梨花自古便是詩人鐘愛的抒情對象。從以梨花喻雪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的磅礴邊塞詩,到“梨花欲謝恐難禁”的兒女閨怨詞,再到“風風雨雨梨花,窄索簾櫳,巧小窗紗”的游子思鄉曲,梨花在中國古代的詩詞歌賦中從未缺席。進入現代以來,受社會變革、審美趣味等諸多因素的影響,梨花從現代詩歌中漸漸隱退,較少出現在大眾視野中。進入新時代以來,詩人們的關注焦點再次發生轉移,梨花終于又重新成為詩歌中心意象之一,這組梨花詩便是一個重要的體現。值得注意的是,這組梨花詩,不僅體現了當代詩歌有別于傳統詩歌的“梨花想象”,也讓我們看到了當下詩歌開掘“現代梨花經驗”的努力。
現代社會作為工業生產與商品經濟下的產物,既是現代生產力和現代文明發展演進最迅速最有力的地方,也是現代人類情感意識和心靈世界最空虛最孤獨的地方。快速的城市化、工業化進程,瞬間打破了千百年來人類賴以生存的農耕經濟文明,打破了人類與自然生態的平衡,眾多熟悉的鄉村圖景正在永遠消失,為我們這一代人帶來了陌生、懷舊與恐懼的復雜感受。城市的建立擴張一方面推進了現代化的進程。另一方面讓現代人的精神狀態長期處于高度緊張驚慌之中,孤獨、封閉、隔閡、焦慮……成為種種現代病癥的代名詞。這組“梨花詩”,便體現出非常鮮明的現代意識。面對當下日益嚴峻的商業化、娛樂化浪潮,伴隨自然生態危機和精神文化危機的日益加深,“自然”愈發成為當代詩歌重視的核心主題之一。而“梨花”作為自然主題中不可缺少的重要意象,逐漸重回詩歌主體地位,被當下詩人重視并大力書寫。這些詩人的“梨花想象”,呈現了當下詩人們更為復雜的經驗,也體現出了更為多樣的審美。
這組“梨花詩”,以“梨花”來審視現代人生,讓我們看到當代詩人構筑獨特的“現代梨花經驗”的嘗試和努力。“一本舊版典籍,只消三五天/便被亂花撐破封面”(龍叟《閱讀春天》),面對高雅和經典,快速更新迭代的快餐文化似乎更符合現代人的口味。書籍只看簡介,電影只看解說,典籍被肢解成碎片,只消幾口就被胡亂塞進肚里。在日新月異的現代都市里,在鋪天蓋地的信息沖擊下,人們不再潛心地完整地深入閱讀,“淺閱讀”“碎片化閱讀”導致人們逐漸喪失思考和判斷的能力。在現代社會尤其是網絡世界里,人們愈加容易盲目站隊,相互對立、攻擊和謾罵,對于一個問題斷章取義、片面理解,甚至惡意造謠中傷。在這首詩中,“精彩的內容太多/語義各執一詞,互不相讓”。對于梨花,有人認為它不加遮掩、引人注目的白直抒胸臆,有人認為它細小縹緲、幽幽淡淡的香曲折委婉,還有的人似懂非懂,就在其中插科打諢、擾亂主題。每一個人都自負自傲地“蹺著二郎腿,自斟自酌/仿佛已然掌握,讀懂春天的/標準答案”,認為自己掌控全局知曉全貌,說的都是最正確的標準答案。“激蕩處不免凌亂失語/但全部,都是庸人自擾”。詩人從常見的社會現象中尋覓到詩的因子,在感性的書寫中流露出睿智的思辨之光,將梨花作為社會某一爭辯現象的象征體,對所觸發的爭強好勝、三人成虎的人性,是非不分、謠言四起的現實進行辯證性分析,抒情性與辯論性交融在一起,使得詩歌既充滿滾燙的激情,又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同時,用“梨花”來對抗“現代”,追求“詩意梨花”,又成為他們詩歌寫作的一個重要指向。鮮活的自然界總能給予詩人無限的創作靈感,生命最原始最本真的創作欲望被激發,以此控訴和反抗經過重重流水線加工、添加各色試劑的現代都市。梨花是圣潔的純美的象征,是用美來對抗丑,用善來對抗惡,用真來對抗假的力量源泉,“但一切都無法阻擋梨花的白在大地閃耀/……/美麗不需要更多的色彩來裝扮/比如梨花,就只需要一種簡單的白”(何文《梨花謠》),詩人們對人世的愛與追求就體現在對梨花美的歌頌上。新生的東西總是有力量有激情有勇氣的,“第一朵梨花開是九襄古鎮對雪山的誓言/經歷了百般苦難的梨花總是這樣說”(葉映輝《在流沙河的空白處尋覓春天的足跡》),“一個骨朵就能引出/萬樹花開”(王進《梨花開》)。梨花綻放的強大生命力、厚實的生命底蘊,被詩人們借來療愈金錢的鞭打,抵御金錢旋渦的撕扯,點燃內心純白的篝火,讓初心和希望源源不滅。梨花不語,只默默低頭艱難地向地底扎根,堅硬的、遒勁的、扭曲的根,向下扎得越深,向上就反芻出更芳香而又純潔的花骨朵,吸引來蜂蝶相伴,驅趕走暗夜寒流,靜靜守候黎明的到來。在這個異化的世界里,當下詩人們仍然堅持著人文關懷和詩意想象,借助于“梨花”,他們放棄名利的誘惑,堅守在詩意棲居的大地上。
由此我們看到,在“現代梨花經驗”與“詩意梨花”之間,詩人們更多的選擇是回歸自由舒暢、干凈清澈的“詩意梨花”。正是“朵朵梨花”成為純白的神話,讓浩瀚的花朵“打開自由出入的窄門”,連通現實的世俗生活與夢中的精神港灣,體現出他們對當下中國都市經驗的特別關注,從而為新詩對中國當代經驗的抒寫和承擔提供了一種寫作的可能性。“那些虛無縹緲的香啊/讓靈魂跟現實撒了個謊”(余元英《手捧一簇梨花》),“我只能慌忙攥緊/這一朵梨花的潔白”(左山《這一朵梨花的潔白》),詩人不愿從溫暖純凈的美夢中醒過來,重回陌生、丑惡、撕裂的現實。梨花是湛藍的天空、溫柔的春風、牧民的羊群和明媚的童年回憶,有著現代文明所無法提供的緩慢寧靜、純潔明朗。逃離令人眼花繚亂的廣告牌和震耳欲聾的汽笛聲,回歸自然、回歸慢節奏的鄉村生活,回歸那一樹梨花的泰然自若、欣欣向榮。滿園雪白的梨花是詩人在現代都市壓抑情緒的發泄和傾吐,在面對干凈澄澈、清新飽滿、生意盎然的“詩意梨花”時,詩人發現了這遠離現代都市的最后一片純潔的真與美的凈土,或許這也是詩人對自己詩歌理想的期許和渴望——用自然的力量來融化現代性危機,來化解現代人的困惑與焦慮。
現代詩歌的“詩意梨花”,必須打上現代經驗的深刻烙印。同樣,現代人的困惑與焦慮,僅有“詩意梨花”的神話還難以化解,需要現代詩歌對更為質樸與厚實的“現代梨花經驗”的深入開掘,才能感悟人與自然的平衡法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