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也輝煌
——寫給耿林莽先生

◎陳勁松

雨：小小的流亡者

茫茫然， 小小的流亡者， 在天空漂泊， 被風裹挾， 身不由己。

牽著小腳母親的衣角， 深一腳， 淺一腳， 由小城去往鄉下避亂。

穿過上個世紀30 年代的中國， 穿過漆黑的夜色， 穿過殘破的城垣， 躲過日寇猙獰的槍炮聲， 小小少年， 內心有濃稠的恐懼的黑霧， 無法消散。

逃亡路上， 短暫的安寧， 玻璃般脆薄， 被猝然響起的槍聲擊碎。

腳步慌亂， 還要繼續趕路呵， 未卜的前路上， 小小少年， 心中的憤怒， 如同一顆沉默的子彈。

雨下起來了， 在漆黑如墨的深夜里。 雨水冰涼， 落在黑鐵的大地上。 雨水灼熱， 落在小小少年的臉龐上， 是雨？ 還是淚？

“漂漂泊泊， 六神無主的雨， 是

痛苦的珍珠。 ”①

串場河

“平原由一塊塊碎布拼湊起百衲衣， 那些田， 有的腐爛， 有的荒蕪。

而你是一根骯臟的帶子， 束不緊土地的腰， 束不緊歲月。

土地很瘦， 憔悴而黑。 河床露出紫色的牙齒， 你卻越流越細……”②

你是從哪里流出的呢？ 億萬年的高處， 舊中國的暗夜里， 也是從一個小小少年結著哀愁的心里、 眼里。

小小少年， 背井離鄉。 串場河， 嗚咽著流向遠方。

每一朵涌起的浪花都是你的一次回首。

“土地的悲哀， 全由你溢出”。 ③

濤聲破碎， 幽咽。 往哪里去呢？ 巨大的茫然如濃霧， 籠著襤褸的蘇中大地， 籠著1930 年代的中國。

蜿蜒前行， 那條河流的腳步或輕捷， 或沉重， 如那個走出故鄉的少年， 不舍晝夜地勇毅向前， 絕不止步。

夢

夢展開巨大的翅翼。

夢的翅翼有銀子的光芒， 它改寫了你居室里的夜色。

你常常在深夜推開夢的門， 去尋覓6 歲時的我， 那個怯生生的、 瘦瘦的農家小男孩。

而我在田野里采擷陽光、 露水， 把它們種在你的窗外， 長成郁郁蔥蔥的無花果樹， 結出鐘乳石樣的果實。 （你說， 那是我辭卻一樹繁花的熾熱后， 默默無聲寫出的詩……）

它們整日搖曳在你的窗外， 從春到冬， 那厚重如鐵的葉片，被風吹出了金玉之聲。

無夢的夜晚， 披衣靜坐， 你說： 夜是陰冷潮濕的古堡， 而古堡無門……

葉

總有風搖動、 撕扯著葉。

一片銀杏葉落下， 那打開就無法收起的扇面上， “烙滿了古寺廟香火熏黑的紋縷”。④

一葉落下， “小小的扇面上， 刻滿了媽媽午夜時的咳嗽”。⑤

風是殘酷的， 它把一個少年從溫暖家園的枝頭吹落， 裹挾著，飄向茫然的遠方。

你總憶起兵荒馬亂的日子， 在一個北方的小站候車， 你看到一列列兵車開過， 那些年輕的士兵， 如風中的葉， 急速地飄過。

一葉落下。

落葉飄遠， 即是一種最具象的流離。

而現在， 你遽然離去， 那陰冷又潮濕的風， 在記憶的葉片上雕刻下清晰的筋絡， 飄落， 卻永不消逝……

風吹萬物如葉。

老人與海

大海喧囂， 如同一種永不止息的追問， 也如一種自問自答，有亙古的大孤獨， 無人傾聽。

倚海而望， 你細數著浪花與濤聲。

數十年時間， 滿頭青絲上已落下了皓然白雪。

你在海之一角。

聽海， 寫詩。

大海的指尖跳動， 彈撥著浪花——那些青色與白色的琴鍵。

大海沉靜， 是一面幽深的青銅之鏡， 在那夢幻般的深處有用流沙建造宮殿的孩子。

大海退潮： 梅的白色小花零落。 望梅的老人已躅躅遠去。

大海潮去潮來， 歲月花謝花開。

那面海， 在等一個遠行人回來。

深夜給一位老人寫信

1一盞燈醒著。 一支傾訴的筆醒著。 一張雪白雪白的紙醒著。

而夜， 恬靜地睡去。

給一位老詩人寫信， 給一位大海之濱的睿智的老人寫信。

高原之上， 隱去那些曾經的風暴和內心的暗傷。 我嘗試著把雪蓮的芳香， 以及十萬雪山的祝福全部搬運到雪白雪白的紙上。

老人讓我守住自己的夢， 像一張雪白雪白的紙那樣， 即使面對一整個漆黑如墨的夜， 也要守住內心純潔的白。

2大海之濱， 海浪喧囂。

一位老人， 沉靜如一塊寂寞的礁石， 面對著苦難隱伏的生命的海。 白發的老人呵， 您頭發上凝結的是命運的鹽粒， 還是生命中的另一場雪？

一塊沉靜的礁石， 坦然面對那些咸澀的浪與苦寒的風。

3微笑如花。 暖暖開放的花， 在生命中永不凋落！

扶您下樓， 那二十余級樓梯， 讓我想到——陡峭的人生！

水一樣的陽光擦亮天空。

與老人在九月的大海邊行走， 心境澄明。

天空干凈。 詩歌的光芒里， 兩枚雪花， 相互被照亮。

珠海一路4 號

1藍色的青藏， 海水遠去， 我的體內， 有她遺落的潮汐。

她應和著遠方的一片海。 她指認著遠方的那片海。

兩朵浪花有什么不同？

他們分享了大海的盛開， 瞬間即永恒。

兩片海有什么不同？

他們是對方， 清澈的倒影。

2一朵浪花是一片大海， 更是大海邊的那座城。

我曾一次次走進那座城， 看望一位鬢角結著海風的老人。

大海在不遠處喧囂。

喧鬧的城市中， 一條稍顯僻靜的路把我引向深深的寂靜， 引向那位老人的身旁。

3海風輕車熟路， 一次次來過。 那溫柔或凜冽的風， 把歲月吹遠， 又會在某一時刻， 把某個片段還原。

時光陡峭， 那些曾經狂熱的標語和口號， 曾讓那條街道陷入迷亂， 它們并未消失， 只是暫時地假寐。

咸腥的風暴被折疊， 又一次次被打開。

大海蒼茫如幕。

臨海的房子中， 一位老人， 如此平靜， 如穿越喧囂的海浪歸來的黎明。

4云杉結滿沁涼的陰影。

無花果生出肅穆的“鐘乳石樣的” 果實。

馬尾松剪碎風聲。

一條尋常的路， 風走過， 雨走過， 濁污的夜色走過， 干凈的晨曦走過， 我陪一位老人， 也曾靜靜走過， 其中的一段。

5臨海的城中， 珠海一路4 號， 是一個坐標， 又像一枚釘子，把我的一份牽念， 釘牢。

落日也輝煌

這耀眼的輝煌， 孤獨， 卻并不自憐。

落日下山， 它黃金的腳步聲在天空回響。 漸漸黯淡的烈焰，是猛虎暮年之斑紋。

那最后的光芒和溫度， 依然不偏不倚， 保持著公正的溫情。

“每一個人都有他自己的一輪落日， 做一個懷抱落日下沉的人吧。 ”⑥

凝望落日的老人， 早已釋然， 他平靜地燃起一盞燈。

“懷抱落日： 我的落日便是那苦吟多年的詩了， 我已經將她留在一個引頸向陽的男孩的心坎上了

（在那里， 很安全） ”⑦

落日也輝煌， 即使面對著沉寂的深淵， 隱沒， 但也永不熄滅。

大地隱入黑暗， 那些恒久靜默的山川、 河流、 草木， 每溫習一遍落日， 那輝煌便復活一次。

注：①引自耿林莽先生： 《一滴雨， 又一滴雨》； ②③引自耿林莽先生： 《串場河》； ④⑤引自耿林莽先生： 《一葉》； ⑥⑦引自耿林莽先生： 《落日也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