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天祥行書《上宏齋帖》考

周煒文

摘 要：文天祥留存下來的墨跡較少，后世很少窺見其書風面貌，故書名往往被名節和詩名所掩。本文對故宮博物院藏的《上宏齋帖》書寫背景和卷后跋文進行考述，進而大致梳理該帖在南宋之后的遞藏情況，并分析后世對文天祥書法品評的主要思路，以期對文天祥的生平、書風以及南宋書法史的研究，提供新的補充和線索。

關鍵詞：文天祥 上宏齋帖 南宋書法

闡明心志 義正辭嚴

《上宏齋帖》，又名《宏齋帖》《文信國札子》，縱39.2c m，橫149.9c m，共五十三行，七百四十七字，紙本墨跡（圖版見本期封三）。此帖書于文天祥三十歲，是其存世較早的書跡。卷后明代李時勉跋文中認為此帖書寫的緣由為『蓋度宗初接位，招宏父為刑部尚書、簽書樞密院事，封南城縣侯，故公賀以此書也』。

包恢，字宏父，號宏齋，從朱熹、陸九淵學，官至刑部尚書，以廉吏著稱，比文天祥年長五十四歲，是其同鄉及前輩。明代李時勉認為這是一封祝賀包恢升遷的賀信。

此信札文辭質樸，從信中可以感受到文天祥對宏齋先生的敬重之情。在信札開頭，文天祥回憶了在瑞州時曾求教于宏齋先生，語氣謙和有禮，『若天祥者，雖非其人，先生不鄙夷之，蓋亦竊自啟發，而不敢自為暴棄者也』。文天祥稱包恢『所以能鎮服一路者，蓋出于宿德重望』，并盛贊其人是『忠忱愛國者也，憤世疾邪者也』。后面寫到宏齋先生被新皇帝委以重任時，認為這是家國之幸，『為國賀，為世道賀，不獨為先生賀也』。書此信時，包恢已近八十五的高齡，『仆何幸身親見之』，而后寫道『先生即日膏澤六合，仆也蓑笠太平，與受公賜。臨書馳仰，神爽欲飛』，欣喜之情躍然紙上。

如果參考文氏當時的遇境和歷史背景，并結合此卷內容，可知此信不僅僅是一封祝賀宏齋先生升任刑部尚書的賀信，實則更是一則闡明心志，為自己申辯的文章。文天祥是宋理宗親拔的狀元，然而仕途卻非一帆風順。景定四年（一二六三），二十八歲的文天祥上書理宗，要求除掉宦官董宋臣未果。十一月出任江西瑞州知州，并向宏齋先生請教學問，即文中所提『先生賜之書，教之以圣賢向上之學』。翌年十一月，理宗駕崩，而后度宗繼位，改任文天祥為江西提刑。咸淳元年（一二六五）二月，文天祥離開京師赴江西瑞州辦理交接，順便接任提刑職務。信中自述到，以往提刑（即文中『臬司』）只負責刑獄，此時增加了『平寇』和『秤提』二事，責任重大。『贛寇猖獗……天祥白手用兵丁萬人，聲罪致討』，然而最后卻被誣陷『討捕失敗』。

信中又提到『以楮為本職第一事，日夜靡切利病，詳悉開諭』，南宋后期遭遇了紙幣危機，文天祥到任后采取了一些穩定物價和民心的措施。其所作所為觸犯了一些當權者的利益，彈劾他施政『威虐』，文天祥為自己辯解道『未嘗專事刑威』，并提出了『無財用，何以聚人；無政事，何以立國』的政治見解。當年四月，伯祖母梁夫人病故，文天祥向朝廷申請解印歸里，此時御史黃萬石彈劾他失職，因此文天祥被罷去江西提刑之職。

值得注意的是信尾落款『正月□日承心制文天祥劄子』。文天祥的父親文儀出繼給了叔父，生母梁夫人便成為伯母，文儀的生父死后，梁氏又改嫁。梁夫人病逝時，文儀也早已去世。文天祥向朝廷請求辭官，為這位『伯祖母』承心制，即只服心喪，不穿喪服。此事合乎情理，然而也被人誹謗為『隱匿重服』，一年之后此事才被平反。此帖結尾處特別聲明是在『承心制』期間書寫，可以推斷書寫時間約為咸淳二年（一二六六）正月，文天祥三十歲，尚在鄉里。此信即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書寫給自己信賴的前輩宏齋先生的。

《上宏齋帖》敘述了文天祥當時在瑞州的施政情況，并對外界關于他的諸多指責進行了辯解和回應，義正而辭嚴。同時信札的結尾也流露出希望，對朝廷又有了包恢這樣的賢能而感到欣喜，字里行間體現出儒家士大夫對國家憂患的關切。正如卷后李時勉的跋言『其忠正之氣凜然見于言辭之間』，此信札也不失為一件有史料價值的文獻。

遞藏有序 脈絡清晰

此帖一札五跋，有明代李時勉，清代永瑆、綿億、李端棻、朱益藩五家題跋，鈐有項元汴、卞永譽、安岐、永瑆、奕繪、綿億等人鑒藏印，共計七十方印章。

明清時期的一些書畫著錄上對此帖略有記載，如汪砢玉《珊瑚網》、郁逢慶《續書畫題跋記》、顧復《平生壯觀》等，然而這些書畫著錄所記錄的作品并非是本人所藏，或者是從前人著錄中所看到的作品，也未標明出處。大多字數寥寥，較少涉及此帖的流轉。通過卷后跋文并結合相關書畫著錄可以大致梳理出此帖的遞藏情況。第一段明代李時勉的跋語，書于宣德六年（一四三一），在結尾處記述了此卷自宋末至明初的流轉經歷，并透露了重要的歷史信息。

是書今建陽縣尹張君光啟所家藏者，蓋光啟之五世從祖父日中，宏父之館甥也，倅守興化起兵應丞相，恢復閩廣后抗節以死，是書之傳也有自。光啟裝潢以示，予留玩累日敬書于后以歸之。

[1]據此可知，明初李時勉在福建建陽縣縣尹張光啟家中見到此帖，張光啟的五世從祖父為包恢的女婿張日中。江西地方獻志對張日中其人略有記載，可與李時勉所提及的內容相對照。

張日中，南城人，景炎六年文天祥帥師次汀州，日中以兵來會天祥，師潰于空坑，日中奮力拒戰，身被數十槍而死。[2]

張日中原籍為江西建昌府南城縣，端宗元年任興化府通判，后來應文天祥勤王，一同抵御李恒率領的元兵。然而空坑之戰損失慘重，張日中奮力抵抗最終中槍而亡。《上宏齋帖》寫完兩年后包恢就去世了，此帖傳到了其女婿張日中手里，之后一直在張氏家族歷代珍藏，直到明代張光啟時又進行了裝裱。

明代隆慶、萬歷年間此帖又歸大收藏家項元汴。

明末清初，宮廷內府以及私人所藏書畫大量散出，不少落入市賈之手，又涌現了許多私人書畫收藏家。清初，《上宏齋帖》經卞永譽收藏，其《式古堂書畫匯考》著錄此卷，卷上鈐有卞永譽宋元書札標志性『魚雁無恙』[3]『式古堂書畫』等鑒藏印。之后，又成為了安岐的藏品，本卷鈐有『安儀周家珍藏』鑒藏印。安岐《墨緣匯觀》中記載：白紙本，行草書，五十三行，前書天祥皇頓首。

申侍讀尚書宏齋先生臺坐后書右謹具申正月日，承心制文天祥札子，后有李時勉一跋，帖經項氏收藏，有詩字編號。[4]

《墨緣匯觀》一同著錄的還有文天祥另一幅草書《謝昌元座右自警辭卷》。安岐去世后，家道中落，子孫將他所藏書畫進行變賣以維持生計，一些精品進入乾隆內府，如文天祥《謝昌元座右自警辭卷》，另有一些作品流入皇室成員手中。乾隆四十七年，《上宏齋帖》歸成親王永瑆所有，后又經榮郡王綿億收藏。永瑆在李氏跋文之后有四段跋。第一段為十三字觀款題于乾隆四十七年，即剛獲得此帖不久；二、三段是乾隆四十九年游歷浙江時所題，分別是三月浙西舟上，抄錄文天祥中進士史料一則，以及三月廿一日游西湖三臺山太傅祠，抄錄明代葉盛《水東日記》里于謙為文天祥的撰文。第四段題于乾隆五十年二月，為自作詩一首，名為《題李時勉詩七律》一首，此詩中引用明朝幾個歷史事件，多處用典，并收錄在《詒晉齋詩集》中。可見《上宏齋帖》備受永瑆的珍視，四題文公書，每覽一次均有所感，并把該帖及李氏跋文一并刻入詒晉齋法帖。之后此帖又經綿億收藏。綿億富藏歷代名家翰墨，雖沒有書畫著錄，但是國內外很多博物館書畫藏品曾經其鑒藏。

綿億收藏的諸多書畫很多是叔父永瑆所贈，叔侄二人也經常在一起賞帖題跋。他曾直言『生平學書于叔父成親王，所蓄古碑碣亦半皆叔父所賜。』[5]綿億在跋文中對此帖有很高的評價：文信國公氣節凜然，炳著史冊，生平未嘗以書名，而殘縑斷幅間有流傳。后人珍如趙璧。右劄子一通紙墨完好，神采如新。

綿億跋語之后為晚清名人李端棻的跋文，作于光緒乙酉（一八八五），開頭便寫道：外舅石樵先生獲藏文信公賀包宏父劄子一通，戊子秋先生之喪，余唁于里第，內第桐孫出此卷，問跋于余，泣而請曰，先君之遺命也……

據此可知，此卷清末時由李端棻的岳父石樵先生收藏，此帖鈐有『石樵』『石樵珍賞』鑒藏章，而后此卷歸石樵之子王福曾，文末寫道『桐孫其世守勿替』。桐孫即王福曾（一八五一—一九一七），河北文安人，字桐孫，室名歸硯草堂，曾官山東堂邑知縣，工詩文，精鑒賞收藏，有《歸硯草堂詩稿》。李端棻遵照其岳父石樵先生的遺命，在此卷上作跋。跋文先是敘述了此帖在明清之際的大致收藏情況，并肯定了此卷為文天祥真跡。

信公墨跡傳世者不概見，自卞令之所藏一札，文衡山所刻二律，錢梅庵所刻《正氣歌》此外無聞焉。卞藏一札載入《清河書畫舫》，余未目睹停云人帖所刻，與此無毫發爽，其為信公真跡無疑……

此帖的最后一段跋文僅有短短三行，為朱益藩題寫，時間為一九二七年，內容為記錄朱益藩與陳寶琛、范迪襄、袁勵準父子等名人一同在王氏家中觀賞此帖。朱益藩為末代帝師，后出任北京大學第三任校長。王福曾的墓志亦是由朱益藩正書，袁勵準篆蓋，可知他們之間有深厚的交往。朱益藩等人觀賞此帖時，王福曾已去世十年，民國時期王氏的后人收藏了此帖。

據故宮博物院文物檔案記載，《上宏齋帖》之后從文物局（北大文物）中調撥到故宮博物院，時為故宮博物院專家的唐蘭先生給出的鑒定意見為：名人墨跡，并有歷史價值，定為珍甲。綜上，文天祥《上宏齋帖》未入內府收藏，主要在包恢女婿張氏及其后人，明代張光啟、項元汴、清代卞永譽、安岐，永瑆、綿億等手中流轉，晚清時歸王福曾收藏，遞藏有序，脈絡清晰，至今保存完好，現為故宮博物院一級甲文物。

精忠大節 書以人重

元代陶宗儀《書史會要》中記載：『廬陵文天祥，忠義名節，炳煥史冊，善小篆書，筆畫貞勁似其人也』。[6]

文天祥小篆今已不存，存世作品主要以行草書為主。存世的草書墨跡有作于三十八歲時的《木雞集序》和《謝昌元座右自警辭卷》，另外還有刻帖《小青青詩卷》《虎頭山詩》等傳世，在明《停云館帖》等有著錄。明代張丑曾評價文天祥草書『清疏挺竦』[7]。尤其是《謝昌元座右自警辭卷》，點畫沉著有力，運筆擒縱自如，有唐張旭、懷素線條瘦硬、體勢開張的特點，是超越時流的佳作。個別字有隨意賦形之感，承接宋代尚意書風的遺緒。故宮博物院所藏《上宏齋帖》作為唯一存世的行書墨跡，書寫時間早于兩幅草書作品，風格也明顯迥異。以小行書寫就，字字獨立，結體寬扁，簡淡飄逸。章法上錯落有致，多次換行頂格書寫，以示尊重。盡管書寫時情緒有所變化，字里行間激蕩著對國事的憂憤之情，但筆端幾無波瀾，運筆不激不厲，繼承了宋代士大夫書法筆端雅致的特點。

后世書論中對文天祥書法的品評主要圍繞兩個方面，一是書法本身的藝術風格，如陶宗儀稱『筆畫貞勁』，張丑評『清疏挺竦』；二是其書法反映出來的人品氣節，尤其是后者，是文天祥書法評價較集中體現的部分，也是后人貴其書的主要原因。人們敬重文天祥的忠節之氣，因而重其書。周密在至元三十年『癸巳九月』追記了一則逸事，講述流落到北方的宋代遺民把文公的書跡當作傳家寶，并評論道『斯人樸直可敬如此，所謂公論在野人也。』[8]文公書跡雖然不多，但件件是至寶。

而所謂的氣節人品，具體到文天祥的書法而言，主要通過文化修養和詞翰文章這兩個角度來體現。書法史上有很多詞翰與書法相結合的優秀之作，顏魯公《祭侄文稿》即是代表。文天祥曾寫詩盛贊顏魯公，『平原太守顏真卿，長安天子不知名。一朝漁陽動鼙鼓，大河以北無堅城……』[9]顏魯公的其人其書或許對文天祥有過影響。二人皆為各自時代的朝廷重臣，曾出入艱危，以拯國為己任，都留下了反映親歷事件的書跡，后人也以此作比較。清代吳升在《大觀錄》中言：信國公精忠大節，以一身任有宋三日祀綱常之重，臨池小道耳，無足為公軒輊，然世之寶公翰墨者，比于唐之顏平原。蓋兩公書不必同，其忠節同也。[10]

文天祥存世的書法為自作詩或信札，書家的政治抱負和道德品質也通過詞翰文章呈現出來，這也是后人品評其書法的重要角度。綿億和李端棻在《上宏齋帖》的跋文中都提到了『詞翰之以人增重』這一重要因素。綿億的跋中寫道：每一展卷令人斂容起敬，詞翰之以人增重如此。章蔡輩皆善書，縱令接武鍾王，視此為何如也。

此處，綿億認為『章蔡輩』即北宋的章惇、蔡京的書法，面貌雖然更接近于鍾繇、王羲之，但文公的書法因詞翰文章更值得珍視。卷尾李端棻跋中也稱：其議論當時全局，披瀝直陳，切中窾要，字字皆丹心碧血，可以泣鬼神，而貫金石矣。洵屬宇宙間有數文字有關世道人心者，不淺非，獨詞翰之以人增重也。

由于文天祥存世書跡較少，后人對其評價涉及文天祥書法本身的討論較少，大都圍繞著其人物和事件。從文天祥身上，較多體現了文化修養、詞翰文章對書法藝術的影響。后世把文公書法當作至寶，也非因其書法技藝的嫻熟，而是其書法墨跡流露出來的溫雅的儒士風骨和熾熱的愛國情懷。正如元代張翥在王氏收藏的文天祥書跡后題跋所說的那樣『先賢尺牘人尚皆弆藏之，矧信公之精忠偉然、震輝古今，翰墨光芒垂世臣子者乎！不惟王氏寶之，百世而下，固夫人之所同寶也。』[11]方愛龍在《南宋書法史》中說：『從某種意義上說，南宋書法史是一部由文人學者與名宦士卿構成的書法史……正是由于那富有才情的眾多人物的存在，南宋書法史才不至于黯淡無光。』[12]南宋書壇總體成就不如北宋，然而仍涌現了愛國詩人陸游，詩人范成大，詞人張孝祥、理學家朱熹，『寫經圣手』張即之，抗元名將文天祥等名人。南宋晚期的書家在書法史著述中多不享專名，或一筆帶過，多數是書以人重，文天祥便是這一典型。以《上宏齋帖》為例，通過跋文和著錄文獻，可知文天祥的書法被后世收藏、品評、接受情況。同時該帖也反映了在儒家思想影響下，書法作為傳統的文化載體發揮著深刻的文化作用和社會影響，也是其愛國思想和忠義氣節即『文山精神』的重要體現。

文天祥行書《上宏齋帖》在書法方面表現出了接續前賢，筆端雅致等典型的文人大夫書法特點，同時此帖對了解文天祥在瑞州時期的經歷和南宋晚期的歷史細節兼有補充作用，具有史料價值，更使其成為一件非常珍貴的國寶文物。

注釋：

[1]汪砢玉.珊瑚網：卷七[M].

[2]江西通志：卷八十三[M].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3]參見郭懷宇.魚雁無恙印考[J].美術研究，2021（11）.

[4] 安岐.墨緣匯觀：法書卷下[M]. [5]蘭麗娜.清榮郡王綿億的書畫鑒藏與創作[J].書畫世界，2021（09）

[6]陶宗儀.書史會要：卷六[M].

[7]張丑.清河書畫舫：卷十下[M].

[8]周密.癸辛雜識：續集卷下[M].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9]文天祥.文山先生全集：卷第十四[M].景烏程許氏藏明刊本.

[10]吳升.大觀錄：卷七[M].

[11]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卷十五[M].

[12]方愛龍. 南宋書法史[ M ] . 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7.

作者單位：故宮博物院

本文責編：蘇奕林 張 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