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菲

用現在的話說,我父親是個農民知識分子。他一輩子干體力活,卻喜歡看《三國演義》《水滸傳》,喜歡想很多奇奇怪怪的問題。他珠算好,是個記賬能手。講家庭瑣事前,他喜歡先講國家大事。他喜歡一個人靠在床上聽廣播,一邊抽煙一邊打瞌睡。有時,他會和我討論許多不著邊際的問題。
“你知道什么東西對人的摧殘永無止境嗎?”有一次,我父親這樣問我。他是個寡言的人,但說起這些就滔滔不絕,像另一個人。面對他的提問,我發傻了。我都成家了,可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說:“是貧窮。”我又說:“是疾病。”
父親伸出雙手,說:“你看看吧。”
我從來沒有仔細地看過父親的手——寬大、厚實,像干裂的旱田一樣皸裂,粗糲的指甲縫隙里有黑黑的泥垢。我突然看見了生活的臉孔——手就是生活的臉。他溫和地坐在我對面,頭發稀落,比我矮小,臉上的笑容仿佛刻在巖石上。
父親說:“每個人的命運都要自己去承擔,我也不例外。”他又說:“家里的兩畝田還是要種的,自己吃的菜還是要動手種的,豬也要養一頭,不然,你們回家過年也沒了氣氛。”他說:“泥就是我們的命運,泥對人的摧殘就是把人消滅。人死了,泥還要把他的身體吃掉,連骨頭也不放過。”
我握住父親的手,第一次。他的手像個鳥巢,但穿過我血管的,是陰寒。這可能是泥所要說的,只不過被父親的手傳達了。
父親笑了起來,說:“你的手軟綿綿的,像一團棉花。”
(芷 佟摘自《天涯》,視覺中國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