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艷
(懷化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湖南懷化 418000)
王國維《人間詞話》一書中對“造境”這一藝術概念進行了詳細的闡述。他指出藝術創作的方法包括“造境”與“寫境”,此理想與寫實二派之所由分[1]。所謂“造境”主要是創作者“主觀虛構”的境界,是作者的主觀情感與認知與客觀物象的互相融合,并通過主觀的能動的改造使客觀物象呈現出典型的理想的藝術境界[2]。中國山水畫是最能代表中國傳統文學、哲學和美學的畫種,它有著極高的造境功能,是中國文化的高度意匠。畫者“造境”方法對中國山水畫的發展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因此,也成了繪畫學的核心問題。
“意境”一詞,最初是作為文學詩詞理論出現的,盛唐詩人王昌齡曾在《詩格》一書中提出,“詩有三境”:即“物鏡、情境與意境”至此打開了文學意境說的大門,同期詩人劉禹錫在作品《董氏武陵集記》中指出了意境審美的特殊規定性,他的觀點“境生于象外”,體現了“意境”這一美學范疇的本質特征。后又經唐代多位詩學家的苦心研究,指出了意境的形上追求,創立意境理論的完整范疇。這一理論提出后,中間經過一千余年的發展,后又經多位文學家闡發,但最終大力標舉“境界說”,努力挖掘境界內涵的當屬近代著名學者王國維,他在《人間詞話》中專門闡述了“寫境”與“造境”,兩者之區別在于是否取材于現實中實有之物,寫境側重于反映客觀現實,務必要真性情,造境即“虛構之境”,側重于作者內心情感的抒發,但也要遵循自然之法。至此,文學范疇中意境理論得到了充分的挖掘研究。
“意境”一詞明確出現在畫學之中,可追溯至清初笪重光《畫筌》的“意境創造”的繪畫理論,他倡導“真境”“神境”,真境通而神境生,在他看來,山水畫所造之神境,一方面指作品呈現出來的畫面感和生命力“合于天造”,另一方面是指畫者之修養內涵及審美體驗通過作品傳達,直至“思與神合”的境界[3]。“意境”本是文學范疇,但中國藝術追求的“超乎象外”的審美境界,使得意境不在獨屬于文學范疇,而成為統一表達中國所有藝術門類最高審美的專門術語,文學與畫學的“造境”也就應運而生。畫學“造境”是畫者的學識、修養、感情、經歷的綜合表現,是藝術家對自然造化的觀察體驗、感受領悟、歸納取舍后,將客觀物象轉變為心像,抒發作者情感,表達內在精神,用藝術手法營造出近于理想的藝術境界,創作讓人心曠神怡的作品,使觀者產生藝術聯想,從而起到陶冶情操、提高人的精神境界的作用。
以靜安先生《人間詞話》中的“隔”與“不隔”之評判標準,我們暫且這樣理解,文學與畫學境界之表達相似,如若畫者沒有真切之感受,或有真切之感受卻不能予以真切之表達,而使得欣賞者也不能有真切之感受,那所造之境猶如“霧里看花”,便有境界之隔,境界之隔又足以影響境界之有無或高低。相反,若畫者有真切之感受,且通過作品將感受進行真切之表達,并能帶給欣賞者同樣真切的感受,如此便是“不隔”。在靜安先生對“隔”與“不隔”的論述中不難發現,他是極力推崇“不隔”,而排斥“隔”,“不隔”的境界在“隔”之上,觀點一經提出,也成了文人學者們紛紛探究的話題,且備受爭議,以美學大師宗白華的見解為例,他認為“隔”與“不隔”的兩種美“相濟有功”,隔者,斑紋華彩,絢爛之極,是摶虛而成的實;不隔者,生氣遠處,妙造自然,是畫實而成的虛,“虛實相生”才是美學意境的最高境界[4]。筆者認為“不隔”固然是一種真切的美,而“隔”也有其朦朧婉約之美,在山水畫創作中“不隔”的造境美在于開門見山,直抒胸臆;“隔”之美在于委婉含蓄,朦朧婉約,因此,我們也應該以客觀多維的眼光全面立體的去看待造境手法的“隔”與“不隔”。其最終評判標準,取決于欣賞者是否能通過畫者所造之境獲得直觀、真切感受與審美體驗。縱觀前人之名作,無論“隔”與“不隔”,均是對畫者內心真實情感熨帖巧妙的展現。
南齊謝赫在《古面品錄》中提出“取之象外”的藝術主張,宗炳也提出了畫山水畫要有“象外之意”,所以藝術家不能只停留在有限的孤立的自然物象之上,而是要突破這個有限的“象”,從有限到無限,擺脫自然物象的束縛,造境于象外,讓觀者產生無限遐想空間[5]。這里山水畫表現之“隔”,與王先生評價標準之“隔”,變不是同一評價標準,而是“觀物取象,得意忘象”,突破了有限的“物象”,境界超然的意向之美,這樣的作品,才能達到微妙的境地。
一代大家黃賓虹先生的山水寫意作品,體現了對自然之景的高度概括和提煉,潘天壽曾評價他說:“黃賓虹的山水絕妙”。尤以晚年的“黑賓虹”作品偉最妙,黑、密、厚、重,境界超然。但作為普通的欣賞者,可能不能輕易欣賞“一團黑墨”的美,無法理解他的“境”,其實這種美猶如靜安先生所說的“霧里看花,終隔一層”,若觀者不能突破傳統審美束縛,是很難發現的,這也是作品與觀賞者之“隔”。黃賓虹說:“參差離合,大小斜正,肥瘦短長,俯仰斷續,齊而不齊,是為內美”這里他的“內美”應當是山水畫內在的美,也就是說不能依靠一般的視覺或者外在的表象能輕易看出的美。究其原因,或許與他敢于創新,善于觀察密切相關,他注意外在視覺的豐富微妙變化,受西方印象派啟發,將光與氣結合,造成氣韻生動的無盡變化。
黃賓虹總結自己的繪畫學習方法,他主要是以“意臨”的方式去領悟古人的筆墨、形式、意境等,后結合自身之感受,展現心中之山水,這種“意在筆先”的作品,見效慢,不討世人喜歡,但卻對當今畫壇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其作品用墨厚重,層次豐富,構圖呈大開大合之勢,用筆大疏大密,極具矛盾沖突感,正如石濤所云:“黑團團里墨團團,墨團團里天地寬”,看似每幅作品大同小異,其實每幅作品筆墨與意境完美融合。黃賓虹以其極具個性的筆墨造境,完成了“第二自然”的創造,他的作品經得起琢磨,耐得住推敲,越品越有味道。
張大千是我國著名的畫家,同時在世界也享有盛譽,他主張“師古人,師造化,求獨創”,他所創的山水畫“潑彩”技法,獨樹一幟,將民族與現代美感集為一體,視覺沖擊力極強。改變了自宋代以后傳統青綠山水的繪畫模式,給傳統式青綠山水畫注入了新的活力,開發出一片藝術新天地,對當代中國山水畫的發展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
但其潑彩作品與觀者之間似有一“隔”,因為作品中清晰具體的完整物象在其“潑彩畫”中很少能見到,也就是在客觀世界,較難找到作品的“原型”,他將特殊意境與主觀創造構建在作品之中,體現中國繪畫藝術中的“意向造型手法”。他的作品造境“虛實相生”,虛虛實實,筆不周而意周。他說:“造化在我手里,不為萬物所驅使,心中有個神仙境界,就可以畫出一個神仙境界。”他的潑彩作品空靈秀美,朦朧婉約,猶如“神仙境界”,給人春風拂面,美妙清涼之感。
“意在筆先”的山水造境,隱含著藝術家思考、取舍、聯想、重構、升華等造境智慧,無論是“黑賓虹”,抑或是“潑彩張”,均是藝術家意在筆先,胸中有丘壑,然后對山水之自然景物進行有意識的概括、夸張、強化、虛淡的主觀處理,表達畫者對客觀物象的獨特感受,給觀者呈現別具一格的美[6]。
李可染曾說過:“意境產生于全面深入的認識對象和作者強烈的真情實感”,說明藝術家想要創作直抒胸臆的藝術作品,需要融入真情實感,對客觀物象產生深刻認識,從而創作震懾人心、具有真情實景,飽含藝術感染力的山水畫作品[7]。
新中國成立后,他曾創作了一系列表現祖國大好河山的作品,以歌頌祖國為己任,為祖國山河立傳,投入到大自然的懷抱,作品源于自然而高于自然之景,將自然之景煥發為自然之境。作品親切自然,觀者如臨其境,感受“不隔”之美。其“紅色山水的詩情”“桂林山水的野逸”“黃山山水的壯美”,無一不體現出作者對祖國山河的熱愛,在他的山水創作中融入真摯情感,感受自然,體悟自然,將祖國的自然之景轉換成自然之境呈現在觀賞者面前,觀者身臨其境感受“李家山水”的“不隔”之造境美[8],以作品《萬山紅遍》系列作品為例,采用毛澤東《沁園春 長沙》中的“萬山紅遍,層林盡染”為主題,通幅作品采用紅色基調,視覺沖擊力極強,表現了主席詩詞中壯麗雄渾的意境,給人以獨具匠心的審美體驗,不拘一格的造境手法,獨具特色的經營位置,又涵蓋了“萬類霜天競自由”的豪氣,給觀者撲面而來的氣勢恢宏宏偉山河的壯麗景象,是畫家情感的抒發,亦是時代創新的需要。李可染作為中國當代最具影響力與創造力的國畫大家,以“為祖國山河立傳”為畢生追求,用獨特的“李家山水”筆墨技法,構建了中國風格各異的美景,其造境來源于對祖國山河的摯愛之情,回饋給祖國人民優秀的山水畫作品。
說到“不隔”的造境美,當代著名山水畫家曾曉滸先生的作品值得深入探究,他曾提出“真情、真境、真筆墨”的“三真”藝術理念,將自己的一生都奉獻給了湖湘的奇山秀峰。他說:“只有執進生活的土壤,才能開出艷麗的花,只有對祖國山川愛的熾熱,才能發現山川的美”,他走遍湖湘的每一片土地,觀賞研究這一片熱土的每一處山石、草木、云水、風煙的自然形態,以求真務實的藝術觀點,展示心中之自然,其雄渾倉潤的筆墨,完美刻畫了他對這片紅色土地的熱愛。其中“真境”是曾先生有自然真景升華而來,如高山流水、古道寒亭、西風瘦馬、茂林修竹等,他的造境手法將構成法則與自然真景完美融合,最后歸結為一個氣韻生動、節奏分明、道法自然的新造之境[9]。曾曉滸的作品造境給觀者身臨其境之感受,令人欣然陶醉。“真境”正是其作品“不隔”的最好詮釋。
其實,“隔”與“不隔”之間并沒有一個明確的標準,文學如此,山水亦如此[10]。當代著名畫家吳冠中先生的水墨畫作品形式鮮明,意蘊深厚,極具風格特色,其繪畫作品就介于“隔”與“不隔”之間,他借鑒西方現代主義形式美,將中西繪畫完美的融合,其意境典雅幽靜,充滿了東方韻味。
他筆下的江南山水,幾乎都是白墻黑瓦,加之錯落的叢樹,配以平靜的水面,曲與直、虛與實、濃與淡、點線面、黑白灰完美融合,塑造了江南山水的靜謐空靈,令觀者回味無窮。以水墨作品《憶江南》為例,簡單的塊面、點與曲線、濃墨與淡墨交相輝映純粹形式化的組合,卻依然讓觀者輕易聯想到水鄉,看似“隔”,實則“不隔”,這抽象的幾何體風景似乎在向觀者發出邀請,挑動觀者的內心感受,意境從觀者潛意識里迸發而出,共同構建這極具東方韻味的山水畫卷。
吳冠中先生追求極致的形式美,以一個現代畫家的姿態,將作品意境一步步純凈、升華,從高度抽象的幾何化圖形中造就極致簡約的美感,造就溫婉柔美的東方意境,使我們時刻保存珍貴的民族記憶與身份[11]。
藝術家描繪祖國大好山河,寄情山水,紙短情長,意義深遠。北宋畫家王希孟《千里江山圖》是我國十大傳世名畫之一,巍峨高聳的山脈,浩瀚無邊的江河,雄偉遼闊的氣勢,展現祖國山河之壯麗。元代畫家黃公望《富春山居圖》可謂是中國山水畫的巔峰之作,用濃淡變化的墨色來凸顯一種虛實相生的意境,描繪出祖國秀美的江南山水。明末清初“搜盡奇峰打草稿”的著名山水畫家石濤,一生飽覽河山,看盡了奇峰云海,那些結構復雜的山峰形象是他精神世界意向的呈現,心中的情感與山水完美交融,流露出強烈的生命精神。石濤山水理論及造境手法對近著名畫家代黃賓虹、潘天壽、高劍父、齊白石等人都有著極其重要的影響。當代著名湘籍山水畫家王金石,以“為瀟湘山水畫像立傳”為己任,2022向黨的二十大獻禮作品《大美瀟湘》,以瀟湘山水為題材,結合習近平總書記“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思想,守護好湖南一江碧水,畫面呈現出一種“詩意棲居”的味道,貼近自然,尋找一方能夠慰藉自己的山水天地。用其敦實溫潤的筆墨變化,描繪出淡泊雅致的瀟湘山水意境,創作了一系列歌頌祖國大好山河的絕美畫卷,為當代山水創作之典范。
“筆墨當隨時代”,無論“隔”與“不隔”,當代藝術家創作中都要飽含時代精神,敢于創新,與時俱進,以“為祖國山河立傳”的熱情,以景抒情,情景交融,創作出緊隨時代、意境深遠、影響廣泛的山水畫佳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