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樸
下了講臺,我叔叔身上那件借來的白襯衫都濕透了,汗津津的。一上桌,他就憨憨地給鄉教辦兩個聽課干部一個勁兒地敬酒,嘴里說,多喝些,多喝些。鄉教辦的兩個人喝著我爺爺釀的苞谷酒說,這酒好。我叔叔還是憨憨地笑,被干部慫恿著,連喝了三大碗。
叔叔到底是不勝酒力,飯也沒顧得上吃,人就歪在那間堆著農具及雜物的屋子里睡著了。他揉著糊著眼屎的眼睛醒來時,第二天中午的陽光已經蓋上了他的身。
他們咋說的?我的考核合格吧?叔叔問坐在門墩上抽煙的爺爺。
人家干部走的時候,喊你起來送送,你跟沒睡過覺一樣,推都把你推不醒。爺爺在地上咚咚地磕著煙鍋說,我站在窗外看你悶著頭講,那些娃說話的說話,吃東西的吃東西,睡覺的睡覺,你在上面給誰講?。?/p>
你看得還這么細?他們在課堂上偶爾玩玩,大部分時間還是認真的。叔叔摩挲著大黃的耳朵說。
你糊弄我可以,但鄉教辦的那兩個人可不是好糊弄的,你的課講得咋個樣,要叫人家評呢。爺爺滿眼憂慮地望著伸向遠方的路。
叔叔待在家就像一只焦躁的公雞,地里的活能躲則躲,實在躲不過了,就跟我爸爸扛著鋤子下地。他硬是把好端端的苞谷當草鋤了。不是鋤一棵,而是一會兒一棵、一會兒一棵,氣得我爺爺一鋤把打在他的腿桿上。
我爸爸說,老二,這樣子糟蹋莊稼干啥呢?長一棵苞谷容易嗎?早都開學了,你咋還不到學校去?
還沒通知呢。叔叔捂著被爺爺敲疼的腿桿說,上馬石小學離了我就開不了學,你等著看吧,他們很快就會來請我。
叔叔吹著口哨,將十幾棵被他當雜草鋤掉的苞谷苗扔進了牛圈。幾頭牛搶著伸出舌,往嘴里撈那綠油油的葉子。待他從牛圈回來,鄉教辦的干部正靠著棗樹抽煙。
你這回考核不合格,好多信反映你思想反動,教育專干抽著我爺爺拿我作業本卷的紙煙說,有人告你在課堂上經常說一些不該說的話。
我只是提提建議,我并沒有說啥不該說的。叔叔激烈地爭辯道,誰他娘的胡說的?背后打我的小報告?我背一篇文章你們聽聽。
叔叔便靠著門框,手叉著腰,眼睛盯著棗樹上幾只歇腳的鳥背道:求無過。這是第三種。
《反對自由主義》,一九三七年九月七日。我們主張積極的思想斗爭,因為它是達到黨內和革命團體內的團結使之利于戰斗的武器。每個共產黨員和革命分子,應該拿起這個武器。但是自由主義取消思想斗爭,主張無原則的和平,結果是腐朽庸俗的作風發生,使黨和革命團體的某些組織和某些個人在政治上腐化起來。
背得好啊。張教干插話道,但是組織不聽這些,組織只看證據,你在課堂上給學生傳播有毒思想,你有十幾封告狀信。
自由主義有各種表現。叔叔并沒被張教干的話語嚇倒,他沉浸在背誦的快感中,他的聲音更加洪亮:
不負責任的背后批評,不是積極地向組織建議。當面不說,背后亂說;開會不說,會后亂說。心目中沒有集體生活的原則,只有自由放任。這是第二種。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明知不對,少說為佳;明哲保身,但
你這就是典型的自由主義。張教干趁叔叔打噴嚏的間隙插話道,你背得好可以在全校大會上背誦,也可以在全鄉教育大會上背誦,但你不該在課堂上當著那么多學生的面亂說。我們教育學生都來不及,你咋能在公眾場合尤其在課堂上胡說八道信口開河。你幾月幾日哪一節課講的,信上都說得清清楚楚。你太混蛋了!
我要和背后告黑狀的人當面對質。叔叔終于不背了,他看著張教干,焦躁得像一只被人踩著尾巴的狗,告人黑狀也是自由主義的典型表現,我教的學生成績全校第一,我是一個好老師,一個真正為人民服務的好老師。
查一冰,你不要傻了。張教干連連拍著肩上斜挎的黃挎包呵斥道,你的事情不僅僅是這些,我這包里都是告你的信。十幾封呢。我問你,你是不是總愛摸女學生的頭、摸女學生的長辮子?你是不是隨意就給有些學生減免學雜費?你是不是讓學生互相批改作業?你說,要你這樣的老師干啥吃?還有,你是不是讓學生給你家拾麥穗、點洋芋、掰苞谷、摘豆角?學生成了你的勞動工具了。你經常晚上帶著學生走七八里路看電影,學生回家晚了,第二天就可以不上課。你說說,這是你一個當教師該干的事情嗎?你怎么能這么胡鬧呢?
張教干捂著自己的黃挎包,似乎他一松手,包里的信件就會紛紛逃走。我和你爸是好朋友,我才給你透露了這么多組織上的機密,這都是違反組織原則的。張教干喝了一碗苞谷酒,往嘴里扔了幾顆爆米花說,老查,這回我幫不了你了,你娃的民辦教師當到頭了。他犯的錯誤太嚴重,幸虧組織把材料交給了我,要是讓其他人辦,娃當不當民辦教師是其次,搞不好還要判刑坐牢呢。
張主任,你看還能想想辦法嗎?一冰這娃就是能教書,回到家,啥農活都不會干,你再給他一次機會吧。我爺爺又倒了滿滿一碗苞谷酒,他雙手端著,把酒敬給這個掌握著我叔叔命運的人。
不喝了。這酒勁兒太大,我晚上還要開會。張教干推開我爺爺的手,嘴里吐著酒氣說,這事情太大,要是處理不好,牽連我是小事,搞不好會牽扯到鄉長書記乃至縣上的領導,人家告狀的人盯著呢。
爺爺走進了他睡覺的那間黑屋子,他在黑暗中打開箱子的鎖,在箱子里摸摸索索摸出一把銅酒壺。這是我們查家祖上從江南逃難時帶的傳家寶,傳到我手上都好多代了,據說是乾隆爺賜給我查家高祖的,高祖曾經當過巡撫呢。爺爺把酒壺遞給張教干說,送給你吧,你是干部又有文化,懂得這些老古董,放在我們手里可惜了。
張教干摩挲著銅酒壺上玲瓏剔透的花紋說,你們查家的傳家寶,給我不好吧。
好得很,爺爺說,放在你手里,才能顯出它的價值,在我們這些大老粗手里,還不就是一把普普通通的酒壺。
說得也是,張教干把酒壺抱在懷里說,那我就借回去欣賞幾天,到時候叫一冰來鄉上取。
取啥啊,不值錢的東西。爺爺看著張教干將銅酒壺裝進了那個裝著許多舉報信的黃挎包里。爺爺說,這后坡上我發現了一頭大野豬,看它的腳印子,大概有二百多斤,到時候我給你送些野豬肉。
張教干的身子已經跨上了自行車,他說,老查,這次名額很緊,我再好好做做工作,你等我的消息吧。
我爺爺和我叔叔看著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馱著張教干的身子轉瞬消失在了河對岸。
我一直不曉得你還有這么個寶貝,你不該把祖上傳下來的寶貝送給那個騙子。叔叔對我爺爺甚是不滿。
啪!
我爺爺冰冷的目光刮過我叔叔胡須茂盛的臉,他在我小叔的臉上打出一記脆亮的耳光。
九月份開學了,李老師在講臺上給我們上語文課。往常我們的語文課是我叔叔給我們上的。我叔叔講課不說我們柳鎮方言,全程用普通話,他要求我們回答問題也必須用普通話?;丶叶嗦爮V播,叔叔在課堂上要求每個學生。我有時候就跟著廣播里的人學說普通話??茨惆淹薅冀坛杉傺蠊碜恿?。我爺爺批評道。學好普通話走到哪里都不怕。我叔叔經常鼓勵我們。
我用普通話回答問題的時候,李家學拿方言惡狠狠地批我。我叔叔讓用普通話。我以為抬出了叔叔,李老師會給一點面子,不料,李老師卻惱火得不得了。他揪著我的耳朵,把我拖到了教室門口,好好站著吧,查一冰這貨再也當不成老師了。李家學讓我貼墻站著,他拿教棍敲了敲我的腦袋說,老老實實站著,打掃一周衛生。
每天放學我一個人掃教室,先把板凳架在桌子上,然后撿地上的紙張、橡皮、鉛筆、石頭,最后從教室后面往前掃,一掃帚一掃帚,灰騰騰的,掃完了教室,我像是從泥巴里滾出來的蟲。
一天,我正往桌上架板凳的時候,叔叔嘴上叼著煙來了。咋你一個人打掃衛生,一般不是兩個人掃嗎?叔叔幫我往桌上架著凳子說。
還不是怪你啊。我一屁股坐在桌子上說,你讓我們課堂上講普通話,我講普通話了,李老師卻批評我,說我是撇洋腔,說我們都是你的流毒,說你是大壞蛋大流氓假洋鬼子。
他是那么說的嗎?叔叔往地上灑著水說,他不會那么講吧。我們是好朋友,你要講老實話,你要是栽贓陷害,小心我收拾你。
我一個字都沒有編,這都是李老師的原話。我氣呼呼地說。叔叔便不再說話了,默默掃著地。雖然灑了水,但地面的塵土還是很兇猛,我看到叔叔在惡狠狠的灰塵里像一只奇形怪狀的鳥。我們往回走的時候,叔叔不再吹口哨了,而是一直看著路邊蜿蜒扭曲的河流。你吹口哨吧。我看著叔叔布滿塵土的臉說。叔叔看了看我,鼓起唇,口哨聲響起了。那天我覺得叔叔的口哨聲和以前不一樣了,至于哪里不一樣,我一時也總結不出來。
我們把臉洗干凈。過河的時候叔叔說。
我們就蹲在河邊洗了臉。幾條魚游過來,好奇地看著我們。
叔叔雙手掬起一捧水,咕咚咕咚地喝著。我趴到河邊,臉貼著水面,噗噗地在水里吹起了水泡。
你喝水的樣子就像一只小牛娃子。叔叔往我頭上灑了幾滴水說,李老師罰你掃幾天教室?
一星期,我擦著嘴上的水珠說,還有三天就結束了,就不用掃地吃灰了。
叔叔往水里砸進一個石頭,水花紛紛朝我們身上撲來。
遠遠地,看見張教干坐在我們家的門墩上。
一冰,你還年輕,前途遠大著呢,當一個老師就把你困死了,何必呢。再說了,當老師也沒啥意思,一天到晚和學生娃娃打交道,時間長了,人都傻了,呆了,都不知道社會是個啥樣子了。張教干對我叔說,這興許還是個機會呢,你走出來了,就索性離開好了,你不適合吃這碗飯。
沒容我叔說話,張教干就騎著他嶄新的自行車,車鈴鐺一路響著,風似的走了。
不當了就不當了。我爺爺揮著手里的油印信說,搞你的人下了大工夫,張教干說洛城的書記都批示了,教委的領導都批了,說你敗壞了人民教師的形象,說不抓你都是給足了面子。
不當了就不當了。但不能給我扣屎盆子。我總有一天會找到這個給我扣屎盆子的人。叔叔抓過我爺爺手里的油印信,朝給他搖尾巴的大黃狠狠踢了一腳。
汪,大黃委屈地叫了一聲,夾著尾巴躲到麥秸垛里。
總有一天我要找到這個給我扣屎盆子的人。叔叔研究著告他的油印信,淚水在臉上流成了一條河。
叔叔那段時間迷上了打獵。他背著我爺爺那桿土槍,帶著大黃,天麻麻亮就上了坡,常常是月亮臥在了天空才回家。大黃到了家門口,像是給人通知似的總要汪汪地叫喊幾聲。而叔叔呢,就將土槍掛在了堂屋山墻的木橛上。我睡得迷迷糊糊的,他將我嘴掰開,往我嘴里塞上一大把野果子。酸甜的獼猴桃,黃澄澄的杏,還有許多我叫不上名兒的野果。
你看這是啥?叔叔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只渾身長滿刺的家伙。刺猬。我驚叫著坐起來。送給你玩。叔叔將刺猬丟進袋子里說,大黃一上坡就愛抓刺猬,這東西又吃不成,滿身的刺,但大黃就愛抓著它們玩,玩著玩著就忘了正事,它的嘴巴都被刺扎傷了,結果是刺猬跑了,大野豬沒抓上,小野豬也沒抓上。我看著在袋子里蠕動的刺猬說,打野豬危險不?當然危險了,叔叔說,野豬瘋起來,比老虎還兇猛,它身上的油脂,子彈都穿不透。那天給我抓一頭小野豬,我和家豬一起養著,我對叔叔說,家豬不中用,連黃鼠狼都怕,咱們家的豬就被黃鼠狼咬掉了兩只耳朵,怪難看的。你睡吧,想得還多。叔叔將裝刺猬的袋子扎緊了,放在墻角說,弄個紙箱子,里面放點水,它也要喝水呢。嗯,我點著頭,搖曳的燈光下,叔叔坐在桌前看書,亂蓬蓬的頭發被風吹著,映在墻上的影子一如刺猬怒張的刺。
叔叔打回野豬那天,全村轟動了。人們看叔叔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座上架著一頭不再兇惡的野豬,它尖銳的獠牙亮閃閃的,血糊糊的水一路嘀嗒著。大黃守護著野豬,不時汪汪地喊幾聲。
爺爺將野豬肉煮在大鍋里,一時間香氣沸騰著整個村莊。我叔我爸爸挨家挨戶地送豬肉燴菜。雖然肉不多,但湯是葷的,湯里燉的蘿卜土豆的味道也空前地好。我們將豬肉燴菜倒進村人準備的碗里,村人會將自己腌的酸菜漿水菜給我們回上一碗。肉湯送光了,案上盛放著換回來的一碗碗漿水菜、酸菜、紅薯干。爺爺看著這豐盛的景象說,這是弄啥,誰叫他們給我們回東西了,不就是一碗湯嗎,也值得這樣子嗎?爺爺立下的規矩在我們村流傳了許多年,誰家有了好吃的,都要給別家分享。尤其殺了豬后,豬肉燴菜總要一家端一碗。直到我叔叔后來當了鄉長后,這個風俗才不知不覺間消失了。
我爸爸那晚上憂心忡忡地對我爺爺說,讓老二老是這么晃蕩也不是個事啊,地不會種,活也不會干,每天背著槍,帶著狗,像個二流子,打野豬能打一輩子???
那讓他先到養路段去養路吧。我爺爺說,養路段最近缺人手,前段時間的大暴雨把從蟒嶺到巒莊的公路沖壞了,王段長正急著招人。
養路的活可苦了,不比種地輕松,老二不曉得能不能干得了?我爸爸遞給我爺爺一支紙煙,自個兒也吸了一支說,老二還是適合當教師,你看他穿著白襯衫,站在講臺上多神氣,沒有比當教師更適合老二的了。
爺爺瞪了我爸一眼,他被人告黑狀告掉了你又不是不曉得,張教干說縣上的好幾個領導都批示了,他還能再當老師嗎?李家學和他一起當的教師,人家一個月前已經轉成公辦教師,正兒八經地吃上了商品糧。我原先也想讓老二好好干,找機會轉成公辦的,想不到這個雜種不成器,在學校里胡搞,被人告了,再也吃不上教師這碗飯了。
他們現在就是敲鑼打鼓地請我,我也不會去當教師了。叔叔偷聽了我爸和我爺爺的對話,實在忍不住了,他從暗處走出來說,當教師真有那么好嗎?我還真不想當了。吃一輩子粉筆灰有啥出息呢?我就不信我這一生會一直這樣窩窩囊囊的。那個告黑狀的人我早晚會找出來,不是不報,時候未到,時間一到,誰做的壞事都跑不了。
養路段的活你能干得了嗎?爺爺看著他臉上被荊棘刮出的一道道血痕問。
別人能干得我當然也能干得,又不是造飛機大炮。叔叔的鼻子輕蔑地哼了哼。
那你就去吧,我已經給王段長說好了。你要記住當老師吃的虧,不要再犯低級錯誤了。爺爺說著,伸手去摘叔叔頭發上糾纏的那一團蒼耳。
叔叔猛地偏過頭,爺爺的手走空了。爺爺不好意思地拿手拍拍褲子上的灰塵說,養路段上要是再干不好,你就老老實實地回來和你哥一起老老實實種地當農民吧。
種地能種出黃金嗎?叔叔揪著頭發上的蒼耳說,我哥會種地,你就讓他好好種地算了。
我爸爸臉上閃過一絲絲尷尬,他將煙頭扔在地上拿鞋跟碾碎了說,我們農民的職業就是種地,不要看不起種地,那里面可有大學問,不是誰都能把地種好的。
叔叔鼻子輕蔑地哼了哼,將一疙瘩蒼耳扔到我爸爸腳邊,嘴里打了一個呼哨,大黃就從墻角爬出來,精神抖擻地跟他上了坡。
小叔干養路工的第三個月就出了大事情。
那雨大得天像是破了爛了,噼里啪啦的雨水沒個歇息的意思,伴雨水而來的還有雞蛋般大的冷子,它們從天上骨碌地往地上下,一個擠著一個,鬧騰騰的,路面白花花的。
河水漲著漲著,瘦弱的河床就盛不下了。它們喧騰著爬上路面。亂糟糟的雜物浮動著,間或漂過一頭豬或一只雞。有人就站在岸邊,伸著一根長長的竹篙,竹篙頂端有一個鐵鉤,就那么一鉤,豬啊雞啊就都到了自己的身邊。
那一段石頭壘的壩已被水沖毀,叔叔將鐵锨里的沙土無望地投向咆哮的河水,渾濁的水花嬉笑著弄臟了他的臉。一群蛤蟆跳過路面,它們呱呱地喊著,擁擁擠擠的,一個接著一個往前趕。叔叔的身子打著戰,他倉皇地給它們讓開一條路。
那一群前行的蛤蟆竟突然消失了,莫非它們集體投河了?叔叔的心狂跳不已,他拿目光極力搜尋污濁的河面,但除了那個披著蓑衣戴著草帽的打撈人,看不到一點蛤蟆的蹤影。
叔叔揉了揉眼睛,他以為自己的目光被黃色的河水混淆了,當他再次望向河水時,卻發現河面上浮著一個人頭,那人頭像一個西瓜,隨著水波或隱或現。
有人落水了。叔叔嘴里喊出了聲。但沒有人聽見他的呼喊。
叔叔便扔了頭上的草帽,沿河邊奔跑著,直到看見那人離岸邊很近了,就猛地跳下水。他很快就貼近了那個漂浮的人。溺水者的雙手像一個鋒利的爪子緊緊鉤住了他。一個水浪,他的頭浮出水面,眼里灰茫茫的。水,水,黃色的水淹沒了村莊,一些蛤蟆站在屋頂上,它們丑陋的歌聲隨風飄蕩。叔叔向那個緊抱著自己的人猛擊一拳,那人手一松,叔叔趁機薅了她的長發,奮力向一塊大石游去。叔叔將那女子推上石,身子便無法招架,一個浪頭襲來,他吞了一口泥水,整個人便沉入了水。
被水裹挾的叔叔拼命抱住水里的樹干,他終于逃脫了水的裹挾,沿樹干爬到了樹上,在枝丫間的烏鴉窩下歇息了一會兒,吃了幾個烏鴉蛋,身子突然被注入了元氣,再歇息一會兒,便沿著彎曲的樹干爬上了橋。橋上的人扶起幾乎赤裸的他,樹頂上的烏鴉便祝賀似的哇哇地嚷起來。
要不是你救了我,我早就被水鬼抓走了。張月娥不止一次地對我叔叔講。
我十九歲前落了三次水。這是第四次。每次落水都感到水里有個披頭散發的人伸著很多手抓我。張月娥每當說到落水的情景,身子總是不由自主地顫抖。
你為啥會掉到水里?叔叔問她。
我不掉到水里會遇見你嗎?你就是那個抓我的水鬼啊。張月蛾朝叔叔嫵媚地一笑。
你咋沒有叫李家學撈住呢?一漲水李家學就在水里撈。聽說他這回撈了一頭豬崽三只雞兩塊木板,但他就是沒有撈到你。叔叔對張月蛾說。
我還不如一只雞一頭死豬嗎?張月娥說著說著身子就抖起來。
李家學也許根本就沒看見你。他看見的都是豬啊雞啊木頭啊木板啊。小叔摳著手掌上的繭子說。
我當時在水里發誓,誰要是救了我,我就嫁給誰。不管他多大年紀,不管他長得啥樣子。要是大樹救了我,我就給大樹披紅放炮。要是豬狗牛羊救了我,我就一輩子像伺候親人一樣伺候它們。張月娥看著我叔叔的眼睛說。
我家里窮得叮當響。我不會種地不會干農活。這養路工也是臨時的。我連自己一個人都養不活,你嫁給我吃啥喝啥?叔叔嚼著草稈,青色的汁液染綠了他的嘴。
我不管。張月娥說,反正你救了我,我就要兌現我的誓言。
你家里人會同意嗎?我叔叔說,我們家只有三間土坯房,你來了,連多余的床都沒有。
咱這里的木材多的是,做一張床太簡單了。張月娥將頭靠在我叔的肩膀上說,不管我爸媽同意不同意,我都要嫁給你,你要是不要我,我就再投一次水。
后來在那座高聳的麥秸垛后,他們兩個人的身子緊緊抱在了一起。
之后張月娥也養護起了公路,那時候我們柳鎮通往洛城的還是一條坑坑洼洼的土路,這條土路的徹底變樣,要等到十多年后了。十多年后,我叔叔已經做了洛城教育局的局長。但十多年前,張月蛾扛著锨,和我叔叔一起做了養路工。架子車滿載著他們從坡上挖出的泥土,幾十米一個圓堆,幾十米一個圓堆,泥土像一座座山包遍布著公路沿線。這些預備的泥土隨時會去修補毀損或者坑洼的路面。如果那個時候你正巧從柳鎮去洛城,看到沿路有一對男女,女的扎著馬尾辮,男的穿著洗得發白的黃軍裝,他們你一锨我一锨地鏟著泥土,勤奮地修補著凹凸不平的路面,那多半是我的叔叔和他的女友張月娥。
張教干再次來我家那天,大黃舉著憤怒的尾巴很不客氣地堵著他的路,狂躁的吠聲劈頭蓋臉地噴向張教干因害怕而有些變形的身子。
你這雜種,我才幾天不來,你就不認得我了。張教干跺著黃膠鞋上的泥,手指頭遠遠地指著大黃的腦袋。
大黃微微吃了一驚,往后退了退,汪!大黃又往前踏了一步,將皮包骨頭的身子威武地撐起來。它剛要咆哮,有人喊了一聲張教干,它擰過頭,冷不防被我爺爺踢了一腳。我爺爺說,眼瞎了,鄉上領導你也不認得。大黃委屈地嗚咽一聲,耷了尾巴讓開路。
老查,你這狗以前見我就撲到我身上,又是舔我的手又是親我的臉,咋現在見了我跟見了仇人一樣,莫非我不當教育專干,連狗也開始欺負我?張教干拍打著身上的灰塵說。
這狗年紀大了,眼神不好。我爺爺朝大黃投去贊許的目光。大黃在旁邊也許看見了,汪汪地應了幾聲。給你捎去的豬腿吃完了吧?殺野豬那天,村上的人都來了,大家伙吃美了。爺爺搓著手說。
你那野豬腿可是救了我們一家人的命呢。張教干坐在我端來的凳子上說,我把野豬肉做成碎碎的肉末,每次吃飯的時候放一點點,生活好歹有點滋味。
現在的野豬也不好打,打回來的野豬瘦得皮包骨頭,肉吃起來跟柴草一樣,沒點味道。我爺爺拿白紙裹著煙葉卷好一根煙遞給張教干說,人沒得吃的,動物野獸也是沒得吃的,坡上的飛禽走獸越來越少了,這樣的日子啥時候是個頭啊?
日子會越來越好的。張教干被煙嗆著了,咳著說,一冰呢,一冰還在養路段上???
他不在養路段上還能在哪?我爺爺憤憤地罵著說,當個老師多好,雨水淋不著,太陽曬不著,多體面啊,偏是干不了。你看人家李家學,書沒他教得好,人也沒有他長得排場,可人家卻好好地當著老師,還轉正了,吃了商品糧呢。
當教師也不見得有多出息。張教干唾出一口痰說,我沒幫上忙,覺得很對不起你的,其實,我這個教育專干一點權力也沒有。
我爺爺瞅著對面山上搖擺的樹林說,也不怪人家告他,那是他自己不爭氣,活該。到養路段好好去吃吃苦,不然,真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呢。
養路段的活重,哪里塌方了就上哪里,哪里路毀了就上哪里,平日里還要在路邊壘土方、修水渠、鏟雜草,就像養娃子一樣,路上的事情都得操心,操不完的心。張教干拔著從鼻孔里挺出來的鼻毛說。
你對養路段的事情還這么熟悉,我爺爺看著張教干手指間卷曲的鼻毛說,一冰這娃心重,回家從不給我說養路段的事,我就是問了,他也懶得說,后來我索性也懶得問。
我早先干過幾年養路工。張教干拔著鼻孔里的鼻毛說,比起種地,養路工的活算是好活了,得虧一冰當了養路工啊,不然世上就沒有我家月娥了。
我爺爺被張教干這句話搞得沒頭沒腦的,他問,你這話啥意思,我咋聽不懂?
你真不懂,還是裝糊涂?張教干盯著手上卷著身子的鼻毛說,你家一冰做了那么大的事情,你真不知道?
他犯事了?我爺爺緊張地問,我啥都不曉得,他很少回家,回了家也不給我說路上的事。
這娃呀,張教干看著我爺爺滿臉的茫然說,我家月娥想嫁給你家一冰,你聽懂了嗎?
我爺爺委實被嚇得不輕,連連擺著手說,胡鬧哩,胡鬧哩,不敢,不敢。
張教干給我爺爺發了一根紙煙說,你不愿意?你不愿意我家月娥給你做兒媳婦?
不是不是,我爺爺連連擺著手說,我們小門小戶的高攀不起??!你是鄉上的干部,我們家是農民,門不當戶不對的。
你這個老頑固還封建得很。張教干索性站起身說,不是我非要把女子嫁給你,而是你家一冰救了我家月娥,我家月娥一定要嫁給一冰。
我爺爺被張教干這句繞來繞去的話繞糊涂了:一冰救了你家月娥,還有這事?這到底是咋回事嗎?
張教干在我家門前的空場上走來走去,他看著豬圈里那一頭餓得哼哼唧唧的白毛豬,看著像山包一樣累積的三個麥秸垛,看著房檐下懸掛的金黃色的苞谷棒及廊檐上那進進出出忙碌不堪的蜜蜂,目光忙碌了一陣,最后便落在我爺爺枯瘦的臉上。
張教干,請你講清楚啊,我咋越聽越糊涂了?我爺爺躲閃著張教干凌厲的目光,他的聲音都顫了。
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不當教干了,就把我的話不當話了?張教干怨憤的目光罩在我爺爺的臉上,你不明白去問你家娃好了,不要問我,我還一肚子的苦水沒地方倒呢。
我爺爺不知道張教干已經不是教干了,他可是當了十多年的教干啊,以至于我爺爺想了很久都想不起張教干真正的名字,難怪人家張教干批評,人家當領導的批評得對啊。
張教干離開我家的第七天,我叔叔帶著張月娥回家了。我爺爺看張月娥長得真是教干的翻版,圓墩墩的身子,圓墩墩的臉,圓墩墩的屁股像磨盤。你為啥非要嫁給我娃?。课覡敔敳铧c要問個究竟,但他硬是閉上了多慮的嘴,他還很理性地喝止了我奶奶的疑惑。在我爺爺奶奶輪番盤問下,我叔才極不情愿地說了事情的大概。倒是張月娥暢快,她像講故事一樣,重述了我叔搶救她的每一個細節,似乎她落進水里,專門就是等著我叔叔來救她呢。
那是我人生最快樂的日子。當我叔叔開始回憶自己的青春時,他總是對那段林業員生涯充滿了無限眷戀。
偷樹被我們柳鎮人視為最能發財的捷徑。月亮明晃晃地掛在空中的,偷樹的就出動了。碗口粗的松樹十幾分鐘就放倒了,不幾天,一座山就光禿禿的。
那滿山坡的樹樁像一個個被人砍了腦袋的孩子,我聽到它們整日整夜地哭。叔叔望著赤裸的山坡說。
我叔叔大部分時間就住在山坳那個草棚里。每日天麻麻亮,他就帶著大黃在山林里巡視。有回巡邏到松樹尖,大黃的腿架在一個柴火垛上淅淅瀝瀝地尿起來,尿著尿著,就嘩啦啦爬出一條灰色的長蛇。大黃汪地驚叫一聲,接著竄出了一只兔子和豬獾,大黃這才穩住驚慌的身子,沖那垛藏著許多秘密的柴草狂吠。叔叔掀開厚厚的荊棘和枯枝,碼得整整齊齊的松樹露出來。一道滑溜溜的溝槽通向了村莊。這辦法好啊。叔叔把柴火和荊棘原樣蓋好,順著滑溜溜的溝槽端直就走到了一戶人家的屋后。他從屋后繞出來,手里握著一截嫩苞谷稈,咔嚓咔嚓地嚼著。
他看到一個人站在門前抽煙,便喊了一聲,家學。
你咋跑到我家屋后了?李家學驚得手里的煙差點脫落,他望著褲腿上沾滿了蒼耳的查一冰說,你跑后山干啥,那里又不是你看管的林地。
我們護林員哪里都可以去。我叔叔摘著粘在頭發上的蒼耳說,你家離后山好近,上坡弄樹太方便了。
我弄樹干啥?李家學故意拍打著身上的塵土說,我一個公辦教師從來不干那些偷雞摸狗的事。
那就好。當老師就要為人師表。我叔吐了一口苞谷稈渣說,你現在是公辦教師了,國家給你發著工資,你自然不用上山弄樹。
這時從路上走過來一個人說,時間長了不見,查護林員還變化挺大的,你要是喜歡吃苞谷稈,就到我家牛圈里來吃,我剛砍回一大捆青苞谷稈,準備給幾個牲畜改善生活呢。你要是來晚了,就只剩下牛糞和渣滓了。
叔叔沖那個人吐了一口苞谷稈渣滓說,你每天和牛一起吃苞谷稈啊,你家里要是沒得吃的了,我地里的苞谷稈你隨便吃。
你地里還有苞谷稈嗎?你地里連草都不長,你羞先人哩。那人沖叔叔唾了一口唾沫說,你羞我們查家的先人哩,當個護林員就了不起了,給你一個針你就當棒槌了,給你一個芝麻你就當西瓜了。啥護林員啊,都是我當膩的。
這人也姓查,曾當過六年的護林員,也算老資格的林業工作者了。他曾月夜翻越幾架山梁,伙同他的弟弟,砍光了我叔看護的一個山頭。與木材販子價格沒達成一致,他便給路上的檢查站報信,檢查站將木材販子一拖拉機木頭沒收了,還罰了重款。木材販也向林業站舉報他,站上帶人到他家檢查,結果發現他二層閣樓上藏了五十多棵干松木,閣樓的架子上吊著十幾條野豬腿,還掛著幾張香獐皮。他家屋后的樹林里,竟還掩藏了五十多棵沒有刮皮的松樹。這可驚壞了林業站的人,這家伙可真是吃林業飯的。拖拉機跑了三次,才將他的贓物勉強拉完。也許人家和林業站的張站長關系硬,沒怎么處理,便回了家,只不過不干護林員罷了。
老子值了,那人抽著當時少見的帶嘴的大雁塔香煙說,老子當了這么多年的護林員,該吃的吃了,該拿的拿了,該做的好事也做了,誰敢說老子不好?他這般自我表揚的時候,我們柳鎮的人頻頻點頭,在他們的內心里,樹木是集體的,是村上的,砍了就砍了,你砍我砍,有啥本質區別嗎?我們柳鎮的男女老少,誰沒有上坡砍樹的經歷呢,誰沒有拿樹賣過錢呢?娃們的學費、油鹽及日常的開銷,還不都是來自老祖宗留下了那一棵棵樹啊。老查是好人呢,他發現你偷樹了,你給他也捎帶著砍一棵,背到他家屋后就可。或者,你給他塞上一盒煙幾塊錢,他都可以給你放行的。要不,給他家鋤一天草,挖一天地,或者給幾個雞蛋,做了好吃的了,給他家端上一大碗就行了。他有一個小本本,某某日,某某時,你在某某地砍樹,數量、價值,都給你記得清清楚楚。你若是給他還了賬,他就給你打一個對號,意味著你和他之間的賬銷了。如果他給你打了一個紅叉,說明你們的賬還沒清,他會上門催要的。如果你賴賬或是不承認,那你再也不要上坡偷樹了,他會像獵狗一樣把你盯死。你說,你劃得來嗎?我們柳鎮人大都受過他的恩惠,大家說,人家老查人好著呢,腦子清,不像查一冰,當個狗屁護林員沒幾天,就誰也不認了,狗眼翻天了。
其實,我們柳鎮人的價值觀是顛倒的。我們柳鎮人認為誰給他了利益,誰跟他就是親,誰就是好人。與老查相比,我叔純粹是個惡人,這為他以后出事埋下了險惡的暗樁。
按輩分他還給我叫二爸呢。老查對李家學說。哦,你還是他二爸啊,我咋沒聽見他叫過你二爸?李家學陰陽怪氣地說。老查踢飛了一顆石子說,他哪里有一點晚輩的樣子?。恳惶斓酵矶自谏缴?,要是護林員都像他這個干法,估計早就沒人當了。他把媳婦放家里,人整天在坡上,呵呵,他都能放心呢。李家學給老查發了一支煙,掩飾不住地笑起來。老查面對著我叔說道,我咋聽說你趁小母牛吃草的時候掀人家的尾巴呢,要是小母牛生了一個不人不牛的怪物,那給你到底是叫爸啊還是叫畜生?。?/p>
查護林員這話可惡毒了,我叔撿起一疙瘩干牛糞砸過去說,我念你好歹是長輩,就不和你計較了,你要再這樣亂說,我就舉報你,看是你占便宜還是我占便宜。
查護林員被牛糞砸中了,他邊跑邊說,你小子狠,有你小子好果子吃的。
我叔又朝他的背影扔了幾塊石頭,查護林員嘴里罵著,在大黃的狂叫聲里,跑得更快了。
當天下午,李家學屋后的樹被裝上大卡車,整整裝了一卡車。
我們擠在廣播下,聽著廣播站播誦叔叔的事跡,聽著聽著,覺得叔叔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像一只大鳥飛上了高空。
有啥好聽的?都走開。聽著廣播,我爺爺的臉色越來越灰了,他應該高興才是,但他沒有。他唾了一口痰,狠狠地瞪了瞪我叔叔,便吆喝著大黃和他上坡去。
我叔當護林員的第二年,我家養的豬在快近年關的時候死了。往常我奶奶在豬圈邊嘴里一吆喝,豬就按捺不住,腦袋咚咚地撞著門。但這回我奶奶吆喝大半天了,門一點響動都沒有,安靜極了。我奶奶生氣了,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不把自己當豬了。我奶奶便進了豬圈,她朝豬窩里一看,大白歪著頭,脖子里流出的血染紅了它身下的麥草。
開過年,我奶奶將五頭牛放到對面的坡上,她坐在門口剝苞谷棒。剝一會苞谷棒,她看看對面坡上的牛。有時候看見那幾頭牛走散了,她就喊,大姑子,不要再往坡頂上上了,那上面危險,有葫蘆蜂。有時候她也喊,小虎子,不要往崖邊去,那里危險,崖有十幾米高呢。她給每頭牛都取了名字,小虎子或者大姑子聽了她的吆喝,都會早早地回到安全的地方。它們吃飽了肚子,就窩在那片草坡靜靜地曬太陽。等我奶奶吆喝了,它們方起身,路過村中央的小河時,它們會將嘴插入水里,痛痛快快地喝個夠。這個時候,你看它們的肚子啊,就像掛著兩個水桶,咕咚咕咚地晃。那天我奶奶剝了一斗苞谷,看看太陽,該做飯了。她做飯的時候,還看了看臥著曬太陽的牛。她喊道,小虎子她大姑,你們先好好歇歇,曬曬太陽,我喊叫了你們再回來。她聽到大姑子長長地應了一聲,那聲音在村莊久久地回響。我奶奶做好了飯,準備喊大姑子小虎子回家時,突然發現對面坡上不見了它們的身影。
我們全家人出動了去找。月亮升起來了還沒找到。那個晚上奶奶一直坐在門口,呆呆地看著對面的山坡,看著山坡上搖曳的樹影。后半夜下起了雨,雨水像是從空中潑下來似的。奶奶念叨著說,大姑子啊,你把娃們帶好啊,找不到路了不要緊,就在山后面的崖底下睡覺吧,千萬不要亂跑。爺爺也安慰奶奶說,大姑子記得那面坡上的每一個疙疙瘩瘩,興許它帶著那幾頭牛在崖底下睡覺呢。我奶奶抓著我爺爺的手,身子瑟瑟地抖。
第二天早晨,人們在山崖下發現了四頭牛的尸體,大姑子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一條腿斷了。小虎子鼻子被人割了一個口子,舌頭不見了,尾巴被人齊根斬斷。其他兩頭小牛的身上都是洞,像是被土槍的飛彈擊中。
這些牛都是你害死的。爺爺對叔叔說。
我會找到兇手的。叔叔憤憤地說,拿畜生出氣,自己還不如畜生。叔叔手里提著一個酒瓶子,他一邊喝一邊在路上罵著說,我遲早要找到這個兇手的,我要叫它給我家的豬牛雞償命。
人們聽著就像沒聽見一樣,倒是大黃跟在他身后,偶爾給他壯壯威,冷不丁狂叫幾聲。
那個姓查的護林員高興得不得了。據說他找了幾個人去他家喝酒,幾個人喝得不知東西南北了,他便哼著小調去廁所。喝酒人醒來,不見了老查,還以為他躲回屋睡覺去了,便一個個搖晃著身子回了家。早上老查的兒子上茅廁,才發現他爸爸的腦袋浮在污穢的水面上,臉上爬滿了蒼蠅和一群長尾巴的蛆蟲。
我叔叔還去喪事上幫忙。不管咋樣,我們都是同行,我叔有些傷感地說。
那幾個晚上一起喝酒的人都來了,他們想不到喝了一次酒,老查會跳進糞池里。即使自殺,也不能瓜得跳茅坑啊,那里多臟啊!蛆都鉆進嘴里了。他們邊燒紙邊對那個緊閉嘴唇憤怒地看著他們的人說。
這幾個人叔叔都認得。他們是我們村上最精怪的偷樹賊,他們會剝光柞樹的皮,成捆成捆地賣給樹販子。他們手狠,不管樹是否成材,他們都會將它砍倒。柴火也能賣,只要能變錢。叔叔已盯他們很久了,但每次都讓他們逃脫。
叔叔走到他們跟前說,你們害死了老查,你們還有臉來燒紙?
老查比你強,那幾個人說,老查每次都能放我們一條生路,不像你,都是鄉親,卻把我們一個個趕盡殺絕。靠山吃山,我們不賣樹,咋生活???林業站的人也沒有你狠,老查死了,這么多人來看他。你要是死了,我們會出錢請村上人來祝賀的。
你們還有臉說靠山吃山?小樹還沒有長成材,你們就狠心地砍掉,那就像一個小孩子,你們能忍心?大家伙要都是像你們那樣砍,我們的山上不出幾年,會被你們砍光的。一座座綠山變成禿子,光禿禿的,到時候滑坡泥石流各種自然災害都來了,你們及你們的子孫后代還能在這里生活?
看把你說得高尚的。那幾個人對著老查的遺像磕著頭說,你一個臨時工還操的心多得很,這是你操的心嗎?你不尿一泡尿照照你是誰?
叔叔還欲理論時,那幾個人爬起來喝酒去了。
我爺爺對我叔說,你才干了幾天公家的事,就把全村的人都得罪了。你才只是一個臨時工,你要真的是國家干部,老百姓估計都沒活路了。人家張教干你見過吧,工作了一輩子,下鄉老百姓搶著往家里拉,這樣的干部老百姓打心里歡迎的。你這樣做事,就把事情做絕了。你在養路段嫌段長不公平,你當大家的出頭鳥;你到了林業站,也當出頭鳥,跟啄木鳥一樣,惹得附近的老百姓都罵你恨你,連帶著咱們家的豬牛羊雞跟著遭殃,你就沒有想過為啥?
叔叔對爺爺也如村上的人這般指責很是驚詫,他辯解說,要是任由這些人亂砍濫伐,不出幾年,咱們這綠油油的山坡會變得跟禿子的腦袋一樣光禿禿的,說不定泥石流啊滑坡啊等各種災害都來了,到時候我看咱們村里的人在哪里住。
那是你操的心嗎?爺爺生氣了,朝蹲在身邊的大黃踢了一腳說,這滿山滿坡的樹,老樹不砍,能長出新樹嗎?這樹這山,在這里不曉得多少年了,能砍得光嗎?你操的心太多了吧。
叔叔抱著大黃,覺得心里一抽一抽的。
一年后,在一場暴雨的襲擊下,柳鎮那面光禿禿的山坡滑下來,坡下幾戶人家突然消失了。
我在巒莊上初中那一年,叔叔被評為洛城林業先進工作者,會上獎勵他一個搪瓷缸子和一個硬殼筆記本。我很喜歡那個印著暗花的本子,曾想著讓叔叔送我。但叔叔卻突然變得無比吝嗇。他在鎮上的代銷店里給我買了一個比他的獎品還要好的筆記本,他在第一頁上寫著:贈英武侄兒,天生我材必有用,我輩豈是蓬蒿人。我知道他這是抄的李白的詩句,心中也不覺得驚異,便將本子放在家里的抽屜里。
叔叔得到獎勵的第二個月,張鄉長點名把叔叔抽調到計生辦,搞起計劃生育宣傳工作了。張鄉長就是原來的張教干,這個人在幾個鄉轉來轉去,最后又轉回來,當了我們柳鎮的鄉長。
我們鄉上的計劃生育工作在整個洛城很落后,縣上領導都提出批評了。張鄉長把我叔叫到他的辦公室說,這一塊也容易出成績,你不可能一直鉆山溝,在坡上過野人生活。
叔叔一直對他這個岳父有芥蒂,他的理想是當老師,穿著干干凈凈的,站在講臺上,給學生們寫板書授課,那是多么愜意啊。但就因為幾封誣告的匿名信,他這個老師當不成了。你這個負責調查處理的教育專干就沒有一點公平正義嗎?那個李家學課講得怎么樣,你心里難道不清楚嗎?他成了公辦教師吃商品糧,我現如今還是農民身份,這公平嗎?雖說偶然間救了月蛾,不期然成了張鄉長的女婿,但我叔叔并不想和他有過多工作上的聯系。
我當護林員挺好的。叔叔驕傲地說,我負責看管的那幾座山,樹木長得多好??!誰也不敢到我看護的坡上偷,你看與我挨著的那幾面坡,樹被砍得成了啥了。
我曉得。張鄉長抽著紙煙說,你一直待在樹林子里,也待不出啥出息。憑你干護林員的勁頭,來搞計劃生育宣傳工作,一定能做出更大的成績。
我叔叔便和其他幾個從各村抽調來的年輕人住在一座廢棄的戲樓里,每天早早動身,前往各村督促檢查。
我叔叔對這份工作極上心,天天早出晚歸,發誓要把計劃生育政策宣傳到各個角落。但他也因此越發不受村人待見。我爺爺勸我叔叔不要干這個了,我叔叔不肯,他們吵了一架,我叔叔氣沖沖離開了家。
叔叔在柳鎮街道靠近河邊的地方租了一間房子,他將月娥安頓在那里后,便很少再回我爺爺分給他的那間黑屋子。自此,他漸漸脫離了我爺爺的視線,最終像蝸牛一樣爬上了慘淡的仕途。關于他是如何當上副鄉長的,有各種版本,但最權威的版本應該來自我叔叔的自述。
張鄉長調到區上任副區長那一年,我叔也不想再參與計劃生育宣傳工作了。他小心翼翼地向主管的王鄉長提出了自己的請求。因為他的身份還是臨時工啊。如果說有所憑借,也就是這些所謂的證書和資歷了。他說因為他在家還有自留地,農忙季節,還得回家操持農田,干了這么多年,他是應該退到后方去了。
你這樣的干部還是應該沖到一線去的,把你留在后方有點大材小用。王鄉長整了整藍色中山裝的衣領,將那風紀扣扣得緊緊的,用嚴肅的目光打量著我叔叔。
我再沖鋒到前線會出事的。我叔故意抖了抖有點瘸的腿,看著王鄉長鼻梁上那一副黑框眼鏡。
咋會出事呢?即使出事了也是烈士,怕啥呢?王鄉長不僅沒有答應我叔的請求,還要求我叔跟著第二工作組去啃桃坪那塊硬骨頭。
我不去。我叔叔盯著王鄉長黑框眼鏡后骨碌碌旋轉的眼珠說。
不去就回家歇著,鄉政府不養閑人。王鄉長發出了威脅。
你說讓我回家?叔叔盯著王鄉長的黑框眼鏡問。
當然了,想來干的人多的是,誰還像你那樣和政府討價還價,和組織討價還價。王鄉長輕蔑地說。
你要是讓我回家了,你這個鄉長怕是當到頭了。叔叔冰冷的目光罩著王鄉長冰冷的臉。
你該不是忘了你兒媳婦的二胎是咋生的吧?你從醫院開了假證明,證明你孫女是智障,然后你就弄了二胎準生證,光明正大地生,但生了個女兒你心不甘,第三個終于生出了男娃,養在你華縣的親戚家。你說說,你這個主管計劃生育的領導都是這樣的作風,還怎樣抓全鄉的計劃生育工作呢?我看你這個鄉長是當到頭了。叔叔說完,冷笑幾聲,一腳踢飛了幾個石子。
你血口噴人,我不怕。王鄉長的身子哆嗦著,嘴唇哆嗦著,像突然遭遇了冬天的嚴寒,手指顫抖著,一支煙好半天都放不到嘴上。
我把證據交給組織,讓組織看看誰在欺騙組織和老百姓。叔叔揚了揚隨身攜帶的筆記本。
哎呀,兄弟,王鄉長突然換了一副嘴臉,他給那副不自然的嘴臉上堆積了一些假惺惺的笑容,好兄弟,老哥和你開玩笑呢,你咋就當真了?我能舍得讓你回去種地嗎?你是人才啊,難得的人才,我一直把你當親兄弟呢,不然,每次的先進個人能都推薦你嗎?開個玩笑都開不起,跟小娃一樣么。王鄉長親自給我叔發了一支煙,摟著我叔的肩膀說,安排你在政府辦吧,活輕松,每天也不用下鄉,謠言就不要傳了,我們都是有覺悟的人。
你知道就好。叔叔嘴上叼著煙,王鄉長殷勤地給他點了火,我叔往他臉上噴了一口煙說,你每天戴個大黑框眼睛不難受嗎,你又不是近視眼。
我這是石頭鏡子,戴上后眼睛舒服,也有煞氣。王鄉長夸耀地摘下鏡子讓我叔瞧。
我眼睛這幾天鉆了蟲子,難受死了,你這鏡子我戴幾天吧。叔叔從王鄉長手里搶過眼鏡就架上了自己的鼻梁。
王鄉長看著我叔叔身子一抖一抖地走進了廁所,他在原地待了很久很久。
黃村的副鄉長空缺十個月后,查一冰終于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獲得了組織的任命。
我曾經問過叔叔一個難堪的問題,那時候他已經調到洛城教育局任副局長了。
你一個臨時工為啥能當上副鄉長呢?
叔叔慵懶的身子塞滿了躺椅,隨著躺椅的搖晃,他的身子像一團肉滾動著。他深深吸了一口煙,感覺那煙霧似乎融化了他身子,你咋知道我一直是臨時工,臨時工能當鄉長嗎?
你當護林員、養路工都是臨時工。到了鄉政府那么多年,好像也是臨時工。陽光爬進了客廳,金色的光柱似一個旋轉的隧道,無數細微的灰塵在光柱里喧騰。叔叔的臉陷在陽光的曬烤里,半是光明,半是黑暗。一瞬間,我似乎不認得他了。
你不可能知道,咱們家里的人都不知道,我轉個身份還要鬧得沸沸揚揚嗎?你考上大學改變了身份,我通過在基層摸爬滾打轉變了身份。不改變身份,一直披著農民的皮,能當上號令一方的干部嗎?叔叔揉著臉上松弛的肌肉,抿了一口紅酒說,大夫說喝紅酒可以軟化血管,但我不喜歡喝紅酒,感覺這一千多的紅酒還沒有你爺做的苞谷酒好喝。
你是不是學歷也提升了,本科還是碩士?。课铱粗笫謰故斓負u晃著高腳玻璃杯,杯里暗紅色的液體發著沙啞的聲響。
沒有學歷能行嗎?叔叔喝了一口紅酒,拿餐巾紙擦著嘴唇說,我現在的學歷比你高,研究生,我要是沒有學歷能一步步提拔嗎?
我轉干那一年就認識到學歷的重要性。那時候,鄉政府分來的學生,最低也是中專學歷,我們許多長期臨時工,幾乎沒有學歷。一到清退人員,我們這些人必然是清退對象。我那個時候就發誓一定要拿到高學歷。你學歷低,你的能力再強,人家也不一定服你。你學歷高,你的能力再強一些,人家就會說這個干部既有經驗,又有學識和理論,水平不簡單。這就是現實的邏輯。
剿滅盤踞南山那群野豬是我叔叔任副鄉長時留給黃村人最深刻的記憶。據鄉政府大事記記載,那群野豬常趁著夜黑,溜到挨近山根的莊稼地里,吃幾根苞谷棒子,拱幾窩子洋芋。村人見它們吃得節儉,很懂珍惜的樣子,便也罷了,覺得它們也不易,它們也要活啊。誰知野豬并不承領人們的寬容,它們吃飽喝足了,便要搞些破壞。
第二年夏天,那群野豬忽然成了精。滿山坡栽種的天麻茯苓被它們拱出來,它們咔嚓咔嚓地吃著這可以賣錢的中藥材,偶爾還得意地號叫著。洋芋也是它們的所愛,刨出來了,吃也沒個吃相,地里到處都是被它們吃了幾口就扔掉的殘品。好家伙。它們像一個個大碾子,從一排排苞谷上壓過去。也許它們根本不是來吃的,而是來戲耍的。人們哭哭啼啼地鬧到鄉政府。他們罵野豬,罵惹惱了野豬的人。罵完了野豬,罵鄉政府,似乎野豬是鄉政府派來的。
我叔叔當場給他們打了包票。他好說歹說,從小吃店里買了饅頭,給每個哭訴的人端來一碗白開水。他們吃了喝了,聽著我叔叔的承諾,才一個個抹著眼淚水回了家。
我叔叔去了鄉政府后溝那塊金燦燦的梯田。往日里,他最愛去田邊。哇,隨著風勢,那一大片油菜花或者玉米就像一水庫的水在晃動著,金燦燦的??上н@金燦燦的景象,硬是被那群野蠻的獸類給提前收割了。這些家伙的膽子太大了,一點也不給鄉政府面子,這讓我叔叔這個副鄉長的臉往哪里擱呢?區上領導縣上領導來視察檢查工作,拿啥子給人家看呢?叔叔越想越覺得事態嚴重,他似乎看到一群野豬嘴上叼著苞谷背上扛著麥子,正呼哧呼哧上山頂呢。
天空飄著毛毛雨,叔叔就帶著幾個人上了坡。大黃的鼻子貼著地,荊棘叢生的小道上偶爾可見野豬清晰的腳印。漸漸就接近了山頂,大黃的喘息越來越急促,叔叔覺得野豬快要出現了。他安排三個人分別守在野豬必經的三個路口,自己則跟著大黃繼續往山頂攀。躲在樹叢后的野豬猛然撲了過來,尖銳的獠牙閃著凜冽的寒光。趁大黃躲閃的瞬間,我叔叔朝野豬放了一槍。野豬大吼著鉆進了幽深的灌木。野豬不慌不忙地往前走著,它不時回頭看看跟著他身后的人或者狗。它終于走不動了,身子靠著一棵樹,張大了嘴。大黃撲上去咬住了它脖子,那被子彈擊傷的脖子汩汩地噴著血。野豬任大黃咬著自己,歇息了一會兒,便咬住了大黃的腿。叔叔拿槍托狠砸野豬的腦袋。不知什么時候,野豬不動了,但它嘴巴依然狠狠地咬著大黃的腿。
我叔叔背著斷了一條腿的大黃,從山頂往下拉著野豬的尸體。天黑透的時候,他終于看見了路邊房屋里一簇搖曳的燈火。
從黃村到莽嶺有二十多里,而且要翻幾架山啊。我叔叔那個晚上就發燒了,一直燒到了四十多度。那家人天亮把他送到了鎮醫院,他在鎮醫院又高燒了兩天。斷了一條腿的大黃,一直守在他床邊。那頭野豬的肉分給了周圍的村民。我叔叔病好后又帶著瘸腿大黃上了山。他在西山坳發現了那窩野豬。大大小小幾十頭啊。那頭母豬的身下還有幾頭吃奶的崽子。無怪乎那頭年老的野豬帶著一身的傷,翻了幾架山,引開了要滅掉自己家的獵狗和獵人。我叔叔看著那些豬崽,突然對那頭死去的野豬生起了深深的敬意。他坐在野豬窩旁,默默地抽了一支煙。他不知道拿這些野豬怎么辦。殺了,還是放了?他終是沒了法子。那頭做母親的野豬似乎看出了叔叔的心思,它叫了幾聲,帶著十幾頭野豬爬上了山嶺。直到我叔叔離開黃村,那群野豬再也沒有回來過。
后來,因了這次打獵,我叔叔被一直盯著他的王鄉長告到了派出所。警察來的那天,他剛從地里查看災情回來。警察在他的床底下搜出了五發子彈,那支半自動步槍也成了他的罪證,他被警察帶上了車。
爺爺去看守所,叔叔隔了鐵窗,微笑著看著他日趨蒼老的父親。
我叫你不要玩槍,你不信,這回信了吧。爺爺抓著冰冷的鐵欄桿說。
我不后悔。叔叔說,我打野豬是為老百姓除害,組織應該獎勵我,舉報我的人瞎眼了。
我爺爺的目光死死地盯著他,末了,說,那你就好好在里面待著吧,你也該受受教育了。
叔叔的目光繞過鐵欄桿,看著我爺爺跌跌撞撞地往外走著,白花花的腦袋咚地撞在了門柱子上,似乎不覺得疼,身子趔趔趄趄的,漸漸隱到了門外。
叔叔將父親給他的煙揉碎了,將煙絲扔進嘴里嚼著,幾滴淚水哀傷地掛在他亂糟糟的胡子上。
快去找你爸,說我被人栽贓陷害了。叔叔對前來給他送衣物的嬸子說。
叔叔再回到柳鎮的時候,大黃已經死了一個多星期。那天煩悶的大黃上了坡,它走到那片苞谷地邊,一個鐵夾子夾住了它脖子。它試探著動了動,夾子夾得它喘不過氣。它跟主人見識過這種鐵夾子。這種夾子上經常夾著放松了警惕的兔子松鼠黃鼠狼。叔叔最看不起下夾子的人。他也三番五次地從夾子上救過那些小動物。大黃無助地喊了一聲,便躺在草叢里。它看見我叔叔朝它走來,它咧開沒牙的嘴笑了,淚水長久地掛在眼角。
我爺爺把大黃抱回來埋在門口的蘋果樹下。
叔叔在墳邊哭了很久。
他給大黃立了一塊水泥碑,上面刻著,義犬大黃之墓。
閑置了一年多的查一冰終被組織起用,當上了洛城教育局局長。說來也是他的運氣好。他的前任因貪污受賄五十萬被抓,判了有期徒刑六年。這個被抓局長的前任,受賄貪污八十萬,判了八年。再往前追溯,還有個局長貪污受賄一百多萬,逃亡國外,至今還在被通緝。而三個重點學校的校長也不甘人后,紛紛刷新受賄貪污的新高,將從家長手里收來的擇校費,毫無廉恥地裝進了自己的腰包。組織上在考察教育局局長人選時分外慎重。但一些被考察者寧愿不提拔,也不愿來教育局當領導。據說在教育系統存在著一個以告狀為主體的組織,這個組織里有教師、退休官員、人大代表、律師,他們善于給領導同志搜集罪證,然后精準投放,這也是教育系統紛紛出事的原因。仇恨誰,就讓誰到教育局當局長。這個邪乎的傳說在洛城政界曾一度流傳。
我叔叔偏不信這個邪。組織上和他談話,他答應得倒是痛快,經過若干程序,他就正式到任了。其時,他的岳丈、那個從前的張教干,已升任洛城副市長了。
在第二年的任上,叔叔大病住了一個月的醫院。他的病竟然是在當副鄉長時落下的。追捕那頭野豬,一晚上翻越了十幾架山,野豬最終斃命,而他的肺也在那持續四十度的高燒中毀壞了。自此,肺氣腫和肺纖維化就伴隨著他一路狂奔。
聽聞他在洛城蓋了四層樓,我爺爺專程去找他了。我爺爺第一次來,問了好多人,才找到我叔叔的家。他咚咚砸了半天防盜門,電動門才嘩啦啦地升起來,我叔叔的腦袋從門下伸出來,見是我爺爺,大驚,你咋來了?
我爺爺背著手進了客廳說,大白天人在屋子里鎖上門干啥?
我叔叔說,來找的人太多了,不鎖門不行。
客廳沙發上竟還坐著一個人,那人站起來說,查局長,那我不打擾你了,我兒子的事情就多拜托你了。我叔叔說你先回吧,這種事情還是要上會的。那人剛要走,我爺爺說,你不是李家學老師嗎?聽說你調到峽河當老師了?那人的脊背已經伸不直了,他佝僂著腰說,我調到峽河都五六年了,原先一直在咱們柳鎮,我和查局長早先還是同事呢,都在上馬石小學當過老師,也是有緣分,查局長現在是我們的局長了。我爺爺依稀還記得當年的事。他說,當年就轉了你一個公辦,一冰還叫人告了,連個民辦都沒當成。李家學一陣猛咳,他拍打著胸說,查局長是我們洛城有史以來最好的局長,我們洛城教育迎來了千載難逢的發展好時機。我爺爺還欲說時,我叔叔揮揮手說,你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讓人通知你。李家學千恩萬謝地走了。我爺爺說,談工作不到單位談,咋跑到家里來談了?叔叔呼哧呼哧地喘著說,你不曉得,辦公室就不安寧,你剛坐進去,門口找你的人就排著一個長隊,人來得沒完沒了的,煩死人了。
我爺爺的目光看著客廳里那臺幾乎占據著一面墻的電視機說,你一個小局長就有這么忙,那市長書記估計忙得連撒尿的時間都沒有。
書記市長自然比我忙多了,叔叔遞給我爺爺一根中華煙說,這個煙好,你抽吧,一根要三塊多錢呢。我爺爺接過來扔到茶幾上說,這哪里是我們老農民抽的煙啊?一根煙三塊,一條煙六百,你一個月抽幾條?叔叔沒有理解我爺爺的意思,說,先前一個月也就抽五六條,現在抽得少了,肺不好,不敢多抽。
我爺爺看著沿客廳蜿蜒而上的樓梯說,你現在還喝酒不?叔叔回答道,先前在鄉鎮工作,哪一天不喝啊。只要下鄉,沒有不喝的,啥酒都喝過?,F在身體不好,不敢喝了,喝也只喝五糧液茅臺。
我爺爺摸著欄桿上雕刻的花紋說,五糧液茅臺酒好喝嗎?
叔叔臉上現出了豐富的表情,當然好喝了,他說,一瓶一千多呢。
我爺爺身子靠著上二樓的扶梯說,你現在一個月掙幾多錢?
叔叔以為我爺爺是問他要錢的,便道,也就兩三千塊錢,根本不夠花,兩個娃上學正是花錢的時候,城里的花銷又大,不像農村,啥東西離了錢都不行。
那你每個月抽五六條煙的錢從哪里來?我爺爺終于露出了他的真面目,你這點工資,在城里蓋這么高的樓,你們一家四個人,蓋這么大的房子干啥?你曉得柳鎮人現在咋說你嗎?說你現在黑得很,手黑心黑,辦大小的事情都收錢都要拿好處,沒有好處不辦事,不管是你老鄉還是拐彎抹角的親戚。柳鎮人把你的樓房說得神乎其神。查一冰,我問你,憑你的工資,你能蓋起這么漂亮的樓房嗎?
都是貸的款,我外面欠了一屁股的賬。我叔叔喘著氣說,外面人冤枉我,你是我爸,你也不相信嗎?柳鎮人見過啥子世面,我這樓房放在洛城算個啥子嘛?這一片領導干部蓋的樓房多了,比我氣派的多得是,你們沒見過,就以為我的好。我的算個啥?我都是在銀行貸的款,誰嚼舌頭,誰給我去還銀行貸款啊。我來洛城前幾年,到處租房子,像一只狗樣,沒個固定住所,咋沒有人說把他的房子讓我們家人住呢?叔叔憤憤地說著,大口地抽著煙,大聲地咳著。
我爺爺將手里的拐杖咚咚地敲打著亮閃閃的地板說,我是來提醒你的,我聽到的太多了,不好聽的我都說不出口。反正你心中要有數。我每次提醒你,你都不聽,以為我害你呢。我看電視上經常有貪官被逮了、被抓了,被判了刑抄了家。你要注意,不要被人當做典型。我給你說過不要玩槍,你不信,結果咋樣呢?
我不怕。叔叔咳著說,我做事心中有尺寸,不會犯那些低級錯誤。你不要聽我們柳鎮人胡傳謠言。別人說我的時候,你要給我辟謠,不要聽那些爛心的人胡說。有的人,你一件事沒有給他辦,就把他得罪了,給你捕風捉影地到處胡說。我給咱們柳鎮人辦的事情還少嗎?把鄉鎮中學幾十個教師調到了洛城,從山溝野洼進洛城容易嗎?我給咱們那里修了十幾座橋,打了十幾眼水井,給十幾所學校維修了校舍,我這不是給鄉親們做的好事嗎?
這是你當局長應該做的。你不要把應該做的當作你個人的功德,當作你給柳鎮人的恩賜。我爺爺又拿拐杖咚咚地磕著地板說。
你咋和那些人的嘴臉一樣的?我把項目資金可以給別的鄉鎮啊,為啥一定要多給柳鎮呢?你以為從農村從鄉鎮調一個教師進城容易嗎?太不容易了。你算算,全洛城有多少農村老師想調到城里?我的前任,前任的前任,調一個收五萬,這還要有夠硬的關系介紹,不然,你拿再多的錢也沒人給你辦。叔叔手上的煙顫抖著,他嘴里大口大口地噴著煙,眼睛幾乎冒著火。
他們不是進了監獄嗎?我爺爺說,手莫伸,伸手必被捉,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我爺爺就要走了。
叔叔說,我派司機開車送你回去。
我又不是局長,咋能坐你的小車?我爺爺起身便走到了門口。
叔叔說,坐小車畢竟方便些,你不要老是說話帶刺的,我是你兒子,不是你孫子。他將一個塑料袋子遞給我爺爺說,你把這個拿上。啥東西?我爺爺盯著鼓囊囊的袋子問。兩條煙兩瓶酒,你拿回去喝,家里來人了,可以給人發發煙。我畢竟在城里做事了,給人發個好煙,你臉上也有光。我叔叔說。
我爺爺這次意外地收了。
我叔叔鎖了門,正要去上班的時候,在門口又碰見了坐著三輪車返回來的爺爺。
沒車了嗎?叔叔疑惑地問。
我爺爺將我叔叔拉進屋,關上門,將塑料袋子里的東西嘩啦啦倒在茶幾上。除了兩條中華煙兩瓶五糧液外,還有一個文件袋,里面裝了一摞新嶄嶄的人民幣。
叔叔的臉色變了,他尷尬地說,哪來的錢呢?我剛才檢查了,沒有錢啊。
那可能是你順手拿錯了。我爺爺手里的拐杖將茶幾上的煙酒和那一摞紅艷艷的人民幣呼啦啦掃到地上說,查一冰,我給你最后再說一遍,我可不想臨死前再到監牢里去看你。
叔叔第二次住進省城醫院重癥監護室的時候,醫生說他的肺已嚴重纖維化了,幾乎沒得治了。
他臉上帶著氧氣罩,因為缺氧,身體浮腫得厲害。他抓著我的手,似乎生怕我突然離去。
我怕是活不過今年冬天,過不上今年的年了。他摘了氧氣罩,大口地喘著。
我握著他面包一樣發胖的手,安慰他說,冬天過去就好了,現在的醫學這么發達,還能治不好你的肺嗎?
他搖搖頭,我看到他的眼睛閉上了,幾顆淚珠絕望地從眼里滲出來,接著大顆大顆的淚珠噴涌著沿著他的臉狂亂地奔。我抽紙巾擦著他無助的淚,手用勁握住他腫脹的手掌說,會好的,堅強些,相信現代醫學,會有辦法的。
他竭力平靜了一會兒,睜開眼說,十年前那次打野豬發高燒,把我的肺燒壞了,從此我的肺就沒有好過,每年都要住幾個月的醫院。北京上海廣州西安那些有名的醫院我都去過,就是看不好一個肺,就這還整天吹醫學如何發達如何發達,這不是騙人的嗎?有錢都看不好,沒錢還不是直接等死啊。
不過,我也沒有不放心的事情。他輕輕捶著胸口說,兩個娃都安排了,都是公務員,老大已經提成副科了,老二在稅局當辦公室主任,兩個娃比我的起點高多了。那會兒你爺爺勉強供我認得幾個字,他就覺得自己不得了了,從小就看不慣我,罵我咒我。我當了副鄉長,他攆到單位教訓我。我當了局長,他到家里教訓我。我在看守所那會兒,他到所里罵我,我都懷疑我是不是他親生的。我給他啥東西他都不要,他說怕我犯錯誤,你說可笑不,我會犯啥子錯誤???我每天學習,每年培訓,黨紀國法,我哪一項哪一條不知道???最可氣的是他臨死了還給你爸說不要通知我,說他沒有我這個兒子。你說說,你爺爺是個啥人,世上有這么狠這么硬這么毒的爸?我回去的時候,他的眼睛一直睜著,睜得圓溜溜的,好怕人啊。我合了幾次,都合不攏他的眼皮。那一年,我每個晚上都夢到他,夢到他不是罵我就是打我,嚇得我幾乎得了抑郁癥。最后請了懂方術的查醫生,他在你爺墳頭釘了四根桃木橛,把你爺的靈魂封在土里面,他才再也無法進到夢里嚇我了。
爺爺那么一個愛四處奔走的人,竟將他封在泥土里,他是多么孤獨寂寞??!他苦哀哀地給我托了幾次夢,我就回柳莊拔了釘在他墳頭的四根桃木橛。這事叔叔一直不知道。我拿棉簽蘸著水潤著他干裂的嘴唇說,你是我爺爺幾個娃里頭最有出息的,也是咱們柳鎮出來的最大的官,他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咋會咒你害你呢?
不說了。叔叔呆滯的目光望著蒼白的天花板說,我這一生還是不虧的。咱農民出身,沒任何背景,走到這一步,我有時候想想都覺得神奇,不知道那些年是怎么一步步地走到今天的。這就行了嘛。還要咋的?。?/p>
我贊揚他說,你留給他們的夠多了,不像我爸,供我上個中專都要借債呢。
叔叔抽回自己的手,擦了擦淚汪汪的眼睛說,大夫講,現在的肺移植手術很發達,只要能找到合適的肺源,就可以換肺,越快越好,不然,那個壞了的肺會影響身體其他臟器的功能。
我說,那估計得很多錢吧?
叔叔嘴角浮上一絲笑說,錢不是問題,肺源才是問題。
沉默了一會兒,我幽幽地說,看新聞報道,洛城最近又抓了幾個人,體育局和林業局的局長都被抓了。
叔叔嘆了一口氣說,有人專門告狀啊,現在的人險惡得很。
當天晚上他就安排我嬸子帶著兩個娃回洛城了。臨走前,他給我嬸子一一交代,我覺得內容過于敏感,就自覺離開了病房。
想整我,門都沒有。我叔叔說。
那天早上我在醫院交費窗口意外地碰見了李家學的兒子李小剛。
我爸得了食管癌,怕是沒治了。李小剛說,交了這兩萬塊,我們就再也沒錢交了。做手術、化療,后面不知道還要花多少錢。關鍵是不管你花了多少錢,根本治不好。
我將身上僅有的五百塊錢掏給他說,你盡最大努力給他看,錢不夠了可以借啊。
李小剛接過我的錢,擦著眼淚沒有說話。
我把李老師的情況給叔叔講了。叔叔的眼圈紅了,他聲音哽咽著給洛城教育局的辦公室主任打電話,讓盡快籌一筆錢打到李老師的卡上。
李家學這個人是個教書的料,多次被評為優秀教師。他在山村臥了大半輩子。他的兒子李小剛師范畢業,也想當老師呢。我叔叔喘息著說。
兩天后五萬塊錢打到了李老師的卡上。李老師到病房握著我叔叔的手,淚水簌簌地流。
叔叔戴著面罩,吸著氧,蒼白如雪的臉上竟泛了潮紅。
李家學說,我出院后一定要好好教書,不辜負你的希望。
我叔叔捏了捏他枯瘦的手。
李家學千恩萬謝地走了。
我叔叔說,你知道當年那個告我黑狀讓我當不成民辦教師的人是誰嗎?
我揉著他腫脹的胳膊說,不知道,時間太長了。
是李家學,他剛才親口給我講的。我叔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說,當年他送給張教干一輛新鳳凰自行車,張教干就把我弄掉換成了他。也幸虧我沒有當成民辦教師,不然,哪有我查一冰的今天呢。
我說,他是良心發現了嗎?
叔叔說,人永遠不能昧著自己的良心,也許你能躲過別人的懲罰,但你永遠躲不過自己內心的懲罰。
他這話說得太深奧,我一時理解不了。
他說,幾個侄兒中間,叔最喜歡你了,叔是看著你長大的,就把你當做自己的兒子一樣。
他突然抓住我的手說,醫生跟我講了,要抓緊換肺,只要重新換一個肺就好了。現在的醫學很發達,大腦都能換,換一個肺根本不是問題。
我當時還沒有想到其他問題,我說,如果能換,你就換一個好了,現在的醫學這么發達,換肺應該不成問題。
叔叔的手用力地抓住我的手,就像溺水的人在拼命抓住一根木棍。醫生說了,我叔叔喘著氣道,其他人的肺容易產生排異,成功性很小,但親屬成功性最大。
我仍是沒有想到他會讓我給他提供一個肺。我說,那就叫小強和小花給你供肺啊,他們跟你關系最近了。
小強和小花是叔叔的兒女,他們給他爸爸換一個肺自是理所當然的事。想不到,叔叔堅決地說,他們不行,他們的身體都很弱,從小一直得病,他們的肺質量不好,換到我身上也用不成。
那咋辦?我也異常焦急。
你能給我換一個嗎?他的手像鉗子一樣鉗住了我,似乎稍一松懈,我會突然化為烏有。
我完全沒有想到他會提這要求。我的肺給了他,我不是成了一個殘缺不全的人嗎?我還沒有結婚,我還沒有一個穩定的工作,我還像一只狗到處游蕩,少一只肺,我能應付這繁重的生活嗎?
你不要害怕,叔叔安慰我說,我咨詢過醫生了,醫生說,人其實有一個肺就可以了,一點也不影響生活質量。叔是看著你長大的,叔一直對你最好了,你就救救叔叔吧。
我像是做了丟人的事情不敢抬頭看叔叔的眼睛。我覺得那眼睛里射出的光幾乎要將我融化。
你難道能眼睜睜地看著我憋死嗎?你難道就沒有一點同情心和親情嗎?你就沒有一點知恩圖報的思想嗎?叔叔薅住我的手,他的指甲深深陷進我的皮肉,他的目光敲打著我低垂的頭顱。
你讓我想想。讓我想想。我還得跟我爸商量商量。我害怕,我做不了主。我抽回手,幾乎是哭著說。
你放心,叔叔深深喘了一口氣說,我不會讓你吃虧的,我會給你錢,給的比其他的人要多得多。
那幾日我害怕再去醫院。叔叔也沒再聯系我。也許他找到新的肺源了。我心中甚是忐忑。但我也常常自責,我沒啥能耐,就這么一次幫助他的機會,為啥不幫他呢?他有著多么強烈的求生欲望啊,他還有許多宏大的理想沒有實現呢。他是官員,他活著的價值也許比我這類人活著的價值更大。他曾說,要給鄉村每所學校都配上電腦,尤其是柳鎮,那個生他養他的地方,要建設高標準的校舍,配備高素質的教師,讓學生吃上放心早餐。他設想招聘一批師范院校畢業的學生去鄉村當老師,把那些只有初中文化的代課教師全部清退。他的設想太多了,都事關我們柳鎮乃至洛城未來教育發展的大計。如此而言,拯救他,就是拯救我們柳鎮乃至洛城的未來啊。這般,我給他奉獻一個肺又有啥不應該的呢?再者,他還給我錢啊,兩全其美之事。有了二三十萬,我可以自主創業。抓緊啊,小心被其他人捷足先登了。我決定明天就去醫院,把這個天大的好消息告訴他,不讓他再擔驚受怕了。我不必給我爸爸報告,他肯定愿意。而且我自己的東西,我應該有自主權。
但第二天早上我叔叔就從醫院的十樓飛走了。
據目擊者稱,叔叔在空中飛翔的姿勢很美,像一只展開大翅的鳥,他好像還吹過口哨,忽而是貓頭鷹的叫聲,忽而是狗叫,忽而是野豬的號叫,極怪異的。我嬸后來講,你叔也是解脫了,原本是等著你的肺的,那天紀委找他談話,他情緒波動很大,后來他接到你爸電話,拉拉雜雜說了十幾分鐘,心緒才緩緩平復,沒想到第二天一早,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