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的模樣

陳銘

今天，我們聊“父親”這個話題，那就要從女兒說起。我還記得那年當我的大女兒被推出產房時，我看到她的第一反應，不是驚喜是驚恐，我當時就問護士：“是不是搞錯了，為什么長得這么丑？” 護士看了我一眼說：“女兒都是隨爸爸的呀。” 聽后，我就釋然了很多，但還是沒有歡喜，心里充滿了倉皇的感覺。

為什么會倉皇呢？我一直在問自己，我真的做好了當父親的準備嗎？怎么樣當一個合格的父親呢？對此，我完全沒有頭緒，所以我就帶著這個問題問我的父親。

在我的整個童年印象中，我極少跟父親說話，因為我根本見不到他。他是一名警察，在隱蔽戰線工作。這意味著他不僅很少回家，而且在他不回家的時候，我和我的母親都不知道他在哪兒，在干什么。

1978年，中央第一公安民警干校在沈陽重新開始招生，我的父親成為中央警校1978級的學員，這是一件非常光榮的事情，但從警校畢業不多久，他就遇到了人生中第一次大挑戰。

那是1981年1月2日，湖北省黃石市鐵山區一座軍火庫失竊了，被偷盜的軍火包括手槍、沖鋒槍、半自動步槍等共16支，子彈5800多發，手榴彈60多枚，這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被偷盜軍火數量最多的一次軍火失竊案，震驚全國。

我父親當時在外地辦案，被迅速召回，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回過家的他，直接前往一線進行拉網式搜索。他先是在一個水庫邊找到了手榴彈試爆的痕跡，然后在水庫邊的一張廁紙背面找到了殘存的指紋和筆記，一步一步地縮小著搜索的區域。

那一天，他和兩名干警開著一輛吉普車一戶一戶地排查摸底。山中有一座老房子，平時并不經常有人去住，但那一天我父親在外面一看，窗戶里人影幢幢，他覺得有點奇怪，便對另外兩個同事說：“你們在門口稍微看著，我進去探探什么情況。”

推門進去，屋子中間有一張大圓桌，七個壯漢“唰”的一下全部都站了起來，所有人都看著我父親。父親進門第一件事情是看地上的鞋印，竟然跟當時失竊的軍火庫遺留的鞋印高度吻合。父親大大咧咧地笑，一邊笑一邊往里走：“大家聊什么呢？”其他人都看向這七個人當中的一個，他是這個團伙的頭目。這個頭目沒有回應，慢慢地向桌子的左后方挪動，后面有一張床，他慢慢地把手伸向枕頭的方向。

我的父親一秒鐘都沒有停頓，一個箭步跳到頭目的身后，先一步把手槍從枕頭下面抽出來，左手手臂鎖喉，右手拿槍抵頭，控制住頭目，然后對著所有人說：“全部都不要動，把槍放下。” 剩下的六個人掏槍、解衣服，身上綁著一圈一圈的手榴彈，危機一觸即發。

但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我父親把左手松開了，還把右手上那柄繳獲的手槍遞到了該頭目的手上，同時還掏出了自己槍套里的64式手槍放到桌上，和自己的警官證一起推了過去。

在我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跟我說過，戰士的槍就是生命，任何時候槍都不能離開自己。但是在那個瞬間，他把他的生命推了過去。頭目回頭看他：“你什么意思？”父親笑著說：“你知道這個屋子我們已經盯上多久了？現在外邊是里三層外三層，軍方、警方已經全部圍死了，里面只要槍聲一響，外面立馬開火，一個人都活不了。我今天敢進來，就根本沒想出去，我來是跟你聊天的。你是頭兒吧？按照你偷的槍支彈藥的數量，被抓后法院怎么判都是死刑。但今天我來是因為我這里還可以給你一條活路，如果你放下槍跟我走，我就敢用我的命保你這條命不判死刑。你信我，就把槍放下跟我出去，不信我，就開槍我們一起死。給你兩分鐘，你來選。”

后來，父親說那是他人生中最漫長的兩分鐘。兩分鐘后，該頭目放下了手中的槍，伸出雙手，讓我父親戴上了手銬。出門把頭目銬在吉普車后座的欄桿上后，我父親才扭過頭小聲跟隨行的兩名警員說：“趕緊通知軍方過來。”

十幾分鐘之后，大批作戰部隊趕到，真正地把這個房子里三層外三層圍了起來，罪犯一個接一個被銬了出來，三名警員一槍未開、滴血未流，將所有嫌疑人抓捕歸案，讓所有的軍火“完璧歸趙”，震驚全國的“鐵山1·2特大槍支彈藥失竊案”徹底告破。

法庭判決時，我的父親出庭作證，據理力爭，認為主犯有重大立功情節，法庭判決主犯死刑，緩期2年執行，后因為主犯在監獄當中表現良好，減刑至20年。

庭審結束后，這名主犯的80多歲的老父親，涕淚橫流地到我家登門致謝。

我的父親因為成功破獲案件，獲得了一枚軍功章，之后便正式進入國家隱蔽戰線工作。這也是他從警生涯中為數不多的可以與我分享的故事。

在我初中畢業后，我把一張父親的登記照放進了錢包里。父親之于我早已不再是偶像，更類似于信仰。很多時候，我碰到那張照片，就覺得安心和踏實，看到他的樣子，就仿佛看到了忠誠、智慧、勇氣和奉獻。

父母是孩子永恒的生命范本，到底該怎么樣做一個合格的父親，也許我已經找到了答案——你想讓孩子成為一個什么樣的人，就先做一個那樣的人給他看。

希望將來，你們的孩子提到你時，也有好故事可以說，也可以自豪地微笑、由衷地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