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賣不當即傷害

裘東穎

編者按：走出學校，方見社會之大。大學生關注熱門話題，關切各個群體，他們或通過實地考察，或通過網絡調研，用獨特的視角觀察社會，感受時代的脈搏，叩問解答之法。

在小紅書上，有一種售賣寵物的“貓舍”，它們沒有門店，只是在賬號里，發布了許多可愛的小貓視頻。如有客戶看中他們的小貓，可以私聊貓舍主理人。客人可以通過線上轉賬購買小貓，并自提或在幾天后通過快遞接貓。

繁育之一：死亡、生產與交易

“我這貓好看吧？”

“挺好看的，而且從沒見過出貓這么穩定的人家。”

“是吧，為了這一只貓，我死了不知道多少貓，都是近親配出來的。”

這是烏龍剛入行時，與一家大貓舍主人的對話。烏龍從對方處購入一只種貓開始繁育小貓。結果那只小貓配了十幾窩，活下來的只有3只。“我每天下班回家看到的全是死貓”，烏龍回憶起往事仍心有余悸。“當時我在崩潰的邊緣，在想我是在害它們。”

此后，烏龍堅持給自己的所有種貓測全點位基因，并堅決不與未檢測遺傳病的小貓配種。然而，繁育的旅程危機四伏，遺傳病只是變量之一。

“種母生小貓時會遇到很多問題，每個窩次都有概率出現，”另一位主理人悠悠說，“有的天生發育不良，有的羊水沒甩干凈發展成吸入性肺炎，也有的生下來一兩個月突然暴斃。”母貓生育必然在半夜，生完后往往急需照料。“繁育用的籠子就在我屋里，”烏龍說，“小貓一叫，立刻得起床，不然有可能被母貓壓死。”

經過長久的繁育之后，烏龍擁有了豐富的實操經驗。悠悠在中國農業大學學過動物醫學，也辦下了營業執照，購入了生化檢測、B超、血常規、抗體檢測等一系列給小貓看病的儀器。若非疫情影響，她可能已開了一家寵物醫院。“有一回朋友的一只母貓生產，我進搶救室甩小貓的羊水，醫生說我甩羊水還挺專業的，”烏龍說，“你知道我一年要甩多少次羊水嗎？答案是一二百次。”

在國內，大貓舍的繁育權（即購買一只種貓）均價在4萬左右，烏龍家第一只布偶種貓7.5萬，第二只6萬，第三只友情價3萬，第四只16萬。此外，買貓需要遠程空運，在過程中自帶風險，膽小的貓可能會因為應激反應猝死在途中。如果發生猝死，或是到貨后發現貓性格惡劣或無法繁育出理想的后代，那損失自負，大概率沒有賠償。“當然，也看繁育人老不老實，肯不肯告訴你貓的問題”，悠悠補充道。

即使到貨的貓身體健康過關，也可能有其他問題。小貓的身體報告、基因報告、花色鑒定報告，乃至血統證書皆能造假，如果買主不幸與一位不誠實的繁育人交易，那只能自認倒霉。

繁育權的買家稱為下家，賣家稱為上家，上家一般有義務解答下家關于繁育與養貓的種種困惑，這項買賣服務也被計算在了購買價格中。但在實際操作中，這些往往需要下家自行爭取。當初烏龍在買入種貓之后，對上家幾乎有求必應。她曾免費開車接送主理人出行，免費送他去打官司，免費為他更新貓舍主頁，還免費幫他的貓掏耳朵剪指甲。之所以如此事無巨細，是因為那時烏龍剛剛入行，一無經驗，二無人脈，不得不仰仗前輩的指導。

去行業公認的頂級貓舍買種貓是一種思路。不過最優秀的血統往往是上下三代所在地皆廣為人知，多數情況下有價無市。“他們家小貓照片剛發出來，就立刻有人找上門，不付定金，直接全款求購。”剛入行幾個月的玻璃說道，“還有人中途搶貓，告訴賣家你別發貨了，我直接來接。”沒有人脈，未能“進入圈子”的新手，往往接不到好貓。

求購者還要面對無處不在的溢價。有一次，玻璃看中了一只種貓，她感覺值15000千元，對方報價兩萬五。她試探著問價兩萬三，對方立刻同意，她才意識到自己虧了。“這地方一個人一個價，”玻璃頗有些懊惱，“報價15000的，其實5000也可以賣，但如果那一刻頭腦一熱，就會扔錢。”

交易之后還要承擔基因遺傳的風險。還有一次，玻璃買了一只海雙布偶母貓，長得很漂亮，但生的孩子并不美麗。基因遺傳講究概率，玻璃也不確定問題來自借配的公貓還是自家母貓。公貓的貓舍只給照片不讓上門見貓，無法證偽。“你會焦慮別人到底有沒有在騙你，這貓狀態為什么和照片不一樣？是他沒養好，還是我沒養好？”

繁育之二：品標、概率與血線

在入行之前，烏龍覺得所有小貓都是漂亮的。如今，哪怕是她母親撿的小貓，她都會下意識評價：“這只小貓結構不行，那只可能耳位不大行。”

所謂的“行”，是有一套成體系的標準。標準因品種的不同也不同，在貓舍主理人中，被稱為“品標”。為了規范行業中寵物貓的繁育，也為了提供適宜的范本，寵物協會會定期舉辦貓賽，選派裁判前往現場，給來參賽小貓的品相進行評分，按分數高低排名。名次高者可以獲得“獎花”，那意味著行業的認可，提高小貓和它的兄弟姐妹的身價。

“一只貓的評判標準有很多方面，”經常參賽的洛洛對此如數家珍，“比如說耳朵的位置、大小、形狀、朝向，眼睛的形狀及顏色，鼻子的位置、大小、長度，還有臉型、側面曲線等，都是有標準的。”她在聊天中展示了一張塞爾凱克卷毛貓的品種標準示意圖，圖中對小貓的每個部位都有詳細的規定，并標出了每一小項所占據的分值。完整的標準非常復雜，上面洛洛講出的那一串，僅占100分滿分的20多分。

在繁育中，概率也是一個繞不開的問題。以塞爾凱克卷毛貓為例，可知卷毛更加符合品標，其是顯性基因（記為A），與隱性的直毛（記為a）相對。如果是卷毛貓（Aa）配直毛貓（aa），按道理會得到一半卷毛一半直毛。但按洛洛的說法，總有“天選倒霉蛋”，一個卷毛都沒得到。她甚至遇到過“雜合子”配“雜合子”，后代全部直毛的情況，但按道理直毛概率為四分之一。

繁育是優中選優，在符合品種標準的基礎上，不斷將面相、耳位與結構俱佳的小貓湊在一起，然后在后代中挑選素質更高的小貓。有些基因因為處在同一條染色體上，一般聯動產生作用，有些特征由許多小基因連環起作用。不同外表特征的配種難度不一，公貓母貓對后代產生影響的權重也不一樣。貓的不同血型還有撞在一起產生凝血的概率，這增加了繁育者配種的難度。

為什么繁育權會與高定位掛鉤？因為繁育權的價格是絕育價格的1.5倍。而且，只有本身品相好的小貓才能繁育出更好的后代，才有做種貓（即出售繁育權）的資格。所謂“繁育級”的小貓，哪怕絕育后身價也必然過萬。兩相疊加之后，價格便要高出很多。總之，要賣繁育權，小貓品相得好，得靠“優中選優”地繁育。貓舍們不約而同地將收入源源不斷地投入繁育之中，繁育者圈子里也有高下之分，水準線之上的繁育者，尊稱“繁育人”。

繁育人追尋一種穩定。他們試圖通過一代又一代的繁育將優越的特征固定下來，在紛繁復雜的基因序列中打下一個相對穩固的“錨”，使其足以渡過幾代種群。這個錨也許結合了更圓的耳朵、更翹的鼻子、更大的眼睛，并包含一個突出的優點，例如優秀的耳位，或是飽滿的口套。它一定程度上是一個小小的分支品種。如果將品種貓繁育的譜系抽象成一張樹狀圖，每一個錨就是圖上的一枝分叉，在繁育圈子里，人們稱這樣的分叉為“血線”。

創造出一條血線，是所有繁育者追逐一生的夢想。一條成熟的血線是比幾只得了冠軍的貓更好的金字招牌，它一方面象征了強大的專業素質，另一方面也提供了極高的商業保障，在悠悠看來，血線是一家貓舍的商標。不過，培養出一條血線是很難的，它需要接近十年的積累。由于國內優質的血線較為稀少，一些繁育者會從國外成名的貓舍高價引進血線，從而改良自家貓的品相，甚至搭配出新的可能性。圈內種貓價值上百萬的傳說由此而來，它們背后的確有一些真實故事。

正所謂“世上無難事，只要肯放棄。”無力追逐血線，也無法賣出繁育權的主理人們，亦有自己的生存之道。繁育小貓的成本決定了寵物貓的品相，乃至繁育權的高價。但是，這一部分貓的主要受眾，是對品標有要求的主理人與小部分買貓人。絕大多數家長對品標并無要求，也并不會付出幾萬的價格。要滿足他們，只需保證小貓的衛生條件，并合眼緣。普通人的標準自然遠低于貓賽的裁判，而這些人構成了寵物市場中的大多數，他們是行話里的“家長”，也是絕大多數平價貓舍服務的對象。

來自后院的星期貓

拋棄繁瑣的品相改良與貓賽品標的從業者，實際上選擇了一條更為殘酷的道路。在寵物市場，一只品種貓的價格普遍在4位數，品相優秀者超過5000元，品相平庸者低于3000元。如果小貓存在一些缺陷，那么價格可能會下跌到500元左右。但這個市場的下限深不可測，哪怕對品種貓也如此。

烏龍有營業執照，所以常有貓販子找上門問她收不收貓。烏龍一打聽，發現他們的一只布偶貓只要30～50元。

“我都不知道他們能把價錢壓成這樣，”烏龍不由得感嘆。據她了解，這些小貓出自東北的農村。貓販子一般將一公兩母三只貓發給村里不再下地勞作的老人，等小貓生產了，貓販子就以一兩百塊的價格將一窩小貓全部買走。

小貓身體脆弱，照料不善就容易得病。正常的貓舍會給小貓吸羊水、打疫苗、打消炎針，不過貓販子們為了壓成本，并不會這樣做。“貓販子手里有一種強力藥劑，”烏龍說，“它混合了多種抗生素和激素，給病貓打下去之后，效果出奇。”但當小貓交到客人手里，再次發病時，就很難治了。

超低價的小貓會被賣給一些低端貓舍。許多通過這種方式獲取貓源的貓舍，讓小貓在毫無保障的環境中長大。這種貓舍往往開在居民樓后院，被稱為“后院貓舍”。

少艾就認識一位“后院貓舍”主理人，他喂的是十元一斤的貓糧，租了個村里的宅基地，養了37只母貓，年收益在20萬左右。小小的房間里，許多籠子里養著許多母貓，衛生條件極差。“他之前還搞抽獎，猜中生的數量免費送，送的可是剛出生一周的小貓。”這種幼貓買回家后存活時間以天為單位，坊間稱為“星期貓”。

“很多家長只認價格，不會考慮健康品相。”少艾在與這種家長交流時，往往感到心累。她家有一只小貓，由于是地位不高的手套色（貓爪子處毛色與腿部不一致），定價600元。有一位顧客出價300塊錢，少艾妥協降價，但顧客卻沒買，最后去別家花800元買了一只得了貓瘟的貓。小貓兩個月大，由于此前用了抗生素產生耐藥性，最后貓瘟發展到晚期，回家3天就死了。

少艾目前正經營著一家布偶貓貓舍，但她疲于與一些家長交涉，如今已打算逐步退出活體經營，逐步轉型為售賣貓糧與營養品。在她看來，大部分家長不知道繁育小貓的成本，也不了解日常護理與醫療占據的經濟與時間成本，卻總希望以不超過3000元的價格，購入一只比賽級別的貓，這樣的需求讓他們容易受到各種欺騙。由于小貓絕育后性激素減少，品相會有下降，有貓舍就拿未絕育的貓在家貓組取得名次，然后把拿到的“獎花”作為裝飾，故意讓家長產生這家貓舍很專業的錯覺。更有甚者直接購買其他貓舍拿的“獎花”，拿來蒙蔽家長。

還有些人使用一些歪招。在閑魚APP上，一些貓販子會拿一些貓舍的高品質種貓圖招搖撞騙，如有客人來問，他們就說這只小貓已經售出，然后開始推銷一只“同窩”小貓。在種種騙局的摧殘下，貓舍與家長間的關系不斷走下坡路，雙方在疲憊感與不信任感間相互試探、指責。最終，行業里部分人渾水摸魚，其余人跟著受苦。

責任編輯：張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