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二〇二三年我七十周歲,很多學生慫恿我、支持我辦個展覽紀念一下。我考慮:展覽小無波瀾,除非你拿得出驚世駭俗的作品,我不可能;展覽大則費周章,要擾動很多人事、物事和錢事。況且現在再大的展覽,也就開幕式熱鬧,開幕后大家一哄而散各奔東西,復來認真看作品的人寥若晨星,更別說看我那幾個臭字、那幾方拙印。于是想就還是出本書算了,那基本是我個人就可以搞定的,簡單許多。古人說『紙墨更壽于金石』,或僥幸還能影響長久一些。決定以后,我就想著起什么書名。曾想過『徐正濂其字其文其印其人』,朗朗上口,可以包括書法、篆刻、文章和一些照片,比較全面。琢磨許久,猶豫再三,覺得這書如果由別人出,比如我百年后,忽然哪一個出版社領導錯愛我而編撰,這名或還不錯;而自己出書的話,這名怎么看也顯得奇怪,后來就想到『行跡』二字。這幾十年走過的書法篆刻之路,不就是我人生的行跡嗎?而且似乎還沒見過,首創,樸實又不俗,也不卑不亢,遂定之。
該書分四個部分。書法篇收篆書七十件,缺陷是明顯的:都是近年的作品,不無雷同。但因為我和不少上海篆刻作者一樣——書法相對薄弱,歷史原因,以前寫字少,缺乏『歷史作品』,無非是退休以后的這幾年,篆書的書寫量比較大,說不上有多少提高,但自以為還算勤奮,敝帚自珍,權且就貽笑大方吧。
篆刻篇作品七十方的時間跨度比較長。書里第一方的『神龍見頭不見(尾)』,是我一九八八年參加全國首屆篆刻展的投稿。三十多年來,中國篆刻創作有了極大的發展和提高,我也不能說毫無進步,而『神龍見頭不見(尾)』的相形軟弱很顯然。但畢竟算是我當年的重要作品,是我當年學習來楚生篆刻的重要『行跡』,所以也就不恥幼稚了。最晚的作品是二〇二二年疫情期間,上海封城時所刻。三十多年時間跨度的習作,一定存在風格混亂的問題。但事實如此,行跡昭昭,我就不做太刻意的粉飾和選擇了,請讀者指教。
文字篇收文章二十有余。我不是作家不是寫手,本來就沒有什么『著作』,缺乏值得一讀的篇章,更缺乏引經據典、法度森嚴的學術論文,無非是一些雜感,一些胡謅,一些望文生義,一些借題發揮,一些吹毛求疵,一些尋釁滋事吧。值得說明的是:書里文章都寫于多年前,只是記錄了當年的行跡而已。其中部分觀點,我自己后來也有修正、改變、檢討甚至悔悟。早年的狂狷之氣,于今也已經平澹。所以若有批評,我全盤接受,不擬商榷。
歲月篇收了一些過去的照片,有我青年時代的,有家庭成員的,更多的是一些書法活動的。關于這后一類的照片,我應該有個坦白——和一些前輩、大師的合影,比如周慧珺、沈鵬、張海等先生,并不說明我和他們有平等的、深入的交往。我是有『蹭』的意圖在,蹭一點他們的光芒,如魯迅先生所說,『拉大旗作虎皮』。未能免俗之處,敬請諒解。
二
進入二十一世紀以來,有人提出,書法已經是一種純藝術形式,古人所謂『心正則筆正』的教化作用不復存在,書法的藝術特性已經取代它的文化特性。雖然反對的聲音依然很大,我卻基本同意。書法在今天,在展廳效應的推動下,其實就接近一種用書法線條、書法結體、書法構成,建立在書法規則、書法審美基礎上的繪畫。至于篆刻,那比書法的實用性更微弱,它的純藝術性當然就更強烈。
我不在這里展開討論和接受商榷。當書法被賦予大力弘揚傳統文化的重任時,很難有平等的、學術的討論和商榷。此文只能在這樣的書法篆刻形態審視下,就我個人怎么學習、怎么創作談一點看法。
既然是純藝術形式的創作,必然是有設計的,也是應該有設計意識在先的。當代書法,我以為草書是最需要設計的,在展廳文化的背景下,沒有設計意識的草書不可想象。草書的疏密、大小、輕重、枯濕、正斜、方圓等矛盾、對比的生成和破解,都是設計的結果。有的作者用心隱蔽一些,自然老到一些;有的作者意圖醒豁一些,生硬一些而已。何開鑫說:『草書最重要的是大章法?!淮笳路ň褪窃O計。其實,寫得好的作者都明白,明白了寫得更好。寫得差的作者多不明白,不明白就寫得越差。草書我不會寫,具體的不亂說。我就談談這些年學習篆書的一些『設計』意識和實踐體會。
(一)書為心聲。我以為創作都表現作者的審美追求,老辣、雄渾、古拙、秀美、嫵媚、端莊、奇巧……雖很難用一個詞準確概括,但那種要表達的意象,在我們心里是明確的。也就是說,我們在創作時,應該有一個明確的恒定的或者大致的審美追求,然后我們的一切操作手段,都為達到這樣一種審美目的服務。
(二)比如說,我是向往、追求老辣雄渾的,那就要讓自己的創作手段為達到老辣雄渾的視覺感受服務。二十一世紀是科學的世紀,就應該探究哪些是形成老辣視覺感受的具體因素,而不是停留在抽象的老辣概念上。以吳昌碩作品為例,大體上形成老辣效果的無非是線條的厚實不虛、線條邊緣的毛澀不光滑、線條強行過紙的參差不齊以及濃厚和枯澀的對比效果等。當然,首先是需要所謂『功力』,也就是駕馭筆、墨的技術,比如沃興華說的『逆鋒行筆』之類,沒有功力一切無從談起。其次,我們也需要從其他物質層面考慮,比如紙。朋友送我紅星宣紙,感謝之余,我告訴他:『紅星宣質量高,但光滑綿密的質地其實并不有助于我想達到的老辣線條的表現?!蝗绻惣埌胧?,要表現上述所謂的『毛澀』『參差不齊』就更難了。吳昌碩寫在蠟箋上的篆書,就不及其寫在生宣上的老辣,紙所以然也。所以,粗糙的生宣恐怕更適宜表現老辣。比如墨,輕膠的墨寫來流暢,也許適宜表現董其昌一路的作品,卻不適宜表現吳昌碩線條的遲澀感。又比如毛氈,有學生問我,『為什么我寫不出你那樣老的線條』,我和他開玩笑說:『您的氈太好了,日本羊毛氈,太平整太光滑;我的氈是淘寶上買的,粗糙、起毛起球不平整,筆在紙上運走維艱,反而就因頓挫見老辣了。』當然這些都是『末』,『本』是功力是技巧的嫻熟。但是僅有其『本』,忽略這類『末』的作用,也是事倍功半的,也是很難人書俱老的。
(三)我一直認為書法是很受載體——文字限制的,有的字好寫,有的字不好寫。高手和初學的區別也不過是變通的余地大、手段多,并不能改變有的字出效果、有的字難出效果的本質。而一件書法作品中,字與字之間的組合更是如此,有的組合效果好,有的組合太難表現,尤其在筆畫的繁簡對比關系上。因此創作就有個選擇文字的問題。以字數少、更難以通過章法騰挪來遮掩的對聯舉例,也許比較容易說明白。一是要選擇筆畫繁簡搭配,最好是繁簡交錯的文字內容;二是全繁要好過全簡,繁中有百分之三十的簡字,好過簡中有百分之三十的繁字;三是關注左右結構和上下結構乃至獨體字的交錯。連續幾個左右結構或者連續幾個上下結構的字,最好用篆書部首騰挪的優勢變通之;四是這種文字疏密和文字結構關系的考量,不僅僅在于縱向的安排,也在于橫向的上下聯對比的非同化。如果七言聯,上下聯左右每字大多是密對密疏對疏,那肯定效果也不好;五是不拘泥于篆書的時代統一,即不拘泥于大、小篆的合用。這是個歷史問題,一直有爭議。從篆書廣泛進入書法創作開始,晚明、前清是不甚講究這一點的。到晚清金石學的推進,學術因素的介入,有的書法家就嚴謹起來。但因為這在一定程度上束縛了作者,有損作品的表現力,所以有創造性的作者比如吳昌碩、齊白石、黃牧甫等,并不以此為圭臬,尤其在篆刻創作上更自由。
那么如前所述,當代書法篆刻創作已成為純藝術形式,我覺得就更不值得過于關注、十分拘泥這問題。從藝術效果出發,應該十分關注的是線條形態的統一、文字氣息的統一,而不是文字的時代統一,作者就可以有更大的發揮余地;六是對傳統文字資源的適度變造。由于篆書尤其是大篆碑帖,很多文字已經死亡消失,不是現在的實用文字,您較少有機會從碑帖中直接挪用到您的創作中,因此您對篆書文字的理解和變造能力的培養,可能比理解和變造行草書更需要。篆刻創作中我們稱其為『印化』,篆書創作中恐怕也須備有這么個『程序』。
舉些《徐正濂行跡選》書中的圖例,也許可以說得明白一些?!簾o事且得閑中樂,有書時向靜里觀』『雪窗快展時晴帖,山館閑臨欲雨圖』,我覺得就是比較適宜表現的文字,筆畫疏密和上下左右的關系都比較容易表現效果,寫來比較愜意。『長繩系日之齋』就幸虧『日』字的疏,如果這里換個筆畫繁密的字,視覺效果會差很多?!簻匕雺鼐啤Ⅰ{一葉舟』下聯的『古』,因為周圍都是無法變易的疏字,『古』所以用了個比較繁密的寫法,效果就好一些。『無弦琴會清商曲,沒字碑尋白雪篇』的『商』字是甲骨文的寫法,我覺得比較有趣,就拿來用了。由于線條不是甲骨文,整體氣息比較一致,用在這里我覺得似并無突兀。『王維詩』條幅中的『兄』字,我用了個比較少見的大篆寫法。乃因為這種嚴整的章法,左右都疏朗一片的效果未必好,增加了『兄』字的筆畫,這里就比較嚴實。
(四)我曾在中國書協舉辦的篆刻講座上說:篆刻創作是『唯力不敗』,任何時候強調表現、宣泄力量感,都是不會錯的,一『力』遮百拙。篆書也是如此,『力能扛鼎』『鐵畫銀鉤』的審美價值從來都在『嫵媚流暢』『精巧幽深』之上。徐三庚篆書婉轉精妙,技術遠在齊白石之上。齊白石篆書的技術很粗糙,但是其氣局之博大,力量之強悍,又豈是徐三庚可以企及!當然這評價可以見仁見智,審美類型之愛也可因作者之不同而不同,但對力量之強調,在中國書法篆刻審美中不容忽視。
(五)在新時代書法篆刻的背景下,我覺得創造、創新、個性風格越來越重要。這從來是書法篆刻的最高價值所在,為什么說今天越來越重要呢?因為世界進入了『人工智能』時代,如果我們的書法篆刻創作沒有獨特個性、沒有創新,我們寫得再好的『二王』、米芾、蘇軾、黃庭堅一路,在人工智能面前都不值一提。我相信只要人工智能的工程師有興趣,給機器人輸入盡可能多的王、米、蘇、黃等字,機器人的學習能力絕非你我可比擬,只要輔以相應的操作設備,機器人寫的古代傳統書法會遠遠超過人類。所以,書法要延續要發展要提高,創造越來越是唯一的選擇。
這里所談,只是我個人在學習過程中的一些想法、一些嘗試,僅僅是形而下的具體操作體會,如果有點借鑒意義,也只限于如我這樣的普通書法群眾。如有高人大才,不主故常,知難而上,能偏偏在絕境處開辟出新意,那不在此文討論之列。
至于篆刻創作,我覺得道理和書法相通。如果我的土方子于篆書創作有點用,對篆刻也應該有用;如果于篆書創作沒用,篆刻也同樣沒用。二〇〇六年,我在《答中國篆刻網網友問》一文中,回答網友時說:『我覺得當代篆刻的發展態勢必然是寫意、雄放、抽象、宣泄的?!皇赀^去,我不以為這是個錯誤的展望,今天的主流篆刻創作雄渾磅礴,大氣跌宕,站上了歷史的高點。但是我覺得在觀察當代雄放磅礴的篆刻創作之后,似還可以提一個小小的意見:我們不能為雄放而雄放,在雄放磅礴的氣象后面,我們還是要追求深刻,追求內涵和意蘊,似曾相識、無可名狀的審美標準沒有過時。如果落實到具體,則我以為:『似乎不能以印面文字越識不清楚為越高級。識不清楚本身,恐怕不是我們追求的目標?!?/p>
三
人生七十古來稀,這是古話。于今七十不稀奇了,國人男性的平均壽命74.6歲,上海男性的平均壽命更達到81.8歲。按我雖孱弱卻并無什么太嚴重的基礎疾病之現狀,以平均壽命考量,我還是對茍活有信心的。而以身心投入最巨之書法篆刻來說,我覺得似也還有余勇可賈,或者還能有少許變化、些微進步,再有否定自己的機會。但是我又很清醒很明白很自知:無論還有多強的信心,『老夫聊發少年狂』,要想在書法篆刻方面再取得什么『成就』,那是不可能了,『他生未卜此生休』也。所以,出一本小書,作一個雖不蓋棺論定卻也差不多了的階段性匯報,恐怕是時候了。而要趕在杖國之年草草,乃是未能免俗。
二〇二二年冬天,北京劉文華兄染疫走了。他還比我年輕,也比我強壯,他曾和我說,在廣東買了房子,每年冬季從北京自駕開過去……我還在這里說對茍活有信心,他卻走了。我們一直贊頌生命之頑強。生命有時候頑強,但有時候生命也很脆弱,一陣風,一場雪,一次病,人就無聲無息地走了,帶不走一片云,也帶不走他寶愛的古玉。所以,世事無常,此生有想做的事,咱們趁早。
至于我們不是很想做的事,來日無多,也應該及早放棄了。日本人主張『斷、舍、離』,我很贊同。有些事情,有些繾綣,有些恩怨,該斷則斷,該舍即舍,該離要離。既不要為幫助過什么人而自矜,也不必因得罪過什么人而忐忑,人生七十了,禍福榮辱還能怎么著?
中國老例,以六十年為一輪回,人活過六十就算收回投資了。至于七十以后,那是額外賺來的歲月,是預期外的利潤,是夜草,是橫財,值得驚喜,值得感恩,卻不值得再生出大的奢望。盤點一下什么還可以繼續,什么沒有必要戀棧的——則書法篆刻不妨維持,全力用好最后的時光吧;股票宜逐漸淡出,情緒隨指數震蕩非老年人所宜;盆景要少養,太費體力;一九八四年買的中華書局二十卷本《資治通鑒》,三十八年來,慚愧竟然沒讀過一卷!悲觀于此生恐怕是讀不完了,但多少也努力看他個幾篇吧。蘋果公司的CEO庫克先生說:『蘋果每年有許多好的創意,但我們只選擇一項,并極力把這一項做到最好?!晃疑掴g,到晚年了才明白點道理,當然是沒有時間也沒有才力把哪一項做到最好了,然而這方向恐怕依然是正確的明智的。
本專題責編:范國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