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園

〔日〕太宰治

我的陋居有個六坪大小的庭院，愚妻在那里雜亂地栽種了許多花草，乍一看似乎全都不成功。那些長相寒酸的植物總在輕聲細語，我把它們的話都記錄下來了。沒錯，我能聽懂植物的話語，而絕不是在模仿法國人儒勒·雷納爾。那么請看——

玉米和番茄

“說來慚愧，我徒長了這么長的莖稈，覺得是時候結果了，腹中卻沒有力量，怎么也結不出果子。你們肯定都覺得我是蘆葦吧？我已經(jīng)不在乎了。番茄啊，你借我靠一下可好？”

“怎么，原來你不是竹子呀！”

“你這話是認真的嗎？”

“別在意呀。你這叫夏天瘦，可時髦了。這里的主人還說你像芭蕉，挺喜歡你呢。”

“他是在調(diào)侃我光長葉子不結果。反正這兒的主人總是吊兒郎當?shù)摹１绕鹚业故呛芡榉蛉恕．吘顾@么認真地照顧我，我卻只會拔高，一直長不壯。我說番茄，你好像結了果啊！”

“嗯，好像是吧。反正我長得野，扔著不管也能結果。但你別瞧不起，夫人可喜歡我了。這些果子都是我的肌肉。你瞧，我只要一使勁，果子就鼓起來了；再使一點勁，果子就該變紅了。哎，頭發(fā)有點兒亂，是不是該理發(fā)了？”

核桃苗

“我是天涯孤星，有大器晚成的自信。我想早早長到能招毛蟲的地步。今天也讓我沉浸在崇高的冥想中吧。無人知曉我高貴的出身。”

合歡苗

“核桃那個小不點兒究竟在說啥呢？他啊，肯定是個成天抱怨不休的人，也許是個不良少年呢。若是我現(xiàn)在開花了，他一定會過來說些下流的話，我還是小心點為好。哎，誰在摸我的屁股？是隔壁的小不點兒。真是的，真是的，明明是個小不點兒，根卻扎得又深又長。什么崇高的冥想，太不知所謂了。還是裝作不知道吧。好，我這就疊起葉子裝睡。現(xiàn)在雖然只有兩片葉子，但只要過五年，我就能開出美麗的花了。”

胡蘿卜

“真受不了，沒辦法了，這事情沒法解決。我可不是雜草。雖是這副模樣，但我也是胡蘿卜的苗呢。我一個月沒抽過條了，照這樣下去，我恐怕永遠都會是這副模樣。太丟人了，誰來拔了我吧，我不想混了。啊哈哈哈，我把自己蠢笑了。”

蘿卜

“這里的土壤不好啊，里面都是石頭，我這雪白的美腿伸展不出去，好像長成了毛扎扎的腿。要不干脆假裝牛蒡吧，反正我早就不在乎了。”

棉花苗

“別看我現(xiàn)在這么小，將來能長成一塊蒲團呢。這是真的嗎？不知怎的，我特別想自嘲。可別瞧不起我啊！”

絲瓜

“嗯，我要先這樣，然后這樣攀上去嗎？這架子也太糟心了，爬得我夠嗆。不過話說回來，搭架子的時候，主人和夫人吵了一架呢。那個笨主人被夫人催得受不了，才煞有介事地搭起架子。可是啊，他實在太笨拙了。夫人一笑，大汗淋漓的主人就嚷了起來：‘你厲害，你來弄。絲瓜架根本就是奢侈品，我才不愿意這樣擴大它活動的范圍呢。我們沒那個資格。夫人聽了這些掃興的話，態(tài)度一下就變了，傷心地說：‘這我知道，可我認為絲瓜架是可以有的。像我們這樣貧困的家里，若是有了絲瓜架，那就算是個奇跡，多么美好啊。主人聽完，就不情不愿地搭好了這個架子。看來啊，這個主人有點兒寵溺夫人。既然如此，我也不能浪費了他們的好心。嗯，先這樣，然后從這里攀上去吧。唉，真是太糟心了，仿佛故意做成了不讓我攀上去的樣式。這有什么意義呢？我也許是一株不幸的絲瓜。”

玫瑰與蔥

“在這個院子里，我才是女王。別看我現(xiàn)在灰頭土臉，葉片都沒了光澤，前幾天剛開過十幾朵花呢。鄰居大媽看到我，都夸我真好看。這里的主人只要聽見了，就會從屋里鉆出來，沒出息地朝她們點頭哈腰，我看了都覺得丟人，他是不是不太聰明啊？主人特別看重我，可他總是照顧得不對。我渴得快要枯萎時，他只會在旁邊瞎轉(zhuǎn)，大罵夫人，卻什么都不會做。最后，甚至像個瘋子一樣，把我寶貝的新芽剪掉，還煞有介事地說：‘嗯，這樣可以了。我只好苦笑。沒辦法，他實在太笨了。如果他那時沒有剪掉我的新芽，我現(xiàn)在都能開出二十朵花了。唉，不行。我太拼命開花，有點兒早衰，我真想早點兒死。哎，你是誰呀？”

“你可以叫我龍須。”

“不就是蔥嗎？”

“你知道？真沒意思。”

“說什么呢，你這蔥好細啊。”

“沒意思，因為得不到地利。要是當初……算了，敗軍之將，不發(fā)牢騷。我要睡了。”

不開花的鬼燈檠

“是生滅法，盛者必衰。干脆，化作妖物何如？”

（春 苔摘自湖南文藝出版社《奇想與微笑：太宰治短篇杰作選》一書，張伯陶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