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 曼
《斐多》是柏拉圖初期對話篇的其中之一,這些對話篇一般也被稱為“蘇格拉底式對話篇”,柏拉圖正是通過這些對話向后世揭示了偉大哲學家蘇格拉底的歷史存在,同時也體現了柏拉圖對其老師蘇格拉底的哲學探索。在《斐多》中,描述了蘇格拉底在死亡前與其門徒就生死與靈魂不朽等問題的討論,以及飲鴆致死的過程。身為雅典公民的蘇格拉底因不信奉神明和腐蝕青年思想這兩項罪名被判處死刑。他本可以在友人的幫助下逃跑,到別的城邦安度余生。但為了不背離自己的信仰,蘇格拉底毅然赴死,以自己的死亡試圖喚醒雅典民眾對真善美的追求。他以自身行動回應了人們對哲學的譴責——“哲學是無用的空談”,并且向世人宣告,哲學是崇高的事業,它幫助人們“練習死亡”,在永恒的國度里獲得真理。
在《斐多》開篇部分,在監獄中的蘇格拉底以積極的態度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而他的弟子西米亞斯(simmias)和克貝(cebes)對此并不理解,因為在大多數人看來,死亡是一件悲哀的事情,就像前來看望丈夫時痛哭流涕的蘇格拉底之妻克珊西帕(Xanthippe)那樣。蘇格拉底卻以積極樂觀的心態面對即將到來的死亡,正如斐多所說:“他高尚地面對死亡,視死如歸?!毕胍靼滋K格拉底為何不懼死亡,就要弄清楚他對死亡的理解。
侍奉神靈的古希臘人普遍相信靈魂存在。靈魂一詞的原意是指呼吸,希臘人把生命體說成“有靈魂的”,肉體的存活正是因為靈魂寓居于我們身體之中,同樣可知,當靈魂離開了身體,肉體就會陷入死亡當中。這種靈魂和肉體的分離可以在《荷馬史詩》中所描繪的靈魂在死后像幽靈一樣離開身體得到證實。但在《荷馬史詩》中,靈魂和肉體的分離代表的是一種不幸,英勇的阿喀琉斯(Achilleus)寧可當塵世的奴隸也不愿去做冥府的王。對古希臘文化產生深遠影響的奧菲斯教派(Orphicism)則認為現世生活的感性認識是有罪的,靈魂是淪落凡塵的精靈(daemon),只有擺脫肉體的束縛之后方可呈現真正的本性,永恒不朽。同時,奧菲斯教派的靈魂不朽還蘊含著更深遠的含義,即靈魂是主觀的精神,它是能動的理性認識和思維能力。古希臘另一著名哲學學派畢達哥拉斯學派對奧菲斯教派進行了改良與革新,哲學與科學既與教義通融,同時也是靈魂凈化的重要手段。故而深受畢達哥拉斯學派和古希臘文化影響的柏拉圖把死亡描繪成——“肉體本身與靈魂脫離之后所處的分離狀態,以及靈魂從身體中解脫出來以后所處的分離狀態”。
在《斐多》中,當柏拉圖關注于靈魂本身時,他把靈魂描述為某種“就其自身的自身”(itself by itself)——αut kαthê αutê 的東西,意味著靈魂是依據其自身而存在的東西,無論他是否同物質性的具體事物相分離。柏拉圖在這里提出了與經驗主義不同的觀點,在經驗主義那里,肉體是我們通往真理的橋梁,它是與外在現實世界相接觸的媒介,現代經驗主義之父約翰·洛克把人的心靈稱作一塊白板,正是有了身體給我們帶來的經驗,才使我們擁有了觀念和知識。但在柏拉圖看來,肉體成為我們通往真理的障礙,我們的靈魂被束縛在肉身之上無法參破真理。靈魂在根本上是理性的家園,而與肉體結合的它成為池魚籠鳥,每當靈魂想要探尋真理時,身體的感官往往會使我們誤入歧途。肉體所引發的種種欲望更會玷污我們的靈魂,因此,若想獲得純粹的知識,就要避免身體的一切接觸和聯系。而作為智慧追求者的哲學家正是這種人,他們不關心飲食和肉體的其他享樂,盡量擺脫靈魂和肉體的聯系,死亡對他們根本不足為懼,因此蘇格拉底說:“真正的哲學家一直在練習死?!薄Nㄓ兴劳霾拍茏屛覀償[脫肉體對靈魂的束縛。如果某人因死亡而恐懼,那就證明他只是一名貪圖肉欲的人,絕非是追求智慧之人?!罢軐W家的死亡練習”并非意味著練習如何去死,而是練習如何擺脫肉體的干擾,達到肉體與靈魂相分離的狀態,由此來獲得智慧。
離開肉體后的靈魂面臨著兩種情況,靈魂如果走得干凈利索,不再留戀肉體,“那么靈魂動身前往那個與它自身相似的不可見、神圣、智慧的地方,到達那里時,幸福在等待著它。它擺脫了不確定性和愚蠢,擺脫了恐懼和無法控制的欲望,以及其他所有人間罪惡”;相反,如果它依然眷戀肉體的名利欲望,就會使靈魂被肉體玷污,使靈魂變得沉重,從而導致靈魂“被拉回可見的世界,在墳墓和墳場里徘徊”,成為荒冢里的游魂。
蘇格拉底的弟子西米亞斯和克貝并沒有完全被蘇格拉底說服,繼而追問了兩個問題:靈魂是否存在和靈魂是否不朽。面對兩名弟子的詰問,蘇格拉底以他慣用的辯證法,邏輯論證(logos)與民間神話(mythos)并用,向學生證明了靈魂的存在與不朽。
蘇格拉底從“相反相生”的角度論證了靈魂存在,他指出,“凡有對立面存在之處,對立的事物產生對立的事物”。例如大是由小產生,若無“大”這個概念,我們更無從得知何為“小”。同理,較強由較弱產生,較快來自較慢……一切對立的概念都是相互轉化的,以此類推,生與死也是對立,因此它們也相互產生,而銜接二者轉換的過程就是復活。蘇格拉底的論證大致遵循了“三段式”的演繹路徑:大前提為對立的概念相互產生,小前提為生與死為一對對立的概念,結論即生與死相互產生。在蘇格拉底那里,生與死構成了一個循環的圓形,并非單箭頭的轉換,而在圓中循環流動的就是靈魂。要使生與死之間的轉換得以可能,則靈魂必須存在。
在證明靈魂存在之后,蘇格拉底又分別從三個方面論證了靈魂不朽。
蘇格拉底認為,我們在出生之前就已獲得某些知識,只是我們出生那刻起就遺忘了知識,通過后天的感官作用又恢復了原先的知識,學習就是回憶起先前所學知識的過程。這種“知識”與康德的“先天知識”類似,康德用“獨立于一切經驗、甚至獨立于一切感官印象”“完全不依賴于任何經驗”來區別純粹知識與經驗性知識,這種“知識”不同于后天經驗與教育所獲得的知識。為了論證獲得這種“知識”的可能性,在《斐多》中,蘇格拉底以事物表象之上型相的存在為前提,如“絕對的美”“絕對的善”等,對“回憶說”進行了證明。第一,以人的提問為例,提問的方式正確就能獲得正確的回答,提問方式正確表明他們對主題中的某些知識在提問前就有了一定的把握;第二,以“相等”這個觀念為例,我們可以由某種事物聯想到另外一種事物,可見我們先天就擁有“相等”這個觀念,通過感官的刺激,我們回想起“相等”這一觀念,然后聯想到兩種事物,“絕對的美和善”的觀念亦是如此。蘇格拉底在這里肯定了感官給我們帶來的積極作用——正是由于我們感官的提示,才喚醒了靈魂關于知識的記憶。
蘇格拉底一開始就指出“可分的東西是復合的”命題,單純的東西是非復合的物體。復合物由不同的物體組成,會在其組合之處破裂,因此是非永久的、多樣的;非復合物則不會受到影響,因此具有永久、單一的屬性。而靈魂又屬于哪一類呢?接著蘇格拉底把事物分為兩類,前者是可見的,而后者是看不見、摸不著的,例如“絕對的相等”“絕對的美”,它們絕不會有任何方面的變化,具有單純的屬性??梢娕c不可見之分也可以理解為“質料”與“形式”之分,根據前面的推論可得,不可見的事物具有單純的屬性,因此它們是永久不變的。我們的肉體是可見的,故而可朽;而靈魂是不可見的,則是不朽的。靈魂就是“那神圣的、不死的、理智的、統一的、不可分解的、總是自我統一的東西”。蘇格拉底在這里再次闡明了身體和靈魂的差異性,相似性的論證強調了靈魂和形式之間的同類關系,并且指明了靈魂是單純的。我們在塵世中的任務是盡量遠離紙醉金迷欲望的污染,凈化自己的靈魂。從這一點也可以窺視到奧菲斯教和畢達哥拉斯學派對柏拉圖的影響之深。
在蘇格拉底看來,“美”本身和“善”本身是絕對存在的,它們屬于“型”的一種,兩個相反“型”屬性的事物之間絕不相容——“對立面本身絕不會變成與其自身相對立的事物”,比如,具有高的“型”的事物本質就是高,因此絕不會接納具有矮的“型”的事物。接著,蘇格拉底從“靈魂”和“肉體”兩者之間的差異性角度進行了進一步闡釋,若想使肉體具有生命,則必須擁有靈魂,只有擁有靈魂,身體才能具有意識,成為實質的生命。而生命的對立面是死亡,靈魂卻又是死亡的對立面。如上所述,兩個對立面之間絕不相容,生的反面是死,生與死不相容,靈魂與死亡更不相容,所以靈魂是不朽的,不朽必然不滅,故靈魂不朽不滅。
日落時分,在所有論證結束后,蘇格拉底在學生的陪伴下平靜地喝下毒芹汁,迎接屬于他的死亡。他的學生再也忍不住號啕大哭,而他則截然相反,從容而平靜,因為他舍棄了塵世的喧囂,擺脫了禁錮靈魂的欲望,前往真理的彼岸,在那里有他期待的一切,智慧的國度純潔而又自由,他完成了哲學家的“死亡”。
在《斐多》中,柏拉圖關于靈魂不朽的證明至今還存在一些爭議。首先,柏拉圖解釋了靈魂何以存在,但是沒有解釋新的靈魂如何產生。在他的靈魂體系里,死后的靈魂會因前世的罪孽而受審判,只有過著虔誠生活的人才能被送往純潔的住所。但按照靈魂輪回說,這些靈魂又會再次和肉體結合,墮入塵世,忘記它們之前所獲得的知識。而哲學家想要追求純粹的知識,就要擺脫肉體的干擾,但是如果沒有肉體和靈魂的結合,就不會有生命產生,那整個世界則歸于無生,既然無生就會無死,靈魂則從何而來呢?哲學家所追尋的難道不和靈魂轉世相悖嗎?
其次,柏拉圖以“回憶說”論證“靈魂不朽”,但是“回憶說”的前提就包含了靈魂存在,這就難免陷入了循環論證的悖論。對于“回憶說”中“相等”這一概念的論述也存有缺陷,我們對于絕對“相等”的認識仍需經驗世界的證明,這些觀念也許不是由經驗中直接得來,但它依舊是從經驗中推導出來的。羅素指責柏拉圖筆下蘇格拉底的論證是詭辯與不誠懇的,他只是將自己的理智運用在他喜歡的那些結論中,而不是運用在對知識的無私追求中。蘇格拉底對靈魂不朽的證明并不科學,而是一心一意證明宇宙迎合他的倫理之法,他將靈魂看成獨立于肉體的能動性的不朽力量,并且以善作為自己的追求目標。柏拉圖在論述關于輪回的時候說,當靈魂在投生肉體時,如果他依照善進行生活,那么他就將獲得好的命運;反之如果他依據惡來進行生活,則會得到不好的命運。
雖然蘇格拉底關于靈魂不朽的論證存在許多不足之處,但是他希望自己的死亡留給人們的不僅僅是遺憾與痛苦,更希望自己的死能夠喚醒人們靈魂之中對美善事物的欲求,使人們能夠從對已經敗壞的城邦生活中追尋人的自我認識以及對城邦本身的認識??偠灾?,作為哲學家,蘇格拉底用自己的死亡完成了自己的哲學。死亡并不是終點,而是一段新的智慧探尋之路的起點,靈魂不朽對于蘇格拉底而言是道德實踐的必然前提,是追求真善美,過有德性生活的根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