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樹瓊
賽努拜爾·吐爾遜(Sanubar Tursun)(以下稱賽努拜爾)被譽為“維吾爾歌后”,出生于北疆著名的音樂世家吐爾遜家族。她不但在當地家喻戶曉,也是國際最知名的維吾爾族女音樂家。在由民族音像出版社出版發行的她的最新專輯《愿望》中,她被稱為國際化原生態歌者。1993 年開始至今她已經出版發行了10 余張唱片,創作100 多首歌曲,并出版了《賽努拜爾歌曲》一書,2011 年還在美國和意大利出版了她演唱的木卡姆和新疆民歌的唱片。近年來她受邀在土耳其、倫敦、巴黎、威尼斯、愛丁堡、多倫多、新加坡等城市舉辦了演唱會。筆者曾在參加國家藝術基金多民族地區評論人才培養項目學習時,有幸現場聆聽了賽努拜爾關于伊犁民歌特色及她自己經歷的講述并撰寫了她的講座實錄。當時很驚嘆于我們維吾爾族有那么優秀的音樂家,但在進一步查閱相關資料時卻發現沒有任何文章對她進行專門的介紹和研究。基于“在現代社會中大力挖掘民族音樂文化,在繼承的基礎上發揚才是關鍵。各具特色民族音樂文化的不斷發展與繁榮是形成中華民族多元一體音樂文化的基礎,更是建立中華多元一體音樂教育體系的先決條件,只有具備了各具特點的'元'才能形成獨具特色的'體'。”我撰寫這篇小文,對她的藝術成就予以梳理并介紹。也希望大家更多的關注我們的少數民族音樂家并從更多的視角予以關注和研究。
賽努拜爾出生于新疆伊犁藝術家家庭,從小在充滿藝術氣息的家庭氛圍耳濡目染中學習木卡姆、民歌和都塔爾。1990-1994 年就讀于新疆藝術學院揚琴專業,畢業之后在新疆木卡姆藝術團工作,擔任歌唱、創作等各項工作。2009 年考入上海音樂學院作曲系,師從葉國輝教授學習作曲,2014 年畢業。“吐爾遜家族是當地乃至整個新疆大名鼎鼎的音樂世家,1980 年代中后期至今,維吾爾地區隨處可見吐爾遜家族發行的磁帶和唱片,賽努拜爾的十多個兄妹均為職業音樂家,其中已去世的哥哥是維吾爾音樂的傳奇,他讓彈撥爾和薩塔爾成為獨奏樂器,并帶領兄妹對伊犁木卡姆曲目進行創新性發展,使伊犁民歌成為全疆最流行的民歌類型。賽努拜爾演繹的伊犁民歌醇厚濃烈,高亢大氣,千回百轉,吐爾遜家族的配樂細膩典雅,讓這一傳統煥發出永不過時的魅力”。塞努拜爾的父親吐爾遜是伊犁家喻戶曉的鏘(維吾爾揚琴)演奏家,生前供職于伊犁軍區歌舞團,他精通眾多維吾爾族樂器的演奏和制作。父親的老師是她的爺爺,爺爺以上都是從事樂器制作和演奏的。家里還有一些親戚上世紀60 年代去了烏茲別克斯坦和哈薩克斯坦中亞這一帶,也從事樂器制作和演奏演唱。兄弟姐妹從小就受伊犁民歌和十二木卡姆的影響,從記事開始,就知道這些音樂,都會彈都他爾和彈撥爾,不是有人手把手教的,而是在那個環境里耳濡目染,自己彈會的。她(他)們主要練的就是把歌唱得更好,更動聽,還有練習樂器的手指練習等。可以說,賽努拜爾的成長環境是得天獨厚的,從幼年起,她在父親、媽媽和哥哥等高水平的音樂家組成的家庭氛圍中耳濡目染的接受了最好的維吾爾音樂啟蒙和熏陶,為她后來的進一步學習、演唱和創作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賽魯拜爾的演唱細膩、婉轉、深情、大氣,時而急切、時而舒緩,時而高亢、時而沉靜,充滿了傾訴感。在2005 年之前,她主要唱民歌,后來被一些歐洲來的專家發現她的發音方法和口音跟木卡姆藝術團唱的不一樣,他們就邀請她去唱,大部分唱的都是木凱迪曼(木卡姆的序曲部分,自由拍子,最具有演唱難度)部分。別人問她的風格是怎樣形成的,她說她不知道她的發音方法和那些韻味是怎么形成的,只是因為她從小就聽這些東西,所以自然而然的就形成了這種風格。她說:“我唱歌的第一個要求就是從內心發出聲音來唱歌。不是要聲音有多高,或者聲音有多亮,而是一定要從內心發出聲音來來演唱。因為我的聲音也不是那種特別洪亮特別明亮的聲音。雖然我的音域不是特別廣,但是我演唱的時候盡量去強調那些風格最突出的地方,然后把它表現出來,用內心把它唱出來。”根據她的敘述,筆者總結出為了把歌曲演繹到完美,更好的呈現給聽眾,她還具有以下特點:
“一首傳世好歌,固然詞曲編唱互相支持,構成有機整體,但若細細探去,許多時候,編曲甚至旋律似乎都可以后退,歌詞卻無論如何不能太壞。”為了把維吾爾民歌最動人、最具有內涵和特色的一面展示給世界,賽努拜爾對維吾爾民歌的演唱做了非常細致深入的研究,比如詞與音樂的關系。她覺得加強這些細微部分的處理,更能增加木卡姆的打動人心的力量,更能感染人。她說她創作的時候,一定是這首歌詞先感動了她,而演唱木卡姆時,則一定以自己的感覺和歌詞的意思為主。比如:要確定一段詞中哪一句是最重要,然后按照憤怒應該強,悲傷應該弱,這樣來處理。教別人唱或和別人一起演唱和演奏的時候,她也給別人灌輸這種想法。她認為民歌的演唱和木卡姆是一樣的,詞的發音一定要準確。還有一種風格就是說話用什么聲音,演唱就用什么聲音。用說話的聲音來演唱更能體現歌唱的淳樸性和原始性。她和大家分享自己積累的經驗說用自己的聲音來演唱的話不累,唱很多嗓子都不累,像說話交流一樣,并且認為自己的風格有可能就是長期以來就這樣唱歌形成的風格。說到興之所至時,她還舉了幾首歌詞為例,與大家分享她非常推崇和喜歡的幾首歌詞,如:《且比巴亞特木卡姆》中瓊乃額曼序曲(片段)歌詞:在災難荒原麥吉儂沒有我過的日子艱難/也沒有見像我這旋風般奔跑的流浪漢/我的悲傷和不幸像沙漠一樣茫茫無極/奚落我精神失常,癲狂如大海/我心頭愁悶,心靈破碎/語啞、體弱、嘆息、淚成血,夜晚黑暗/痛苦難熬憔悴孱弱遭受苦難是我職業/我一無所有窮困潦倒離別送我赴黃泉。還有伊犁民歌《來年故人何在?》歌詞:我似箭離弦/來到你村前/只因聽聞你將回返/等你書信望眼欲穿/難道你無筆墨紙硯/情侶們書信不斷/彼此問候幸福平安/無人傳來你的音訊/我便日夜翹首期盼/夏日即將過去/來年故人何在/莫再傳書速回返/誰人能知道命運安排!等等。雖然維吾爾語翻譯成漢語之后肯定有語義上的衰減,但通過歌詞的分享,我們還是能更深入的了解歌曲的另一重美和意義。
賽努拜爾非常尊重傳統,善于向民間學習。雖然在上海學習時受到許多西方音樂的影響,但她還想盡量保留以前的風格,把自己的聲音變得更加明亮更加打動人。她不斷的從廣播電臺等地方尋找資料,尋找維吾爾歌唱家在(上世紀)5、60 年代唱歌的方式、風格,盡量在自己的音樂里體現這種大家幾乎已經遺忘的音調。在演唱喀什民歌《亞茹》時,她專程去唱給最著名的喀什民歌演唱家聽,說如果沒有破壞風格的話她才唱。她還會唱許多地方的維吾爾民歌,都是在不失這些民歌特色的情況下去演唱。“伊犁民歌以其特有的悠揚美妙的旋律傳唱于全疆乃至全國。民歌憂郁與悲戚,充滿著英雄氣概和豪邁精神,以及富于的時代性做為其獨特的魅力,受到維吾爾人及其他民族的廣泛喜愛。”賽努拜爾通過長期關注發現演唱伊犁民歌的藝人,各自有各自的風格,每個人都有自己非常獨特的演奏演唱風格,想原模原樣的復制是個非常困難的事。所以,如果一位著名民間藝人去世的話,那種風格就隨之消失。她說:“我通過研究以前的藝人的演唱演奏方式,發現我們已經丟失了很多。比如說,在伊犁有個特別有名的唱民歌的人,叫阿布杜外力,他演唱的《水渠之歌》中,塔蘭其的方言特別濃,演唱很有特點。現在有很多的例子說明這種流失。”因為害怕這種流失,賽努拜爾抓緊一切機會和時間,努力發掘這些大師的風格,在自己作品的演唱中去體現。她執著于民歌的演唱方法,想為所有國內外不了解情況的觀眾,展現最純粹、最生動的維吾爾音樂。
賽努拜爾非常善于總結和思考,為了更好呈現民歌的精髓和風貌,她真的是做到了極致。比如她通過民歌《牡丹汗》給大家舉例,把失傳的演奏、演唱風格跟現在的風格做對比。她說很多歌唱家都喜歡唱這首歌,但如果根據記譜來演唱的話,很難達到歌曲所表現的韻味,所以她跟很多人溝通,說歌曲的味道是怎么體現的,并且示范。她說現在演唱這首歌的人,把韻味簡單化了。比如說第一句和第二句譜子是完全一樣的,怎么樣把兩句區別開,就需要第二句加一些韻味,來突出它的特點。現在很多人唱這首歌都帶著棱角,do 就是do,re 就是re,其實民歌不應該是這樣,民歌應該是帶弧形的感覺,不應該有棱角,她追求的就是把歌詞最深刻的意思表達出來。她現在還在研究維吾爾最主要的8 個元音在發音中的運用,在維吾爾語演唱中,有的元音如果用它本來的發音是不好聽的,她就加了一些改動,唱出來會比較動聽。她說如果研究好了,對歌唱就會有很大的幫助。另外,她強調在演唱的時候,把歌詞放到樂譜中時,一定要把歌詞中的韻律部分放到它該放的那個位置上。在有一些演唱中,也別把那些詞按部就班的全部唱出來,有一些不重要的可以刪掉,這些都必須根據音樂的發展來安排。從這些細節處理中,可以看到賽努拜爾對民歌的深深的愛和沉沉的責任感,正因為這份愛和責任,她才能在學習及演唱實踐中孜孜以求,并抱著永無止境、沒有最好、只有更好的態度去追求民歌演唱的更高境界。
用當下時髦的話來說,賽努拜爾應該是一個傳統文化的傳承人,但同時她又是一個唱作人,即身兼創作和演唱的人。她會在她創作的歌曲中,第一部分流行化一些,第二部分民歌化一些,讓各種愛好的人都能喜歡和演唱。她的創作方法很特別,她說:“創作歌曲時,我一般是有靈感時,一氣呵成的。即興成分多一點,大多是為詞譜曲,一般來不及記譜,用錄音筆記下來。我不是刻意地去創作一首樂曲,而是先看詞給我一種感覺,然后把內心的音樂記錄下來,回頭看更接近民歌還是木卡姆,太接近的話就不用,新的旋律才用。追求風格上是維吾爾音樂,但必須是一個新的旋律。”她起初自己創作旋律,不會用電腦MIDI 制作,交給別人來配器,覺得別人用自己的感覺來配器有一些不滿意的地方也改不好。為了自己的歌曲更好的呈現、為了自己能配器她考到上海音樂學院去讀書,而她去了上海后發現自己的音樂和配器和學校學的作曲和配器完全是兩個世界。她非常執著,就為了那么一個簡單的理由去了作曲系,讀了五年。現在的她能做到創作好一個旋律,利用自己所學到的技法,對位寫一個副歌和模進等,豐富單旋律的歌曲。還可以很好的分配樂器、平衡聲部等,配好和聲后再交給別人去錄制了。在配和聲的時候她堅持追求維吾爾的自由的韻律和風格,在不失這種風格的情況下來配器。她在歌詞的選材上一點都不保守,《偉大的人們》這首歌是她97年創作的,是一首非常受歡迎的歌。這首歌的歌詞是詩人穆海麥提寫的,他是維吾爾族現當代最著名的詩人,很多詩歌被譜成歌曲。賽努拜爾說她看到《偉大的人們》這首詩時,非常感動,旋律就從心里主動冒了出來,就感覺像說話時的音調一樣。(《偉大的人們》歌詞大意:花兒也有各種各樣,我們的日子也有好有壞;人也有好有壞,我們都力所能及作出我們能做的。有人饑餓你就送上馕,有人需要生命你就獻上鮮血,不要因為錯覺而失望,我們到處都能遇上好人。)她以前創作的歌詞多數是有韻律的,但現在也用一些當代詩人所寫的自由體的歌詞。還有國外的詩人翻譯成維吾爾語的,比如印度詩人泰戈爾的。她創作了100 來首歌,其中有40 來首在整個新疆地區非常流行,就跟民歌一樣。這些歌里有維吾爾民歌風格,有木卡姆風格,也有流行音樂的元素。
賽努拜爾自己組建了一個樂隊,她的演出一般分兩部分,一部分演奏木卡姆片段,一部分是演唱維吾爾民歌,介紹給世界。她非常自信和睿智,尊重傳統卻不拘泥于傳統。她用都塔爾伴奏演唱木卡姆而不用手鼓,在有人持不同意見的情況下,她自信的堅持自己的方式。她說到:“在國外演出的時候,我最喜歡唱且比亞特木卡姆的麥西來甫的第一首,他的歌詞我也非常喜歡。我演唱的時候,這邊的一些唱木卡姆的人覺得不對。因為我用都塔爾伴奏,沒有了手鼓的約束,會處理得更自由一些,然后盡量的去突出里邊最重要的詞。所以我對那些木卡姆藝人說,我不是非得要依據手鼓的節奏來演唱這首歌,我是發自內心地去演唱這首歌。我覺得我演唱的自己這種風格可行,所以我就按照這條路來走。我覺得現在錄音版的木卡姆,不是最精髓的木卡姆,還可以通過一些變化來豐富木卡姆。這些年這些方面我做了很多研究,并且我的演唱也跟藝術團不一樣。因為詩人寫的這個詞感覺比較激動,我就覺得演唱的時候還是應該有起伏更好。太規整的演唱在這兒不太能表達出這個詞的含義。我的這種方法可能會在不久的將來得到在座的各位評論人的研究或者發現,因為到現在為止打破這種規整性的,只有我一個人。所以我講這些,可能會啟發你們對木卡姆的另一種看法。”賽努拜爾有一顆赤子之心和開放的胸懷,如果是有旋律很好而歌詞不太好且沒有傳唱開來的歌曲,她覺得應該重新填詞以“拯救”這個旋律。有位作曲家叫吾肉孜·亞森他作了一首曲子,但流傳范圍非常小。有一次她看到穆海麥提的詩集中的一首詩時,突然想到這個作曲家的曲子,覺得這首詩非常合適。后來在她的專輯《思念》里收錄了這首曲子,結果非常受歡迎,她覺得為這位作曲家作了這一點事,非常高興。所以她覺得像旋律非常好聽,但因歌詞很一般,不太流傳的情況下,我們有義務去填一個更好的詞,讓它更為流傳,這種事是非常有意義的。當然她同時也說換歌詞這種事得非常謹慎,在人民心目中占據很大地位的歌,不能去動。而旋律很好,歌詞一般,還未流傳的歌曲,我們是可以去拯救它的。
靠他者來拯救的文化往往都將以衰落為終結。“我們不應該因為本民族原本富有“多角度、多層次、多元思維”的傳統,因而就把歐洲古典音樂以來對于人類音樂文化的貢獻輕易置之,更不該自暴自棄,驚慌失措到丟棄自己原有的幾千年來的厚積,自甘“從零開始”去跟著人家的足跡走。”每一個民族的傳統文化傳承一定需要本民族的精英人士,這種人除了身懷技藝之外,還必須深愛自己的傳統文化,懂得自己文化的價值,具有文化自信和卓越的見識。塞努拜爾就是這樣一位精英人士,最讓我感動的是她對自己民族音樂的那種深深的濡沫之情。她一直強調自己如今的研究、創作和演唱的唯一目的就是把最原汁原味的維吾爾音樂介紹給世界人民。為此,她功成名就后還四處求學;為此,她不知疲倦的創作、演出。被筆者采訪的新疆師范大學三年級艾捷克專業學生吾米提江用并不太流暢的漢語這樣說到:“賽老師上海音樂學院畢業回來以后在我們的眼里(正在學習音樂的大學生和了解維吾爾音樂的一些人的)她以后會做好多事情,比如寫更好的曲子,寫更好的樂曲配器,她創作也是只憑感覺創作的,可能連她自己也說不出來對自己的作品的分析,但現在我覺得她以后會系統的寫東西和研究,我相信她將來會寫好多的優秀的作品的。現在我覺得能叫她歌唱家并不夸張,因為她唱的水平很高。難度特別大的作品她表演得特別棒,她演唱伊犁民歌時她在風格處理上沒有人比她好。”……能在自己本民族的年輕一輩中獲得如此高的認同是一件非常難能可貴的事情,我們有理由期待并相信賽努拜爾未來將會給我們帶來更多的驚喜。如果說傳統是一條河流,賽努拜爾就是這條河流里的一朵奮力向前、流經之處濺起無數美麗浪花的維吾爾民族的優秀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