中的重要規范和權利。在數字化時代,對于現實世界中的尊嚴這一道德權利,同樣存在于數字空間。人性尊嚴是人之為人的本質要素,是老年人數字化生活權存在的依據與正當性基礎。在數字時代,確立老齡人數字化生活權利是重申人之尊嚴的必然要求,彰顯了老年人數字化生活的美好愿景與最終歸宿,也是人權發展和進步的標志。
1.數字權利平等論
正如葛洛?龐帝曾預言的那樣,數字化天然具有“平權化”的特性。在數字網絡中,任何人都可以隨時連接與互動,實現了信息與資源在不同群體和個體間的共享與交換。傳統的威權失去了中心地位,數字關系中的去中心化程度加深,原有的“權力-權利”二元格局得以解構,權力向社會彌散,促進了數字權利的平等享有。“在這權力扁平化、分散化的流向中,我們每個人的知情權與參與權等權利都得到了更好的保障,不管是從生產上看還是從生活上看,所有的東西都更加的民主,我們的社會也變得更加的平等了”[11]。雖然數字技術通過“賦權”促進了權利的形式平等,但“數據殺熟、數據歧視”等問題的存在加深了權利的實質不平等。由于強、弱連接在數字網絡中占有的權力、資源的差異,形成了“數字鴻溝”。作為弱連接一方的老齡群體,他們成為數字世界中的“難民”,其平等權的實現遭遇了現實挑戰。因此,數字平等權理論更強調技術對弱者的扶持。此時,需要通過法律制度向弱者傾斜性賦權,矯正權利、資源不當的分配,平等對待和差別對待相統一,以實現數字權利的實質平等。
2.數字人權論
人權思想肇始于歐洲自然法的“天賦人權”的理論。我國學者從學理上對人權的發展作出代際劃分,并認為人權已經發展到第四代人權——數字人權。“隨著數字經濟和智慧社會的深入發展,人權形態正在經歷著深刻的數字化重塑,從而打破了既有的‘三代’人權發展格局,開啟了以‘數字人權’為代表的‘第四代人權’”[3]5。數字技術推動著社會結構、文化、制度的深度轉型,“老年群體依然不得不面對由技術落差、信息落差與知識落差而導致的數字鴻溝問題”[12]。“數字人權”具有極大的涵攝性,成為豐富老齡人權利內容的重要價值選擇和法理依據。“數字時代的老年人人權是一簇復雜的權利束,以‘老有所養’為核心,以老年人生命權與發展權為主體,并涵蓋健康權、受教育權、自主權、隱私權、社會參與權、數字服務權等多個方面內涵[13]。老齡人數字權利的拓展,對于強化老齡人權利保護、填補因算法歧視原因而產生的數字鴻溝、滿足老齡人美好數字生活需要,都有著重要的理論與現實意義。
權利構造是指權利的構成要素及結合方式,權利由主體、客體、行為等要素構成。
首先,權利主體。“權利主體就是權利的享有者,是有資格主張某項權利并被現實法律所承認的自然人或社會組織”[14]。主體是確定權利類別的前提條件,主體不同,權利不同。在數字空間中,傳統的權利主體生成了新的身份標簽——“數字人”。老齡“數字難民”權利主體是指在數字社會中未分享到數字紅利的老齡群體,是“類群體”,其權利“不是個人權利的的簡單相加,也不是集體權利,是以群體共性形式表現出來的個人權利,是一種特殊的個人權利”[15]。
其次,權利客體。“權利客體是權利主體之間發生權利和義務關系的中介,也是法律權利關系主體的權利、義務所指向、影響和作用的對象”[16]。權利客體的本質是利益,也是權利主體的權利訴求和權利內容制度化安排的依據。在數字社會,數字信息是“數字人”進行活動的基礎要素,也是財富和美好數字生活的新源泉。因此,數字信息具有法律意義,成為法律可以保護的利益。老齡“數字難民”權利客體是指老齡“數字難民”在數字社會應享有和可保護的各種數字利益。既有財產屬性,也有人身屬性。
最后,權利行為。權利行為是權利主體自主決定作為或不作為。霍布斯曾指出:權利是法律允許的自由。權利行為表明,當人們要進行某種行為時有不受他人干涉的自由;當人們不進行某種行為時,有不受他人強制的自由。今天,處于弱勢的老齡人有接受數字服務的權利,當然也有拒絕接受數字服務的權利。隨著數字服務的普及,老齡人必須面對“不得不同意的困境”。在制定完善包容性數字社會法律制度時,既要設定“接入權”類的權利,以保障老齡人使用數字產品和服務的自由;也要設定“離線權”類的權利,以尊重老齡人拒絕使用數字產品和服務的自由。
由于老齡“數字難民”權利是數字化時代生成的權利形態,是一個包括諸多具體權能的權利束,具有內涵上的不確定性和外延的延展性等特征。作為新興權利,老齡“數字難民”權利大都沒有實定法上現成的命名和分類,本文嘗試作以下歸類和闡釋。
1.接入權
網絡為網民的日常生活中帶來極大便利,但也將那些老齡非網民變成了生活處處不便的“數字難民”。網民與非網民的差異其實就是“數字鴻溝”,包括接入溝、使用溝和知識溝。對于老年群體來說,首先要跨越的是信息溝。現實中,大部分老齡人遇到的第一個障礙就是沒有或不會使用智能手機。數字接入權是老齡“數字難民”獲取信息、融入數字生活最基礎的權利,是享受其他數字權利的前提。早在2010年,芬蘭就將接入權以“寬帶權”入法,并作為公民基本人權之一。數字接入權最主要義務主體是國家和數字運營企業。政府應發揮引導作用,不斷推進適老化政策,為老齡群體數字化生活創造良好政策和社會環境。在網絡層面,數字運營商是承擔科技適老義務的主力軍。智能終端是智能技術和數字化服務的重要載體,數字運營商應強加智能終端適老化技術的開發,方便老齡人使用各種數字化工具和設備。
2.數字受教育權
賦權增能理論認為,通過賦權可以增強不利群體社會生存和獲取資源的能力。賦權增能是“一個有意識和持續的過程,涉及相互尊重、批判性思維、社會關懷和團隊參與,通過這樣的過程使缺少平等分享資源的人更容易得到資源或者掌控資源”[17]。“知識溝”反映了老齡人在教育水平及信息素養方面的差距,是“數字鴻溝”的重要成因。數字受教育權是公民受教育權這一憲法權利在數字空間中的延伸,側重體現為特殊群體數字素養的提升。賦予老齡人數字受教育權利,就是國家和社會為老齡人提供學習和培訓機會,幫助老齡人學習智能工具的使用知識,增強使用技能,進而提升老齡人在數字社會中的生存和發展能力。數字受教育權實現的義務主體在國家和社會。國家和社會應開展多種形式的數字技術應用培訓,營造場景化的學習體驗,幫助老齡人提升數字設備的應用能力;開展科普講座活動,宣傳防詐騙知識,提升老年人的信息鑒別、風險規避等能力;發揮同輩群體榜樣效應與社會比較功能,引導老齡人相互學習和模仿,提升老齡人的數字化交往能力。
3.斷連權
接入權是從老齡人數字融入視角提出的一種方案,旨在通過賦權給他們帶來便利與福祉。可是,過度連接產生了許多負面效應。如強互動下的倦怠和壓迫感、圈層化對個體的約束和對社會的區隔等現象。“斷連”是對互聯網過度連接帶來的負擔和枷鎖的一種反動,“是個體出于抵制目的,故意將移動通信設備或平臺斷開連接。是一種生存狀態,它可以作為一項權利保持存在的正當性,同時也可以與連接共存”[18]。法國是最早將“斷連權”合法化的國家。2017年,法國通過一項勞動法案,賦予員工在非工作時間斷開連接的權利,這是斷連權最早的司法實踐。其后,西班牙、歐盟也有類似的規定出臺[19]。對一部分老齡人而言,斷連是老齡人主動選擇,不應歸因為心理排斥、科技恐懼、數字思維缺乏等偏見話語邏輯。從權利角度思考,國家和社會不應強行將不愿融入數字世界的人強行接入,提供非數字化場景服務是國家和社會應盡的義務。
4.被遺忘權
數字生存使個人生活的信息被記錄、挖掘與分析,并可永久留存。在此背景下,個人權利被侵害成為可能,“被遺忘權”便誕生了。2012年,歐盟公布《關于個人數據處理及自由流動的一般保護規則》,首次正式提出“被遺忘權”概念,并通過2014年“岡薩雷斯訴谷歌案”得以在司法實踐中確認為可操作的民事權利[22]。我國《網絡安全法》(2016)第43條明確規定了個人信息刪除權和更正權的內容,這是被遺忘權在我國法律制度中的首次類似表達。但從“任甲玉訴百度網一案”來看,“被遺忘權”這一權利形態并未得到司法界的認可。在該案中,任甲玉認為“百度網相關鏈接侵犯了‘被遺忘“的權利”,要求其刪除。法院以“現行法律中沒有規定,亦無此權利類型”為由,駁回了其訴訟請求[23]。在外國立法與司法實踐中,遺忘權的主體為一般主體,并沒有對老齡人進行特別立法保護,且我國立法還未明確被遺忘權的權利形態。老齡人認知能力有限,安全防范意識不足,更容易遭受來自網絡空間的不法侵害。可借鑒美國“橡皮擦法案”立法經驗,通過特別立法確立“老齡人被遺忘權”。2013 年,加州出臺了568號法案——《加州未成年人數據隱私權利法案》,要求Facebook、Twitter、谷歌等社交媒體巨頭允許未成年人擦除自己的上網痕跡,同時賦予未成年人優先保護權。這種“擦除”猶如用橡皮擦去上網痕跡一般,該法案又被稱為“橡皮擦法案”[22]。以后我國老齡人“被遺忘權”立法應采用特別法形式,并確立“老齡人優先保護原則”,對老齡人“被遺忘權”予以傾斜保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