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我姐姐

隋小欠

1

這是顧佳佳第一次考全校第八。

拿到成績那一刻，她注意到張老師的臉上盤踞著一小片烏云，烏云下兩道目光閃電，若隱若現(xiàn)。

顧佳佳有點心慌，走下講臺時一腳踩空，腳脖子崴了一下，鉆心地疼。站在她身邊的高健目睹了這狼狽一刻，眼角眉梢都是勝利者的笑，笑過了，才假惺惺地問了一句：“顧佳佳，你還好吧？”

小人得志。顧佳佳瞪了高健一眼，匆匆走回座位，面對那張恥辱的卷子，她還是漸漸冷靜下來，尋找失分的原因。

其實，這原因她一直都清楚，只是有些不愿意面對罷了。

考試前兩天，三歲的弟弟生病了，每天又哭又鬧，從早晨鬧到晚上，媽媽一臉憔悴，顧佳佳也吃不好睡不好。隔壁有個“鬧人精”，即便是關(guān)上臥室房門，那響亮的哭聲也能穿墻而過。顧佳佳就在這樣的折磨聲中，迎來了初一下學(xué)期的期中考試。

高健這次考了全校第一，以往，這個“寶座”都是顧佳佳的。

放學(xué)路上，路過快餐店的時候，顧佳佳走進(jìn)去買了漢堡和可樂。她知道垃圾食品對身體不好，這種話，媽媽在她耳朵邊說了不下千百遍，但是垃圾食品卻能讓人心情愉快，考砸了，撫慰一下受傷的心靈，也不算過分吧？

她將漢堡小心翼翼地裝進(jìn)書包，手里捧著可樂，邊走邊喝。路過一個菜攤時，看見高健正坐在旁邊，蹺著二郎腿，看著漫畫書。

顧佳佳腳步加速，卻還是被一個高亢的女高音給叫住了：“佳佳，這幾天怎么沒見到你媽媽呢？”

是高健的媽媽，自來熟，嗓門大，聊天愛好者，每天顧佳佳從這里路過，她都要喊住顧佳佳，強行發(fā)起聊天。在她的大嗓門吆喝下，附近人都知道顧佳佳有個弟弟。這導(dǎo)致顧佳佳每次路過她家菜攤時都腳步匆忙，恨不能飛過去，不讓高健媽媽看到。有時候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菜攤邊上人多，顧佳佳就松口氣。

“阿姨好，我媽在家照顧弟弟呢。”不知為什么，說到弟弟的時候，顧佳佳的聲音小了幾分。很早前，她就發(fā)現(xiàn)了，許多大人聽說她有個弟弟后，臉上都會顯出一副“是這樣啊”的神情，或者意味深長地“哦”一聲。這反應(yīng)讓顧佳佳很不適，但到底哪里不對，她還說不清楚。

“哎呀，生病了呀？怪不得怪不得。”高健媽媽擴音喇叭似的關(guān)懷聲，讓路過的人都注意到了顧佳佳，顧佳佳一臉無奈，快步離開。

“媽，弟弟醒了。”高健的嗓門也大得驚人。顧佳佳心里想：真是一家人，說話都和吵架似的。

2

輕輕推開家門，媽媽正在給弟弟沖藥。看到顧佳佳，媽媽臉上露出驚訝的神情。

“佳佳，媽媽剛從醫(yī)院回來，還沒給你做飯。你想吃什么？媽媽給你點個外賣吧！”

“不用了，我買吃的了。”顧佳佳說完，就飛快鉆進(jìn)自己的臥室，把漢堡放在床頭的書桌上。她忽然沒心情吃了，扯過被子躺在床上。媽媽不但忘了她要放學(xué)回家，忘了她要吃飯，甚至忘了她今天發(fā)成績，媽媽連她的成績都沒問！

腳脖子還在隱隱作痛，顧佳佳撩開褲腳看了看，不紅，不腫——這多像顧佳佳此刻的狀況啊！生活看似完美，但身體里卻藏著看不見的隱痛。

沒有弟弟的時候，顧佳佳回到家里，不但能吃上可口的飯菜，媽媽還會第一時間送上自己的關(guān)懷，笑瞇瞇地等著顧佳佳拿出成績單，再送顧佳佳一個大大的擁抱。顧佳佳喜歡事無巨細(xì)地和媽媽講述學(xué)校里的事，誰考好了，誰考壞了，張老師又說了什么……媽媽總是耐心地聽著。

可如今，顧佳佳和媽媽聊天，媽媽的注意力卻總在弟弟身上，常常是顧佳佳話還沒說完，媽媽就已經(jīng)“小豆子，小豆子”地喊個不停……沒辦法，那個調(diào)皮的弟弟總能做出許多令人腦殼疼的蠢事，成功引起媽媽的注意。

媽媽不再只是自己的媽媽，媽媽還是弟弟的媽媽，媽媽把時間和精力都給了弟弟。

正胡思亂想著，門吱呀一聲開了，媽媽抱著弟弟走了進(jìn)來。

顧佳佳閉上眼睛，她多希望自己也是個三歲的孩子，一頭撲進(jìn)媽媽懷里。

顧佳佳在等待媽媽開口，她覺得媽媽應(yīng)該為自己的疏忽道歉，再給考試發(fā)揮失常的她一番安慰，即便如此，也只能略微減輕她心中的不快……

屋子里只有窸窸窣窣的聲響，顧佳佳睜開眼睛，看到媽媽拿起了她剛買的漢堡，漢堡一角的面包被掰下一小塊，此刻正被弟弟拿在手里，弟弟吃得美滋滋的。

“媽，你為什么掰我的漢堡？”顧佳佳“騰”地坐直了，似乎是被一股怒火頂起來的。

“怎么啦，給你弟弟掰一塊，又不是外人。”媽媽不以為然的神情讓顧佳佳十分受傷，再看看媽媽懷里那個小小的“掠奪者”，她更加氣憤，只要有弟弟在，媽媽的注意力就永遠(yuǎn)不會落在自己身上。

“你沒看出來我都沒有動過嗎？”顧佳佳喊出這句話后，自己都嚇了一跳，她竟然也和高健媽媽一樣，開始用吼了。

“媽媽沒碰里面的肉，只掰了面包，不影響你吃。”媽媽說。

“你不經(jīng)過我允許就弄壞了我的面包！面包破了，漢堡里面的醬料就容易跑出來，粘得滿手都是！”

媽媽愣了一下，輕輕說道：“佳佳，你說得有道理，對不起，媽媽沒想那么多。”

弟弟忽然“哇”地哭了出來，含著面包的嘴還一癟一癟的。看著弟弟那副受了委屈的樣子，顧佳佳干脆把頭悶在被子里。弟弟委屈了就可以號啕大哭，那自己呢？她的委屈誰看到了？

弟弟的哭聲越來越遠(yuǎn)，房門被輕輕地關(guān)上了。忽然到來的安靜讓顧佳佳感受到了被忽視的痛苦，這比挨罵還讓人難受。無視，恐怕是父母給孩子最恐怖的懲罰吧！

而這一切，都是弟弟帶來的。弟弟就像是一場臺風(fēng)，打破了家里原有的生態(tài)平衡，顧佳佳的幸福世界被吹得七零八落。

她抓著被子，無聲地、壓抑地抽泣著。

3

晚上，爸爸回來了。雖然爸爸回到家總是累得往沙發(fā)上一躺，但說也奇怪，只是多了這么一個躺著的人，家里的氣氛就會輕松不少。

顧佳佳三歲的時候，就已經(jīng)能準(zhǔn)確記住爸爸下班的時間，每天黃昏后的那段時間，就變得格外難熬又令人興奮，顧佳佳會不時跑到門口張望，聽到樓道里有腳步聲，她就跑到門口眼巴巴地等著，直到爸爸出現(xiàn)在門口，她會興奮地?fù)涞桨职謶牙铩?/p>

而現(xiàn)在，這個迎接爸爸的幸福使命，被弟弟奪走了。只要聽到開門聲，弟弟就會搖搖晃晃地跑到門口，爸爸進(jìn)屋就會抱起弟弟，在屋子里轉(zhuǎn)一圈，弟弟幸福地?fù)е职值牟弊硬豢舷聛怼?/p>

相比之下，爸爸和自己倒沒那么親密了。

“小豆子好點了嗎？”這是爸爸進(jìn)屋后問的第一句話。爸爸把弟弟交到媽媽懷里，弟弟掙扎了幾下，最終還是哼哼唧唧地屈服了。

“已經(jīng)不發(fā)燒了。”媽媽說完，停頓了一下，似乎終于想到自己還有一個孩子，又說道，“佳佳這次考得不錯，我給張老師打電話了，年級第八名呢！”

爸爸的目光也終于落到顧佳佳身上：“你們班級真是學(xué)霸班啊，年級的前幾名都被你們承包了吧？”

顧佳佳慪著一口氣，心里明明十分開心，但仍然覺得爸爸媽媽此刻的唱和分明是故意做給自己看的。她板著臉不說話。

爸爸從包里拿出一個漢堡，放到顧佳佳的身旁。

“佳佳，這次考得雖然沒以前好，但也別泄氣，成績的起伏都是正常的。”爸爸說完在佳佳身邊坐下，做出想長談的姿勢。弟弟從媽媽的懷里掙脫下來，搖擺著撲到爸爸腿上，被媽媽一把拽走。

爸爸陪著顧佳佳說了會兒話，媽媽把弟弟哄睡了，一臉憔悴的媽媽坐在顧佳佳身邊，顧佳佳終于暫時得到了大人的全方位關(guān)注，一張緊繃的小臉總算松弛了一點。

晚上，顧佳佳獲準(zhǔn)今天可以看一會兒手機。她不喜歡玩游戲，只喜歡看新聞，尤其是娛樂明星的新聞。但是今天，她的目光被一條社會新聞吸引到了，那是一條上了熱搜的火爆新聞：《現(xiàn)實版“扶弟魔”，父母榨干姐姐血汗錢只為給弟弟買房》。顧佳佳以前對這些新聞從來不留心，這次，卻忍不住點開看了一下，這一看，卻好似看到了人間里的地獄：父母重男輕女，女兒就是賺錢的機器，家里什么好的都輪不到姐姐，但是姐姐卻要賺錢照顧弟弟……

顧佳佳的心被這條恐怖的新聞塞滿了。重男輕女，扶弟魔……弟弟存在的意義難道比自己重要嗎？為什么都是孩子，卻還要分個輕重？為什么男孩就比女孩好？為什么姐姐就要照顧弟弟？

顧佳佳發(fā)現(xiàn)不知不覺間，她將自己代入了那個受害者姐姐的身份，她嚇了一大跳！不可能不可能，自己想多了，那都是新聞里的事，和自己沒關(guān)系，爸爸媽媽對自己一直都很好。

可是，這個恐怖的想法簡直像魔鬼，一旦出現(xiàn)，就開始“擴張領(lǐng)土”，妄圖占領(lǐng)顧佳佳的大腦。

細(xì)想一下，許多事情看起來都變得合理了，譬如，那被掰了一口的面包，自己成績下降父母毫不擔(dān)心，媽媽整天將弟弟抱在懷里，連晚飯都忘了做……從前，這些小事只是讓她覺得難過，而此刻，她簡直要傷心欲絕了，因為她竟然洞察了這些小事背后的可怕真相。

隔壁房間，媽媽正在給弟弟講故事，爸爸偶爾走到那個房間門口看一眼，輕手輕腳的。

顧佳佳多么希望有人能推門進(jìn)來，對她說點什么，平息她洶涌起伏的心緒。

顧佳佳蜷縮在被子里，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獨。

她失眠了。

4

顧佳佳從來沒有這樣灰頭土臉、萎靡不振地去學(xué)校過。

從前，她總是斗志昂揚地走進(jìn)教室，她的校服永遠(yuǎn)是最干凈、熨燙得最平整的。她的書包也從來是最時髦洋氣的，書包里的書、水杯、水果都被媽媽提前裝好，一切都是那么完美。

然而，自從有了弟弟，媽媽就經(jīng)常對她說：“你長大了，要學(xué)會自己照顧自己。”

早晨，顧佳佳打開衣柜，發(fā)現(xiàn)校服不見了，翻了半天，最后發(fā)現(xiàn)上次換下來的校服還在臟衣簍里躺著。她只好穿著臟校服、頂著腫眼泡去上學(xué)，而這一切，媽媽都沒注意到。

上課的時候，顧佳佳一直在打瞌睡，張老師瞄了顧佳佳好幾次，大概是看在她平時很少犯錯的面子上，才沒有點名批評。

作文課，死氣沉沉的顧佳佳終于振作起來，因為她的死對頭高健可謂出盡了風(fēng)頭。他的作文《我有一個弟弟》，被老師當(dāng)眾朗讀。

我有一個弟弟，他就像我的影子，時刻跟在我的身后，我放學(xué)回到家，他會撲到我懷里，還會把好吃的東西留給我，有時是藏在口袋里的餃子，油膩膩臟兮兮的，上面沾滿了他的口水和臟臟的小手印，可我一點也不嫌棄，因為我知道，那是弟弟舍不得吃的東西，小心翼翼地留給我。

我有一個弟弟，這世界上又多了一個愛我的人……

張老師讀得聲情并茂，并且點評說，這篇文章語言質(zhì)樸，用許多小細(xì)節(jié)體現(xiàn)了真情實感，真情實感最能打動人心。

顧佳佳平時最喜歡聽張老師點評作文，每次都覺得受益匪淺。但此刻，她卻聽得一身雞皮疙瘩，甚至有點想吐。那么惡心的事，高健卻寫得好像多了不起似的。

她想起自己家里那個整天咿咿呀呀叫人抱的弟弟，真的懷疑，高健是不是運用了大量的夸張手法，美化他弟弟的形象。

下課后，許多同學(xué)都圍在高健身旁。班里同學(xué)大部分都是獨生子女，聽了高健關(guān)于弟弟的描寫，大家都羨慕得不得了。

“我弟弟呀，有時候還把大蒜、咸菜握在手里，等著我放學(xué)回去吃呢！”

同學(xué)們發(fā)出一陣大笑。

“太可愛了吧！”

“我也想有這樣的弟弟。”

幾個女生附和道，一臉神往。

顧佳佳聽得坐立不安，到底是這幫家伙腦袋有問題，還是自己腦袋有問題？

她忽然想起，弟弟也曾經(jīng)給自己留過吃的，每次都跟垃圾一樣，有他吃剩下一半的蘋果，有啃得亂七八糟的面包，甚至還有舔了一遍的水果糖……每次顧佳佳看到這些東西，都?xì)獠淮蛞惶巵恚X得又臟又惡心。

然而這些讓她厭惡至極的行為，在高健的眼里卻成了愛的表現(xiàn)……

她感到自己身體里有一些東西在微微晃動，像是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心靈的地震，有些念頭，開始站不住腳了。

顧佳佳有些困惑了。

5

那場漢堡風(fēng)波過去一周了，生活又恢復(fù)到往日的節(jié)奏。

感冒好了的小豆子又像往常一樣歡蹦亂跳，媽媽也像以往一樣，把顧佳佳的生活安排得妥妥帖帖。

那次考試過后，班級里有幾個成績下降的同學(xué)回家都挨了收拾，有的被沒收了手機，有的被要求做更多的卷子……看著他們唉聲嘆氣的樣子，顧佳佳意識到，原來家長們對待成績下降的態(tài)度是不一樣的，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因為自己成績下降批評、懲罰過自己，自己是幸運的。

那場因被疏忽而引發(fā)的情緒風(fēng)暴，逐漸變成一團模糊的記憶，繼而越發(fā)稀薄。

這天，顧佳佳被媽媽拉著一起去幼兒園接弟弟。這還是顧佳佳第一次去弟弟的幼兒園，與家?guī)撞铰分b，遠(yuǎn)遠(yuǎn)望去，五顏六色、花里胡哨的。顧佳佳站在一群接孩子的家長后面，看見小豆子的班級剛剛走出來，孩子們排成一排，后面人的手臂搭在前面人的肩膀上，形成一列小小的“火車”。

“火車”突然脫節(jié)了，是小豆子，他看見媽媽，不管不顧地跑過來。

咦，小豆子繞過了媽媽，撲在顧佳佳身上。他拉著顧佳佳的手，走到一群孩子面前，一臉驕傲地嚷嚷著：“你們看，這是我姐姐！”好像這是一件多么了不起的事。顧佳佳有些無措，又覺得好笑。

隊伍徹底亂了，小朋友們呼啦啦圍上來，他們都異口同聲地喊著“姐姐”。小豆子有些急了，大喊：“這是我姐姐，不是你們姐姐！”

幼兒園老師可真有一套，很快維持好了秩序。小豆子又開始跟老師顯擺，他仰著頭，認(rèn)真地說：“魏老師，這是我姐姐！”

“是小豆子的姐姐呀，真的很漂亮呢！”魏老師像對待大人一樣，認(rèn)真地說，“今天幼兒園中午吃的小油餅，小豆子偷偷留下兩個裝在書包里，說要帶回家給姐姐，估計他的書包該洗了。”

“啊，是這樣嗎？”顧佳佳干巴巴地說道。

她低下頭，認(rèn)真看著自己腿邊那個小小的男孩，他的頭發(fā)又黑又軟，因為感冒初愈，小臉瘦了一圈，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越發(fā)顯大，差不多占了半張臉。

“這是我姐姐！我姐姐！”他還在賣力炫耀。

顧佳佳聽著那一聲聲清脆的“姐姐”，心頭忽然涌出一股不一般的感覺，那是什么感覺呢？也許，是陽光在心里蕩漾開的感覺吧！

溫柔，幸福，比六月的陽光還要治愈。

選自《少年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