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和其他（組詩）

陳東東

酒狂

對酒不能言

——阮籍

尚未開飲先瘋……這尖鋒時刻

好讓好風邀延

一席輪盤賭妖變

不及挽住風，就會被風掀掉天靈蓋

呼嘯的腦洞，旋渦的神髓

難免是瓊漿

那么他喝多了，能喝得

更高，踏上筋斗云不知所云的云頭

上了頭

又幾十斤，又百千斗

穿褲子的云奮然一縱身

便化入無限透明的虛空

他想象一位

大人先生般想象的自我，浩蕩乃至

不必穿褲子，但仍須一杯杯

淹灌其自我

直到溢出，而齊物

而分幽明，分天地青白，海和鹽

萬里一步千歲一朝，每一把

沙塵，大爆炸一輪野蠻的新宇宙

糧食的釀造里必定秘藏著盜來的

神火

神經病

神的燒刀子

令五內俱焚，剖腹，剖肝腦

甚或陳辭

濫調以涂地

滲出血

他體驗過，瘋的反方向爬滿了虱子

嚙咬于犢鼻裈逃乎溝縫，匿乎

壞絮，用更壞的絮叨詐造蛇信

弓影引驚搐

為此他渾脫掉他的渾脫

當觥觴們圍攏，圍觀渾脫舞潑出些

散逸，聚為蜴

變色龍

隱耀反照著他的象征的森林

他的確忽忘形，長嘯彈鳴琴

又長日驅車，至窮途，何止泣歧路

渙漫一生的悲淚滂沱雨

總也喝不盡

況且其對飲，的確對決豹子和獅子

以及母狼，以及司馬昭之心

路人皆知

他深耽深醉的深秘之深底

恰是擊沖，正在擊刺

臟腑的劇痛，擊穿深郁深酷的深曲

六十天有六十種悸顫，六十番驟停

休止六十次異位搏動

幻化六十個

赴死的浮浪，踉蹌，跌宕六十回

輪轉的浮世

淚雨的折光彎拱起鯨吞

那求乎大道而無所寓之醉

亦無所指，去控訴誰之罪

浮一大白

待要罰干凈

卻已將他的作嘔挖進胃

挖出銷魂，從曾經虹吸紅塵的傷懷

吐泄

苦膽瀝瀝的一滴滴毒蜥

被拆卸

狼藉成一地雞毛，尖喙加利爪加

鱗甲之鐵，上發條的機關，相鏈接

黃金比例的腰肢和尾椎，更多囂張

更多汪洋，焉見王子喬，倒癱瘓著

一節節玄遠斷開了骨節

如果他重拾

重組起來又不妨是鳳歌

又吐泄

已而……或許唾棄了一段軟脊

永夜空樽，裝睡著無從解醒的獨醒

論語

1

時光翼翅間春天在望

樹和樹有古老的致意

人不能解，也飲一樽

詩既編定

又到河上送朋友從周

2

半片樹林，三分夜色

城樓和青山都不確切

外出的子路提酒歸來

渾身大雪，滿腦袋醉意

不亦說乎，背對戰爭

讓一頭黑發隨風凌亂

不亦說乎，瘦小的初陽

他想起他曾見過某夫人

3

一場暴雨又一場陣雨

他還曾遇見兩個小兒

一個赤裸，一個啥都問

烏鴉飛走接著又飛回

小山那邊，顏回重現紫色的

身影，雙肩瘦削如一張硬弓

——子在，回何敢死

烏鴉飛走接著又飛回

4

水碧，風景細

屋子架在五針松下

要是江上舟子唱歌

要是女子洗澡梅花鹿放哨

詠而歸，冉有和公西華

就去菜園捕捉紅蜻蜓

就去吃肉，也不忘撫琴

5

登彼丘陵，也登那個自我

登臨泰山是一種超絕

郁確其高，確有其深郁

小天下更在乎憂天下

他活了大約七十二年

又活了將近兩千五百年

馬車已渙散仍穿越城門

穿越田畝抵達了荒蕪

6

坐進廢墟是一次放任

也是一次全新的拘禁

露滴在枯草尖變為霜雪

季候如命，如饑餓

上漲眉眼直沖額頂

最終僅剩下落日和蒼茫

石頭馬，石頭松柏

石頭目光里石頭晚霞

他坐在他的石頭陰影里

不知言，無以知人也

他嘔吐掉又一粒石頭定義

7

……從心所欲不逾矩

他見識過每一條時間的

河流，看眾樹凋零

一顆顆黃牙脫落于深秋

他感嘆生死，議度做官

談讀書種菜，麟鳳游

如何對待祖先父母

如何對待每個壞天氣

如何分辨冰雪真偽

語言真偽和意義真偽

水滴穿石的思想真偽

應答間享受著口齒不清

曙光

暗藏玻璃球內部的晴沙

墻底深埋的一對對瞳仁

孤島橡樹上石虎魚垂落

大大小小的冰山沉浮

當我已死，通體明澈的

藍玫瑰之鷹的鋒利趾爪

將我扣緊，炫耀的翅膀

遮住了我……現在輪到了

它們逃離：水和大氣

鉆石塔尖刺破的白晝

那循環周行的突然休止

再也不會從眼前上升

黑暗未及覆蓋的地方

有誰還活著，仍在對我

指指點點，當我已死

回歸地脈透望著人世

我會仰見影射的魔法師

另一種騎手，變幻一張張

白銀的臉，黃銅的臉

身體如一件玄衣瘦削

他奏弄驅馭新晉的亡靈

讓箭簇埋沒進頑石

令雨滴把屋瓦擊穿

他避免照見生面的灰鏡

照見我眼眶里隱映的曙光

第二圈

這樣，從第一圈我降至第二圈

較為縮緊的圜圍，卻容納著

更多引起號哭的痛苦的方面①引自但丁《神曲·地獄篇》第五歌。

未必還有時間為證，還能踏歌

探究還要幽深的惡之花

甚至徹底，甚至擊穿了

地獄之心，跌進，躍出，去熔化

裝束起精神的押韻的鏈條

上登水星天，接近于抵達

最后的幻象里最后的說教

即將背棄此生的誓約

以及自由意志的飛鳥

這樣，第二圈，未必無月

照見雪原

翅影拂掠