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學禮
1993年,我在河南省汝州市公安局焦村派出所當片警。那年秋季,轄區幾個村接連發生耕牛被盜案件。在那個年代,耕牛可是農民的命根子。
我們走村串戶向農民宣傳防盜知識,讓他們看護好喂養的耕牛。其間,無意中聽聞相鄰的一個村莊里,一戶村民家里多了兩頭來歷不明的耕牛,我們決定一探究竟。
當晚,我和幾位同事驅車趕到那個村莊,打聽到那戶村民的家。夜半進村,為了不打擾村民休息,我們躡手躡腳地順著大街前行,不時引來幾聲犬吠。最后,在村子東邊的第一家宅院前停下,分散把守。
一陣敲門聲過后,門開了,一婦女睡眼惺忪地站在門后。我們亮明了身份,進入院子,提出到各個屋子看看。女主人十分配合。
這戶人家的院子北邊有三間房,東西有兩間廈房,均為老式土坯磚瓦建筑。我們邊看邊詢問其家庭情況,得知其兩個孩子在屋中睡覺,丈夫外出未回。
借著手電筒的光亮,我們在西屋瓦房里發現兩頭黃牛,一大一小,正在一米多高的牛槽后吃草。我們頓時激動起來,繃緊了心中的“弦”,問道:“這兩頭牛都是你們自己家的嗎?”女主人開始支支吾吾,答非所問。從她的言語和表情變化,我們推斷此事必有蹊蹺,就對其繼續追問。女主人看難以蒙混過關,便說兩頭牛是丈夫前幾天夜里在路邊撿的。
沒有證據支撐,僅憑女主人一句“撿來的”就下定論,肯定不是片警的工作風格。是盜竊,還是拾遺?一時無法判定。反正兩頭牛不是她家的,我們當即決定先把牛牽到派出所,并口頭傳喚女主人一起去接受詢問。
當時,案件偵破技術比較落后,不像現在有那么多視頻監控可調取,大多都得靠當事人的口供和其他人的證言。因為一時無法找到耕牛的主人,在詢問了之后,我們只得讓那位女村民暫時回去,隨時接受調查,并保證隨傳隨到。案件暫時擱置。
女村民走后,拴在派出所院里楊樹上的兩頭耕牛卻餓得“哞哞”直叫,叫聲此起彼伏。前來派出所辦事的群眾看到院里栓了兩頭耕牛,都投來驚訝的目光。找不到失主,牛要天天吃草,我們不能邊工作邊喂牛啊,咋辦?
第二天下午,我到附近的村里轉悠,碰到一位熟悉的村民老焦。我向他講明了事情的原委,說好請他把牛牽回去,暫時寄養在家里,等我們找到失主再奉還。到時,讓對方給他一部分飼養費用。當晚,兩頭耕牛離開了派出所,小院里又安靜了下來。我把楊樹下的牛糞清理干凈,睡了一個安生覺。
時值金秋,正是秋收秋種的關鍵時節。村民們說:“派出所可給老焦辦了一件大好事。正趕上犁地種麥子,兩頭牛解決了老焦的燃眉之急,省下不少犁地的錢。”
日子一天天過去,大約一個月后,有位外鄉的村民來到派出所,說自家的兩頭耕牛于一個多月前在家中失蹤,也不知道是被盜的還是自己走失的。聽說焦村派出所里有兩頭無主耕牛,就一路打聽找了過來。
我仔細進行了詢問,聽來人敘述了兩頭耕牛的毛色、個頭等外貌特征,基本可以斷定他就是兩頭耕牛的失主。我讓人去老焦家通知其到派出所協商此事。誰知,老焦正趕著兩頭牛在地里拉著木耬種小麥。
我帶著失主直奔田里。還沒到老焦的地塊,失主老遠就指著正在地里拉耬的兩頭耕牛,激動地說:“那就是俺家的牛!”
走到地頭,我和老焦打了招呼。他抬頭看到我,“喔——”的一聲吆喝,牛聽話地站在地里不動了。老焦丟下耬扶手,抬起胳膊,用衣袖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珠,笑呵呵地朝地頭走過來。聽我說明來意后,老焦說,等把這塊地的麥子種完就到派出所協商此事。
天快黑時,老焦風塵仆仆地走進派出所。我告訴失主,耕牛之前暫時寄養在老焦家里,需要付一些費用。老焦掐指算了算,一共48天,每天按10元計算,需要付480元。當時我每個月的工資也就200多元,480元可是一筆不小的數字啊。失主一聽,頓時睜大眼睛說不出話來。時間仿佛一時靜止了下來。
老焦悶吸了幾口自己卷制的煙卷,鼻孔里呼出一股股白煙,打破了僵局:“你看,兩頭耕牛每天都要吃草,還要拌入一些棉油餅和麥麩皮等飼料。都知道,牛都是半夜開始吃草。48天中,我每天都是凌晨三點多起來喂牛。你也看到了,牛到我家后,一點也沒有瘦。”一口氣說完,老焦又深吸了一口煙。
失主坐在凳子上,一只腳尖不停地拍打著地面,一只手撓著頭皮。估計老焦說的數額超出了他的預期,失主一直沒有搭話。“談判”又陷入了僵局。
我看著沉默的兩人,明白自己只有當個“和事佬”了。我先對失主說:“你看,你的牛找到了,應該高興才是。一個多月來,你的牛沒有消瘦,反而吃胖了,個頭也高了。按道理,應該給老焦一部分補償費,你說是吧?”
失主一看有人撮合,就連連點頭。我又對老焦說:“你這段時間起早貪黑地照顧耕牛,也辛苦了。”老焦也連連點頭。我接著說:“你看,正值秋收,莊稼又收又種的,兩頭耕牛也幫了你不少忙。要不是這兩頭耕牛,你還要找拖拉機耕地。今年可省了不少開支。”老焦點頭說道:“也是。”
我看老焦的態度有所松動,緊接著說道:“要不這樣,我從中說個價,你們看咋樣?”雙方同時說:“俺聽你的。”我接著說:“老焦把費用往下降一點,失主也不要太計較。我說個中間價,250元也不好聽,260元咋樣?也圖個吉利。”失主一聽,我把價錢砍下了快一半,就激動地答道:“中中中!”
老焦卻有點遲疑了,悶不作聲。我趕緊對失主說:“你的牛找到了,應該請客。你再買兩條洛陽牡丹香煙(當時每條煙價格10元錢)!”
失主遲疑了一下。我對他擠了一下眼,示意他趕緊答應下來。失主會意,連忙說:“好好好,我現在就去買煙。”當即一陣風地跑了出去。
失主很快回來了。我把兩條香煙塞到老焦手里。嗜煙如命的老焦平日里經常抽“一頭擰”自制煙卷,看到板板正正的兩條洛陽牡丹牌香煙,干巴巴的臉上笑得像煙盒上的牡丹花一樣燦爛:“算了吧,我聽警察同志的話。牛在派出所門口的樹上拴著,你去牽走吧!”
沒想到,我這個片警還扮演了一回“牛經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