姿彩紛呈的小說景觀

何世進

一、自由活潑的詩體性建構(gòu)

品讀新疆作家阿拉提·阿斯本的中篇小說《卯榫》，有似觀賞維吾爾族姑娘身穿鮮艷的花裙，在激情的手鼓和纏綿的東不拉的伴奏下，旋轉(zhuǎn)著舞步，任滿頭辮子迎風飛揚，演繹出新疆人民豐富多彩的生活情趣。作者似乎未能采取嚴謹?shù)膽T常的小說手法，有似人物故事與詩化散文、人文哲思的混合與雜交。袁隆平發(fā)明的雜交水稻，拯救了全人類的饑荒，更在我國各地獲取了持續(xù)高產(chǎn)；那么新疆作協(xié)主席阿拉提·阿斯木這個中篇《卯榫》是否也在當代小說新思潮的推涌下，進行了一次大膽的探索與嘗試呢？

擁有世界性聲譽的喬·艾略特在其《論小說創(chuàng)作》中特別講述“無拘無束的風格”，他說：“巴爾扎克敢于不顧法語的精密嚴謹而充分運用口語。即使在英語中，這種斗膽嘗試也非同一般。敢于采取無拘無束文體風格的作家是莎士比亞·菲爾丁·司各特（他表現(xiàn)他熟悉的大眾生活），而且確實還有其他所有第一流的小說家。”（[英]喬·艾略特等著《小說的藝術(shù)》第21頁]喬·艾略特進而闡述：“莎士比亞甚至在他那些登峰造極的悲劇佳作中——以《哈姆萊特》為例——運用口語，人們聽到的是活生生的人說話的味道。”（同前），我們從阿拉提·阿斯木的這篇《卯榫》中，進入了一個廣袤無垠而又野花爛漫鳶飛魚躍的生活天地。小說一開篇便描畫“早年這里是雄鷹的領(lǐng)地，從北山林區(qū)飛過來的獵鷹，歲歲春風在這里聚集翱翔，相互祝福，謀劃新的糧食方向，白水河是這一帶最滋潤的河流，……灌溉無限廣袤的沃田草場，在自在的野花王國，傾吐昆蟲家族的騰飛歡唱。北山坡綿長的金色旱田，像好女人的皮膚一樣漂亮?！边@一段環(huán)境描寫，有似抒情性極強的美文。這絕非一處兩處的點綴，幾乎像碎玉散銀似的遍布長達3萬字的小說文本。相對說來，中心人物與中心事件并不十分完整與鮮明。然而小說給人的審美體驗與維族人的生活實感則是有滋有味，即便刻畫人物，作者也不十分講求完整性、系統(tǒng)性，多系散點式的輕描淡寫，醉心的是略帶詩情畫意的粗線條勾勒。比如說“大玫瑰和小玫瑰在達吾提大唇的邪念里嫁來離去的荒唐，都烙在了我那個年代的青春記憶里。白水河是有個性的，水波流逝，那樣子像親切的麥浪，愉悅心腸。”至于達吾提大唇是怎樣的玩世不恭始終沒有完整的細節(jié)與情節(jié)描述，就連將大玫瑰與小玫瑰怎樣玩弄于達吾提大唇的股掌之中也同樣未作具體敘述。原來作者著意的是描繪新疆礦區(qū)的獨特風情畫。作者在小說的謀篇布局上，多沉浸在富于哲思理趣的散文化的書寫中，“在我的那個年代，我是看不出這白水河還背負著這么深刻的使命的?？傆X得是一條渾水河，它的匆忙好像是在隱藏上游的不凈不孝。好多年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了撕裂的孽障是看不清時間的嘴臉和他人的冰糖把戲。財富不可能完全是時間的鑰匙，烤全羊的肋條肉是一種智慧。人心的地圖是流動的，往往最貧乏的心口，在享用手抓肉的時候，善于惦記家狗走狗的情騷情緒?！憋@然作者在小說的敘述流程中，十分醉心于新疆人文化心理不斷演變的普通特征，將其作為一種新奇的文化現(xiàn)象予以敘述、議論與抒情。

小說用一人稱的手法，講述“我”與主人公博坦古麗之間的交往與友誼，她曾經(jīng)是“我”在煤礦工作艱苦年月的監(jiān)護人，“我”阿斯婭最為不解的是達吾提大唇給博斯坦古麗身上潑臟水，罵她是“熱屁股的褲衩”，而就“我”（阿斯婭）的接觸和了解，她是一個胸懷坦蕩，具有開拓精神的實干家。爾后做生意，成為了慈善的富婆。她兒女出嫁婚禮十分隆重，卻沒有邀請曾說她壞話的達吾提大唇?？墒菭柡?，她又和“我”一道去達吾提大唇的小酒店聯(lián)絡(luò)感情。但是這些重要故事情節(jié)，作者僅斷斷續(xù)續(xù)地講了個概況，卻鮮有獨立完整的詳情細節(jié)。

小說的看點，仍在對生活趣聞的融詩情與哲理于一爐的議論與思辨，“嗨，人的屁股，很少有干凈的時候。光彩女人，是人間軸心時間里的燈塔，應該敬愛崇仰她們。這是一個男人在有無干凈血脈精髓的基本要素。就像愛太陽，不能嫉妒美麗。”作者繼承并弘揚天人合一的宇宙觀與人生觀，身為作家其哲理思辨不是干枯生硬的說教，而是融情于理的詩性描述，其思想藝術(shù)感染力亦隨之而生。小說在刻畫人物形象時語言藝術(shù)也分外別致，極富形象性與感染力。描寫正面人物時娓娓訴說：“我博斯坦古麗，和那些爬蟲一樣丑陋的人相比，我還是在白水河上飛舞的蝴蝶。雖然我的翅膀沒了往昔泉水時代的純潔燦爛，但我不是煤礦街頭上的閑言碎語，直白地說，我不是游蕩山野的蝙蝠?！弊髡呱钪O文學是語言的藝術(shù)，雙語作家阿拉提·阿斯木的語言藝術(shù)如同魔術(shù)師一樣得運轉(zhuǎn)自如，眼花繚亂而又引人入勝。

在暢述文本眾多優(yōu)長的同時，需要肯切指出作者在進行小說藝術(shù)的創(chuàng)作與探索時不可忘了小說始終是人學，重在筆酣墨飽，元氣淋漓地塑造鮮活的人物形象。故此需要情節(jié)敘述與形象描繪時的凝聚與相對完整，才能給讀者以深刻的印象與巨大的沖擊力。

二、傳統(tǒng)藝術(shù)手法講述陳年舊事，贈人遐思遠想

如果說《卯榫》的藝術(shù)手法重在突破與創(chuàng)新，故事情節(jié)與哲理思辨，詩情畫意的多元雜糅，馬海的《小說三題》卻采取的是地地道道的傳統(tǒng)手法，但在思想內(nèi)涵與審美旨趣上卻也達到了一定的深度與高度，讀之耐人尋味。

《小城池》講的是民國年間發(fā)生在華坪老縣城中的故事，具體環(huán)境是“黃葛樹茶館”。茶館老板馮老泉與凌少爺和鄢七爺三個不同身份人物的關(guān)系糾葛。三個人物皆呈現(xiàn)出鮮明的思想個性。馮老泉的老實卑下，凌少爺?shù)挠问趾瞄e卻能伸張正義，鄢七爺橫行霸道而又勇于與土匪李作周拼死戰(zhàn)斗，無不令人觸目驚心，感慨萬千。

小說極寫城防隊長鄢七爺四處海吃海喝卻分文不給的橫蠻霸道，他洋洋自得地宣稱“華坪縣城就沒有收我茶錢的人出現(xiàn)”。不僅如此他反給主持公道的凌少爺幾記耳光，仍自揚長而去。他還惡狠狠地吩咐馮老泉與凌少爺去相距幾十里的深山野嶺中的一棵大松樹下挖出埋藏地下的所謂“武功秘笈?！滨柢E的是就在這天夜晚匪首李作周帶領(lǐng)匪徒攻打縣城，鄢七爺率領(lǐng)的城防隊倉猝應戰(zhàn)，包括鄢七爺在內(nèi)的城防隊全部死于匪徒的刀槍之下。反倒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凌少爺請黃埔軍校畢業(yè)現(xiàn)任團長的堂哥從省城帶來一支人馬消滅了匪患。

這故事既陳舊又新奇，發(fā)人深省的是鄢七爺平時仰仗權(quán)勢作威作福，魚肉百姓，而他身為城防隊長不能保境安民，最終死于土匪的刀槍之下，中彈30余處，慘不忍睹，時耶命耶？留下的令讀者深思細想的廣闊空間。這就是馬海的傳統(tǒng)小說藝術(shù)。

三題中的第二篇《蟋蟀》，凡小說愛好者無不油然聯(lián)想到蒲松齡《聊齋志異》中的那篇膾炙人口的《促織》，古代將蟋蟀又名為“促織”。清代蒲松齡這篇小說的題旨重在揭露封建統(tǒng)治者將一己的玩樂放在了對貧苦百姓的苛捐雜稅、敲詐勒索上，民不堪命。小說一開篇便稱：明宣德年間，宮中尚促織之戲，歲征民間。繼而著重描述成名一家為捕捉促織（蟋蟀）所經(jīng)歷的磨難，最終搞得家破人亡，令人泣下。然而，馬海的這篇《蟋蟀》僅僅在藝術(shù)手法上有所趨同，而思想內(nèi)容卻大異其趣。小說元氣淋漓地塑造了一個名叫劉進的鄉(xiāng)村文化人，為守護村里保存的文化遺產(chǎn)浪子回頭的高貴形象。

“蟋蟀”在小說中僅僅作為一種烘托映襯環(huán)境氛圍的小生物，而在主題開掘與深化上，有似一個文化符號。小說中的劉進僅有初中文化，在學校他酷愛語文，其它學科卻相當差。他善于揚其所長，避其所短，勇于拜村里享有高等文化的高人為師，苦讀經(jīng)典。一旦有了深厚汲養(yǎng)，敢于挑擔撰寫《劉氏家譜》的重任，備受青睞。小說交代先前的劉進因誤入偷盜團伙，判刑三年，出獄后一直在外面謀生，32歲才回老家。小說極寫劉進的孤獨，“劉進的孤獨是下午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冥想開始的。劉進把自己童年經(jīng)歷、鐵窗生涯、外出打工、回鄉(xiāng)娶妻生子到進入知天命的經(jīng)歷回想了一遍。”蟋蟀單調(diào)而又凄清的鳴叫更加烘托了劉進的孤獨。小說后部分寫他善于向村里稅德高和楊光照兩位有過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卻頗有學識的高人請教學問，終于知識大進，遂成《劉氏家譜》主筆，被譽為“最有文采的人”。

小說最后一句心理描寫，不僅回應了題目，且留給讀者以富于詩意與美感的余味，“秋聲搖曳，那只在院子深處鳴叫的蟋蟀，伴著劉進進入溫暖的夢鄉(xiāng)?！鼻疤K聯(lián)作家波列伏依有句名言：“小說結(jié)尾十分重要，哪怕能留下一點兒深思的余地也好?！惫湃俗鑫恼略谄陆Y(jié)構(gòu)上講求“鳳頭、豬肚、豹尾”。馬海這篇小說結(jié)尾似乎并不如豹尾那樣強勁有力，卻也在詩情畫意的描敘中給讀者以深思的余地，此所謂“余韻悠然?！?/p>

第三篇《大騸羊墳》，人們常說一個人之怯懦如同一只羔羊。然而小說中的大騸羊卻重達百斤，還可以像馬與驢一樣供人騎坐。這未免甚為奇異。可貴的是作家馬海獨具慧眼，瞄準了一般中的個別，普遍中的特殊，堪稱來之不易的獨特發(fā)現(xiàn)，實乃妙手偶得，彌足珍貴。

米蘭·昆德拉說：“人的內(nèi)心世界構(gòu)成一個奇跡，一個不斷讓我們驚訝的無限世界。但讓卡夫卡驚訝的不在這里，……在一個外在決定性具有如此摧毀性力量，以至于人的內(nèi)在動機已經(jīng)完全無足輕重的世界里，人的可能性是些什么？”（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第33頁。小說中五個驢友一道攀登游覽的山巒，名稱）“大騸羊墳”已屬奇異。作者讓一位牧羊老人講了一個荒唐離奇的故事，由此揭示了這一啞謎：占山為王的熊蠻人經(jīng)常搶劫八里的羊群，一次搶得一只大騸羊，他見一個匪兵居然能騎著大騸羊游走，熊蠻王仗著酒興，要身騎大騸羊持槍打靶，大顯神威，由此產(chǎn)生的后果是，早已累得氣喘吁吁的“大騸羊突然起來一個山羊沖頂，鋒利粗大的一對羊角直奔熊蠻王襠部，熊蠻王始料不及……突然，只聽‘嘩啵一聲，熊蠻王一聲慘叫，雙手捂住流血的襠部，往后一仰栽倒在地上，哀嚎欲絕?！辈挥谜f，眾匪徒對這大騸羊直扔石頭，砌成了高高的墳堆，從此這熊蠻王也廢了。爾后和匪徒們一道遷移下山，牧民們可以安安靜靜地牧放羊群，人們長久祭拜這座大騸羊墳。這故事之荒誕離奇與精彩絕倫令人迷醉。

小說的結(jié)尾亦富于情趣，尋找什么寶藏。據(jù)說，有人看到，李幺哥體壯如牛，常常站立崖巔，向遠方久久凝望”。這凝望既是小說作者描繪的驢友李幺哥的一種豪邁的姿態(tài)，也是言有盡而意無窮的冥思默想：人究竟應該怎樣善待自然界及其萬事萬物，才不至于成為一個廢人？！

三、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藝術(shù)，具有極強的震撼力

高明的導演組織一場漂亮的表演，往往讓觀眾吊住胃口，會誘生更為巨大的懸念。我要毫不夸張地說：用心理現(xiàn)實主義手法創(chuàng)作的《藍琉璃》當屬壓卷之作。用人們常用的話：“精彩的在后頭”！

藍琉璃，色彩美，甚至有點華麗，在這里卻是用以指稱監(jiān)獄中的裝飾，象征著“我”——一個服刑期滿，即將出獄的毒犯，對于明天自由生活的熱情向往，與17年監(jiān)獄生涯的銘心刻骨的記憶。這篇《藍琉璃》在藝術(shù)手法上，不同于前面幾篇，作者秦坤采用的是心理現(xiàn)實主義手法，大量的內(nèi)容都是通過我（自身）的心理活動來顯現(xiàn)的。這種創(chuàng)作手法，多來自西方，自五四以來的新文學已普遍采用，魯迅的《阿Ｑ正傳》和《祝?！肪统晒Φ夭捎眠^，用以“寫出靈魂的深”（魯迅語）。

《藍琉璃》一開篇就描述販毒入獄已17年的“我”，即將出獄亢奮的心理感受與對闊別17年家園父母的向往和對于獄友、監(jiān)管員難忘的懷念。米蘭·昆德拉自有其當代西方新潮的小說觀念，他說：“我希望在小說思考性段落，能夠不時轉(zhuǎn)化為吟唱。下面是我在《玩笑》中為‘家園這個詞而創(chuàng)作的一段連禱文似的文學：‘……我覺得這些歌中存在著我的出格，我最初的印證，我背叛了我的家園。而正是我背叛了，更是我的家園（因為最最揪心的痛苦表達是從被背叛的家園中出生的），但我同時明白，這家園不屬于這一世界（可是怎樣的家園，假的它都不屬于這個世界），我所吟唱的不過是一種回憶，一個紀念碑。是對已不存在的東西在想象中的保存。我感到這一家園的地面在我的腳下塌陷，而我嘴上叨著的口琴，滑入年復一年、一個世紀接一個世紀的深淵中，滑入一個無底的深淵中。于是我驚詫地對自己說，我唯一的家園就是這一下墜這一下沉，這一飽含探尋、貪婪的下墜，下沉，我完全委身于它，委身于眩暈的快感?！保滋m·昆德拉《小說的藝術(shù)》第166頁到167頁）。在作家秦坤的中篇小說《藍琉璃》中，著重描述的便是坐了十七年監(jiān)獄的“我”，服刑期滿時對家園父母的懷念、向往與懺悔，對獄中同室服刑朋友與監(jiān)管獄警十七年朝夕相處種種生活場景與情感交流的難忘記憶。作者不僅采用一人稱手法加強加大了真實感與親切度，尤為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對監(jiān)獄生活的熟悉和了解，似乎作者在看守所工作過，以至于曾經(jīng)不止一次地與罪犯作過面對面、心貼心的交流。扎實的生活體驗與寬廣的社會見聞，提供了創(chuàng)作這部中篇小說的素材資源與生活源泉。有了好的素材僅是寫好小說的一個必要條件，其決定性因素更在于小說家駕馭題材與塑造人物形象的非凡功力，先是藝術(shù)構(gòu)思上的嚴謹與縝密。文學大師茅盾在上世紀五十年代末所寫《夜讀偶記》中講，他每創(chuàng)作一篇（或一部）小說，藝術(shù)構(gòu)思所花時間大約要點三分之二，直至爛熟于心之后，僅用三分之一的時間高屋建瓴，一氣呵成。

我們不得不佩服秦坤這篇《藍琉璃》結(jié)構(gòu)之縝密嚴謹。小說在毒犯“我”的過去與現(xiàn)在交叉呈現(xiàn)與難忘回憶及其現(xiàn)時突發(fā)事件的前后安排與一層套一層的連環(huán)結(jié)構(gòu)都下了一番扎實功夫，打磨、焊接成為了相當精致而又令人探奇攬勝的藝術(shù)品。從某種意義上堪稱小說迷宮，令讀者觀賞不盡的離奇景觀。小說將中心情節(jié)巧妙地安排在出獄前的最后一個夜晚。這的確是坐了十七年監(jiān)獄毒犯最為觸景傷懷的一夜。首先引帶出的是同一監(jiān)室的故意殺人犯67歲的老魯，他見“我”明天就要出獄，自然會心潮起伏難平。小說進而挖掘老魯不服判決，他始終認為殺那惡婦事出有因，乃至是否是他用鐮刀割斷了那惡婦的頸動脈，還是一個很大的疑問。他十多年的一再申訴如石沉大海，他感到極度絕望。他急欲讓“我”明天出獄時幫忙帶給家人一些書面材料。爾后事態(tài)的發(fā)展遠沒這么簡單，半夜里老魯突然上吊自殺。這一突發(fā)的惡性事件驚動了整個監(jiān)獄。所幸室友小結(jié)巴激于情義，他曾經(jīng)當過醫(yī)生，將老魯平放在地板上，盡力做人工呼吸，終于挽回了性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十七年監(jiān)獄生涯中，一直管教和關(guān)照我的石管教原說清晨親自前來送我出獄，他卻昨晚突發(fā)心臟病，現(xiàn)正在醫(yī)院搶救?！拔摇备赣H在電話中講，他與我“媽”一道來監(jiān)獄接“我”，令“我”喜出望外，而實情實景卻令我如墜深淵，不僅父親已是頭發(fā)花白，面容憔悴，他手中還捧著我媽的遺像。更有一個駭人聽聞的信息，與我一起販毒的巖帕獨自承擔了全部罪責，巖帕妻子死了，巖帕在極度憂傷與絕望中終被槍決。以他的死換得我刑滿出獄。這一樁樁、一件件突發(fā)事件皆具有現(xiàn)實的可信性，而又是那么富于沖擊力與震撼力。

小說亦不失毒販“我”在獄中的懺悔與對自由生活的向往，從而賦予小說正能量。小說娓娓敘說：“是石濤挽救了我，……雖然警囚天生對立，但在某種意義上，我卻和他成了朋友?！眰€中涵蘊的是彌足珍貴的人道主義情懷。小說作者更用富于詩性的文筆娓娓描述我在獄中對自由生活的憧憬與向往，“窗外的月光明晃晃的，平鋪在后窗斜對面的圍墻和刀刺網(wǎng)上，圍墻頂上的那片藍琉璃瓦匍匐在月光下，像一群溫柔的豹子。這月光清澈，白得有質(zhì)感，有溫度，不像我和巖帕離開村子那晚的月光”。這里牽涉到人物思想情感豐富性與復雜性的問題，在作者筆下毒販“我”雖然在法律上犯了不可饒恕的重罪，但作為一個認罪伏法的人，亦自有其值得關(guān)注，甚至惋惜和同情的某些情感心理。這一切全讓作者寫得血肉生動，如泣如訴，感人至深。作者未能簡單化地美丑對立，黑白分明，而充分顯示了客觀現(xiàn)實與人生命運的難于預料和不可把握的悲劇性情結(jié)。

美學大師李澤厚先生就此有精湛的論述：“作家藝術(shù)家在各種作品中，所描寫的形形色色的人性，包括文明帶來的歡欣幸福和壓迫痛苦。痛苦所宣示的崇高與怯懦，幸福中所產(chǎn)生的愧疚和罪孽，各種極端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人生境遇和生活體驗，包括快慰與創(chuàng)傷同行，高貴與卑劣同體，乖戾中有真情，真情中有虛偽，包括人們欣賞并快意于現(xiàn)實中絕對不愿意親自嘗試的種種經(jīng)驗、境界、苦樂，便極其復雜、多樣、微妙和豐富……這屬于人性，而非神性和機械性或獸性，這就是我所概括為‘情本體的實在人生?！保ɡ顫珊瘛秱惱韺W綱要》第172頁）?！端{琉璃》中的主人公“我”，還是次要人物老魯、巖帕還有監(jiān)管石濤。皆無不從正面或側(cè)面顯示出人性的豐富性與復雜性，成為了心理現(xiàn)實主義小說的佳作新構(gòu)。

讀到作品中有關(guān)復雜心理描寫的片斷，誰都會怦然心驚。如像寫年已67歲的故意殺人犯老魯，紛繁的心理活動，“這么多年，仿佛他的恨，從來沒有消。他仍然相信自己是清白的、無辜的。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強烈地篤信自己的判斷和信念。以他的性格，他不會輕易放過任何一個伸張正義的機會，有生之年，他一定要為自己討個說法?！比欢驮谒唤o“我”一包帶回家的書面材料后，竟然當夜在廁所上吊自殺。這似乎是一種悖論。但于當代小說卻認為這種悖論具有相當?shù)暮侠硇浴Ｃ滋m·昆德拉引赫爾曼·布洛赫的話說：“發(fā)現(xiàn)惟有小說才能發(fā)現(xiàn)的東西，乃是小說惟一的存在理由。一部小說，若不發(fā)現(xiàn)一點在它當時還未知的存在，那就是一部不道德的小說。知識是小說的惟一道德?！鼻乩み@篇《藍琉璃》創(chuàng)作的成功貴在對毒販“我”身上的情感秘密，有所窺探與發(fā)現(xiàn)。

四、幾點淺見與看法

在論述諸上小說已取得的思想藝術(shù)成就的同時，我也想談一下我自己的看法。一是始終要牢記魯迅的教誨：“寫出靈魂的深?！奔匆郧乩ぁ端{琉璃》而論，“我”既然是為了掙錢給母親治病，鋌而走險販毒，那么當母親獲知這一初衷后，會是怎樣地哀不自勝，從而加重了病情。她定會在病床上、在日常生活中，甚而在夢里產(chǎn)生痛悔和思念，卷起一陣又一陣心靈風暴；再是由于幾年的音訊阻絕，我無法知道母親的病狀，一旦聽父親說，他與母親一道來迎接我出獄回家，我是如何喜出望外?？墒窃讵z門前看見的竟然是父親捧著母親的遺像。我定會體驗著天塌地陷般的失落。這巨大的情感心理的落差，如果真實而深入地描寫出來，將會有何等巨大的沖擊力與藝術(shù)震撼力。惜乎作者未能緊緊抓住這一難得契機，給輕描淡寫了。又說，獄中監(jiān)管石濤，在監(jiān)牢中為轉(zhuǎn)變我的人生觀、價值觀，最終讓我鼓足勇氣老老實實接受改造，其間定會有不少感人泣下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如能予以細膩描述定會感人至深；而當我獲知石濤突發(fā)心臟病住院搶救不能相送時，歷歷往事定會驅(qū)使我見他一面的欲望，也給忽略了。以上諸多契機，如能緊緊抓住，筆酣墨飽、元氣淋漓地加以深挖細掘，定能寫出靈魂的深。二是掌握好扁形人物與圓形人物。應該說，《藍琉璃》作者秦坤是注意到人物思想個性的復雜性與豐富性的，但我覺得還不夠火候，無論是主人公我，還是次要人物老魯、巖帕、石濤等，還可以更加豐富或拓展。

責任編輯：李惠文? 和麗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