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歲女孩被艾滋病患者性侵之后

劉亞　曹穎頻　周雅麗

沿著蜿蜒曲折的山村小路一直往前，道路兩邊是翠綠的水田，不時飛過一只白鷺。因為村里年輕人幾乎都外出務工，留在家里的大都是老人，所以每家每戶都養著狗，見到陌生人來便叫個不停。

車在山村里足足開了快一個小時，終于停在一戶農家門口。這里是婷婷、婷婷養父母和奶奶的家。現在，婷婷已經不上學了，在縣城親戚家的餐館里幫忙，只有周末才會回來。養父母外出工作時，家中只有婷婷奶奶一人。

在這個四川省的小鄉村，人們幾乎以種植農作物、果樹為生，也有人家養兔子補貼家用。婷婷奶奶也養了好幾籠的兔子。3年前，婷婷如同一只遭受重創的兔子，因為在奶茶店的一次意外邂逅，險些被改變了人生。

被性侵后及時服用了阻斷藥物

婷婷身世可憐，在襁褓中就被親生父母遺棄，被婷婷爺爺撿到后帶回四川。因為老人的兒子兒媳一直沒有孩子，一家人就將婷婷收養，視如己出。由于養父母均在外務工，爺爺去世后，婷婷就跟隨奶奶生活。雖然是農村留守兒童，婷婷一直乖巧懂事，但隨著婷婷的年齡增長，加上奶奶身體也不好了，對婷婷難以管教。

2020年，婷婷正好13周歲，就讀于當地初中一年級。8月的一天，婷婷在奶茶店認識了24歲的高強強。同年8月25日晚，高強強和朋友林兵兵、婷婷在奶茶店玩時，高強強提出到婷婷家里拿酒喝。

當晚9時許，高強強騎摩托車搭乘婷婷、林兵兵一同前往婷婷家。到達婷婷所住的小區后，林兵兵有事離開。高強強進入婷婷家后產生奸淫之意，明知婷婷為初一學生，仍以扇耳光等暴力手段，強行與婷婷發生性關系。

失魂落魄的婷婷從家中出來后，被路邊的出租車司機看到。司機覺得情況不對，便用手機撥打110報警并開車將婷婷送到了派出所。次日下午，高強強被抓獲歸案。

經查，高強強曾于2016年6月因盜竊被刑事拘留，入所體檢時被確診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2017年10月被確診為艾滋病病人。當時在查出感染艾滋病病毒后，高強強每年以生活困難為由領取救助款，卻一直沒有按當地疾病預防控制中心的要求接受隨訪管理和抗病毒治療。

而這一次，高強強到案后并沒有主動向公安機關供述自己是艾滋病病人，被羈押后依然以服藥后身體不舒服為由，拒絕服藥。

2020年8月26日上午，公安機關向檢察機關通報有留守兒童在8月25日晚被性侵。檢察機關受邀介入偵查，當日上午檢察聯絡員向檢察官反映高強強是艾滋病病人。在得知高強強為艾滋病患者的第一時間，檢察機關一方面建議公安機關圍繞行為人高強強是否明知自己患有艾滋病、是否明知被害人婷婷系不滿14周歲的幼女，以及被害人遭受性侵后身心狀況等情況調查取證；另一方面，啟動未成年人保護聯動應急處置機制，協同公安機關和衛生健康部門對被害人開展艾滋病暴露后預防，指導婷婷服用阻斷藥物。

“我縣衛健局接到報告后，縣人民醫院感染科立即對婷婷開展艾滋病暴露后預防，指導被害人在被侵害后24小時內服用阻斷藥物。因阻斷工作啟動及時，婷婷在受到侵害后1個月、3個月、6個月進行了3次艾滋病病毒抗體檢測，均呈陰性。”四川省榮縣艾滋病綜合防治管理辦公室主任馬新玉告訴《方圓》記者。

“同時，檢察機關還會同公安機關全面了解婷婷家庭情況，協調鎮村婦聯、教育行政部門開展臨時生活照料、情緒安撫、心理干預、法律援助、轉學復課、家庭教育指導工作，并對被害人開展司法救助。”榮縣檢察院檢察委員會專職委員葉飛表示，遭受侵害后的婷婷一度情緒低落，在服用阻斷藥物后也有不適癥狀。但在相關部門的幫助下，婷婷現在的心情平穩了很多，不僅愿意和家人溝通，還主動在親戚家的餐館里幫忙，希望能早點養活自己，給家人減輕負擔。

一方面是對婷婷的司法救助，另一方面，在案件審查過程中，司法機關對于犯罪嫌疑人高強強的行為已構成強奸罪不存在爭議，但對嫌疑人明知自己攜帶艾滋病病毒奸淫幼女是否可以認定為刑法第236條第3款第1項“奸淫幼女情節惡劣的”情形，對犯罪嫌疑人在十年以上有期徒刑追究刑事責任，存在認識分歧。

為保護被害人婷婷隱私，2021年1月13日，檢察院組織召開不公開聽證會，聽取艾滋病防治專家、法學專家和未成年人保護單位等各方面意見。

要判斷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奸淫幼女是否屬于“情節惡劣”，涉及艾滋病毒傳播、艾滋病預防阻斷及艾滋病危害等傳染病領域專業性問題，也涉及刑法規定概括性條款在實踐中如何準確把握和認定的法律問題，需要邀請有艾滋病防治專業知識和法學專家作為聽證員參加聽證，將其意見作為案件辦理的重要參考，有聽證必要。在聽證會上，5名聽證員均發表了對檢察機關辦案有重要參考價值的意見，取得了很好的聽證效果。會后檢察機關將聽證意見同步提交法院，為法院采納檢察機關指控意見和量刑建議提供了重要參考。

根據案件事實、證據并參考聽證意見，檢察機關審查認為，高強強屬奸淫幼女“情節惡劣”，決定以涉嫌強奸罪提起公訴；綜合高強強系累犯，以及具有進入未成年人住所、采取暴力手段、對農村留守兒童實施犯罪等司法解釋性文件規定的從嚴懲處情節，提出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的量刑建議。

被判處有期徒刑十五年

2021年2月8日，法院依法不公開開庭審理此案。被告人高強強及其辯護人對檢察機關指控的主要犯罪事實、證據無異議，但提出以下辯解及辯護意見：一是被告人的行為沒有造成被害人感染艾滋病的后果，不應當認定為奸淫幼女情節惡劣的情形；二是被告人認罪認罰，建議從寬處理。

針對第一條辯解及辯護意見，公訴人答辯指出，本案被告人的行為應當評價為“情節惡劣”，主要理由有三點。一是高強強明知自己患有艾滋病，亦明知自己的行為可能導致的嚴重危害后果，仍強行與不滿14周歲的幼女發生性關系，無視他人的健康權和生命權，其行為主觀惡性大。二是不滿14周歲的幼女自我保護能力較弱，是刑法特殊保護對象。本案被害人婷婷是只有13周歲的幼女，被艾滋病病人高強強性侵，有可能因感染艾滋病導致身體健康終身受害，被告人高強強的行為造成艾滋病傳播重大現實風險，犯罪性質惡劣，社會危害嚴重。三是雖然被害人婷婷目前未檢出艾滋病病毒，但危害后果的阻斷得益于司法機關和衛生健康部門的及時干預，不能因此減輕被告人的罪責。而且，由于檢測窗口期和個體差異的存在，尚不能完全排除被害人感染艾滋病病毒的可能。這種不確定性將長期影響未成年被害人及其家人的生活。因此，應當認定被告人奸淫幼女“情節惡劣”。

針對第二條辯解及辯護意見，公訴人答辯指出，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國家安全部、司法部《關于適用認罪認罰從寬制度的指導意見》，被告人認罪認罰后是否從寬，由司法機關根據案件具體情況決定。被告人高強強犯罪情節惡劣，社會危害嚴重，主觀惡性大，且高強強系累犯，又有采取暴力手段奸淫幼女、對農村留守兒童實施犯罪等多項從嚴懲處情節，雖然認罪認罰，但根據罪責行相適應原則，綜合高強強犯罪事實、性質、情節和影響，不屬于刑事訴訟法第15條規定的“可以依法從寬處理”的情形。

2021年2月8日，法院采納檢察機關的公訴意見和量刑建議，當庭以強奸罪判處高強強有期徒刑十五年，剝奪政治權利五年。判決宣告后，高強強未提出上訴，判決已生效。

“艾滋病是一種危害大、病死率高的傳染病，目前不可治愈，無疫苗可預防。一旦感染需要終身服藥治療。病人或感染者性侵害犯罪案件，若不能及時發現和確認犯罪嫌疑人系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并立即開展病毒阻斷治療，將給被害人帶來感染艾滋病的極大風險。”馬新玉表示，這起案件能成功將犯罪分子獲罪重判，得益于檢察院與各鎮（街道）政法委員和村（社區）治保委員建立應急處置、線索收集、協作協同等涉未成年人保護的聯動機制，同時也為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和艾滋病人故意傳播艾滋病，依法應承擔刑事責任，作了一個很好的警示教育案例，對艾滋病防治工作意義深遠。

建立性侵害案件艾滋病信息核查制度

在榮縣檢察院檢察長卓俊濤看來，性侵害未成年人案件存在發現難、取證難、危害大的特點，檢察機關在受邀介入偵查時，應當建議偵查機關圍繞犯罪嫌疑人主觀惡性、作案手段和被害人遭受侵害后身心狀況等進行全面取證。同時，建議或協同公安機關第一時間核查犯罪嫌疑人是否為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如果確定犯罪嫌疑人為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的，應當立即協同公安機關和衛生健康部門開展艾滋病暴露后預防，切實保護未成年被害人健康權益。檢察機關應當發揮未成年人檢察社會支持體系作用，從介入偵查階段就及時啟動心理干預、司法救助、家庭教育指導等保護救助措施，盡可能將犯罪的傷害降至最低。

“對于案件中暴露出的重大風險隱患，檢察機關應當深入調查，針對性采取措施，促進相關制度和工作機制完善，促使職能部門更加積極有效依法履職盡責。”卓俊濤表示，鑒于艾滋病暴露后預防有時間窗口，及時發現和確定性侵犯罪嫌疑人是艾滋病人或感染者是關鍵，辦案機關同衛生健康部門之間建立順暢有效的相關信息溝通核查機制是基礎。檢察機關應針對這方面存在的機制漏洞，會同相關部門建章立制、完善制度措施，有利于最大化保護性侵害案件未成年被害人的生命健康權。

“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性侵害犯罪案件，若不能及時發現和確認犯罪嫌疑人系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并立即開展病毒阻斷治療，將給被害人帶來感染艾滋病的極大風險。”卓俊濤介紹，結合本案暴露出的問題，檢察機關開展了專項調查。通過調閱案發地2017年至2020年性侵案件犯罪嫌疑人第一次訊問、拘留入所體檢等相關材料，以及到衛生健康部門、公安機關走訪了解、查閱檔案、詢問相關人員、聽取意見等，檢察機關查明，按照《艾滋病防治條例》的規定，公安機關對依法拘留的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應當采取相應的防治措施防止艾滋病傳播，衛生健康部門要對建檔的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進行醫學隨訪，對公安機關采取的防治措施應當予以配合。

“在辦理性侵害案件中，犯罪嫌疑人一般不會主動告知系艾滋病病人或是艾滋病病毒感染者，因此公安局主要通過對行為人拘留入所體檢，來發現行為人是不是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榮縣公安局雙石派出所所長廖宗文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表示，拘留入所體檢時間大多超過案發時間24小時，可能導致錯失對被害人開展艾滋病暴露后預防阻斷的24小時黃金時間。

葉飛表示，存在此問題的原因主要在于公安機關和衛生健康部門之間對案發后第一時間查明犯罪嫌疑人是不是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缺乏有效溝通核查機制，對性侵害被害人健康權、生命權保護存在安全漏洞。未成年人由于身心發育不成熟，在遭受到性侵害后自我保護意識更弱，不知道如何自救避免傷害擴大，一旦被艾滋病病人或感染者性侵，如不能及時啟動預防阻斷，將造成巨大傷害。

為此，檢察機關隨即向公安機關制發檢察建議并抄送當地衛生健康局，建議完善相關信息溝通核查機制，對性侵害案件犯罪嫌疑人應當第一時間開展艾滋病信息核查，對被害人開展艾滋病暴露后預防時間一般應當在案發后24小時之內。檢察建議引起相關部門高度重視。

之后，榮縣檢察院還會同該縣公安機關、衛生健康局多次進行研究磋商，三部門聯合制定《關于建立性侵害案件艾滋病信息核查制度的意見》，明確了對性侵害案件犯罪嫌疑人進行艾滋病信息核查的時間要求和方式、對被害人開展暴露后預防的用藥時間，以及持續跟蹤關愛保護未成年被害人等措施，切實預防艾滋病病毒通過性侵害等行為向被害人，特別是向未成年被害人傳播。

今年3月1日，最高人民檢察院發布了第四十三批指導性案例，這起阻斷性侵犯罪未成年被害人感染艾滋病風險綜合司法保護案入選其中。5月25日，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公安部、司法部發布《關于辦理性侵害未成年人刑事案件的意見》明確司法機關對性侵害案件未成年被害人應當協調有關部門提供心理疏導、臨時照料、醫療救治、轉學安置、經濟幫扶等救助保護措施。應當核查犯罪嫌疑人是否患有艾滋病，發現被害人有感染風險的，應及時采取阻斷治療等保護措施，將未成年被害人綜合保護、艾滋病風險防范上升到法律層面。

（文中涉案當事人均為化名）

責任編輯：房佳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